鬣狗渗人的叫声被耳边呼啸的冷风冲散。宴知洲闭上双眼,在半空中竭力护住脑袋,蜷起身体。下一刻,一声闷响传过耳畔——
砰。
他重重落在了用尸体叠搭的“肉垫”上,随即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滚了数圈,跌下犹如梯田般的岩层——
砰。
训练者向后仰身,刀锋贴着鼻梁横扫而过,劈断了一侧床柱。随着长剑飘起的床幔遮住了月光。训练者一脚狠踹向刺客腰间伤口。刺客闷哼一声,踉跄两步,撞向身后的长桌——
砰!
隔壁刑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叶星掀被下床,无声拿起放在桌上的弯刀,背靠房门一侧,听着外面的响动。
“她不在这。”刺客低声骂了一句,“……我们上当了,世子果然在骗我们。”
更远处的刀剑声断断续续传来。另一人道:“……先别急,”叶星听着他走了几步,接着传来类似铁链晃动的声音,“铁链和椅子上都有血迹……你看这个,这衣摆的碎料是黑色的,我们抓来的那些守卫从来都没有穿黑色衣服的……或许她被带走了。”
“这个节骨眼上,她能被带到哪去?难不成是世子那里?”刺客道:“既然如此,我们干脆去……”
“不行。”另一人道:“世子说过,除了那群神出鬼没的训练者以外,任何人不能靠近刑房半步。甚至就连我们押送守卫过来,都只能在楼下和那些训练者交接。你还不懂吗?若是让世子知道我们上了楼,我们绝对会比她先死。”
“……这就说明世子已经在防着我们了。即便我们老老实实听令行事,你觉得世子能放过我们吗?”刺客说:“既然我们都到这了,不能就这么走。今日这种机会只有一次,倘若我们不……”
远处的打斗声仍在继续,隐约盖过了隔壁房间的声音。叶星听着他们的话音变得越来越断续模糊,像是低声争吵着什么。
“……几块衣服碎片根本代表不了什么!更何况……还,还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已经连续受刑将近五天了,为什么唯独在今夜被带走了?或许那个守卫说的没错,其实世子一直在骗我们。”
“……你在说……妈的,你疯了……?”
叶星悄然握紧刀柄。沉洛倚着床柱,说:“他们在找你。在这种动一步就会落入陷阱的情况下,他们竟然还敢冒着危险过来亲自找你。你觉得他们会是谁?”
“……一旦他们迈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任何回头路了。他们只是一颗用来试探陷阱的棋子。”
密室里,宴离淮靠在桌边,边折着画着曲谱的纸,边说。
“对周围消息闭塞的恐惧,以及宴知洲模糊不清的态度,会逐渐逼疯他们。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迈步,去探清叶星遭受审问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然后再想办法去破开死局。但其实,当他们亲眼确认消息虚实的那一刻,才是他们真正走进死局的时候。”
三楼房间内。沉洛转头看了眼墙壁,道:“那两个人说的对。外面狼群仍在环伺,而世子对你们这些人的态度却一直不清不楚,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不管今日用刺杀世子来声东击西的方法有多么荒唐……但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绝不可能会回头。”
“所以,”说着她收回目光,看向叶星,“机会只有一次,只要你打开这间房门,他们就会发现你的存在。或许他们就不必再跑到世子面前白白给那群训练者祭剑……只需要打开门,只要一次。不管这群刺客究竟是谁,只要他们在那群训练者和侍卫发现之前离开这里,把消息传给其他人,我们就有可能破开死局。”
她轻声问:不打算试试吗?”
隔壁刑房的话音声逐渐停止。
叶星偏过头,目光看向紧闭的木门,稍顿片刻,缓缓抬起左手。
屋内最后一盏烛灯熄灭了。
叶星压在门上的手未动,她低声说:“如果这一切都是个圈套呢?”
“三楼的看守极为严密,刑房附近更是如此。倘若那群人真的能接近刑房,那就说明他们已经成功想到办法避开了那些训练者。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会说他们走进了死局?
梵尘走了几步,猝然抬头,自答道:“……因为这一切其实都是世子的圈套。”
三楼房间内。沉洛抱着胳膊,与叶星对视,两人皆站在黑暗里,谁也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走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
“——砰。”
宴离淮轻轻合掌,压平折成船型的纸,说:“而他们跌出棋局的那一刻,就是我们知道消息究竟是真是假的时候。”
“……可是,公子,”梵尘道:“就算那些人下定决心要探清真相,也应该知道如果刑房平白无故没有任何人看守,多半是有诈。这么简单的陷阱,他们再心急,也不可能主动撞上去……而除此之外,他们该如何创造时机接近刑房?”他思考了几种可能性,说:“……这根本行不通。”
“不必担心,”宴离淮说:“既然是圈套,宴知洲自然会主动给他们制造一个完美到无法拒绝的机会。”他松开手,看着纸船飘荡落地。
——砰!
刺客被重重甩在墙上,堆叠书卷的木桌轰然砸塌,蹦出的断木割进了刺客的伤口。他痛哼一声,想要爬起来,突然吐出一口血。
数道刀锋瞬时架在他的脖子上。
训练者摘下刺客的面罩。刺客紧握着剑,抬起头,看向那道掀开帷幔的身影。当他看清宴知洲怀中抱着的孩子时,猛然提剑跃起,却又被刀锋挡了回来。
“——嘘。别吵醒她。”
宴知洲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屈指轻轻蹭了下她的脸颊,语气堪称温柔地说:“在我弟弟刚出生的时候,我也曾这么抱过他。”
“你……咳咳……咳……”刺客想要说些什么,鲜血却抢先一步涌向喉咙,吞没了话音。
“你知道吗?我以为除了宴离淮以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去抱第二个孩子了。”
宴知洲微抬起头,目光慢慢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以及地上数具训练者的尸体,最终落在浑身鲜血的刺客身上。
“但谁能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竟然还会抱着背叛过我的人生下的孩子……人生还真是始料不及,你说对吧,陈晔?”
第121章 121
怀中的婴儿似是闻到了弥漫的血腥味, 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陈晔才止住呛咳。他半跪在地,看向被包裹在小袍里的孩子, 扔掉了手中的剑, 嘶哑道:“……如果是因为当年我离开王府一事的话,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但放过她,她只是个孩子,对你毫无用处。”
宴知洲无可不可地笑了下, 说:“过去几年, 我曾派人试图除掉你这个隐患,可惜那群人后来皆无一生还。你为了躲我,不惜杀了与你最亲近的朋友,四处流亡这么多年, 如今却为了这个孩子孤身一人闯进来,自愿送上性命。”
他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孩子, “既然她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当初就应该再谨慎一点, 继续用别人的脸, 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就好了。何必再回来趟这趟浑水呢?”
陈晔的额角被断木割破,面具边缘随着伤口微微外翻。他蹭掉流到下颌的血珠, 说:“……临近年关,我的妻子要回城探望亲人。我们只是途径这里歇脚而已, 不知道狼群为何围聚这里,更不可能会想到你会来大漠。”
“说到北漠商队的千金……”宴知洲随意地说:“据我所知, 她年少时曾在北漠生活数年, 和其他整日骑射跑马的孩子不同,她幼年更喜欢搜寻那些失传已久的古籍名典。想必她一定听闻过北漠周围某些部落的奇闻异事……比如, 那种能够驯服动物为其狩猎打仗的部族。”
陈晔捂着缓慢渗血的伤口,脸上表情纹丝未变。他镇定地道:“她近几年在外游历四海。既没有接近皇城,也没再久居北漠。无论你来到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她都和你的计划无关,更不可能知道那些狼群的存在……如果她真的知道些什么,我们也就不会被困于此了。”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合理的理由。
但宴知洲却笑了笑,抬起头,说:“……你觉得,难道我是在这里和你扮演什么呈堂证供的游戏吗?你只需要说出你对我没有任何威胁的理由,我就会拍案宣你无罪,然后释放你,让你继续过那种‘平平淡淡’的生活?”
陈晔手指无意识微微蜷起,虚压在他颈侧的刀剑未动分毫。
“更何况,你的理由实在是拙劣至极。”宴知洲说:“你为了躲我,多年来从不会靠近皇城半步,那些追杀你的人大都惨死在小城郊野附近。怎么这一次却偏偏要跟着北漠商队回皇城?”
虽然这是个疑问的语气,但他并没给陈晔回答的机会。他看着浑身鲜血的陈晔,道:“因为你发现了我安置在大漠深处的狼群。”
在这种血腥压抑的气氛下,他的语气依然那么慢条斯理,仿佛完全不在意把时间浪费到与他周旋这件事上。陈晔看着他,没由来的地想起了几天前葬身火海的宴离淮。即便他们多年不合,但似乎总能在彼此身上找到些对方的影子。
他无声地喘息着。
宴知洲说:“……让我想想,给你出谋划策,让你完美躲过青雄寨的追杀,顺着狼群找到这里的,应该就是那位贺兰家的千金吧?”
“她只是个普通人,和这些事没有半点关系,也没有其他人为我出谋划策。”
陈晔顿了顿,尽力不去看自己的孩子,说:“不管你信与否,狼群环伺以来,我从未做过什么。那些什么发现狼群,又跟着它过来,更是无稽之谈。我不知道它们的用处,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让我的家人涉险。”
宴知洲深深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容,半晌后轻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惋惜道:“你真的很不擅长编造谎言。”
陈晔重复道:“我说的都是真……”
宴知洲说:“贺兰图自幼研习古籍,又是北漠人,应该会或多或少了解过乌洛部的秘闻。而你则利用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四处寻找我暗中训练兽群的证据。因为炼药场那些被集中关押的药人,给了你思路。”
陈晔话音一顿。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佩服。”宴知洲坦诚地说:“我其实一直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的。”
他望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轻而缓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像是在安抚她睡觉一样,“……或许是我那个总是扰乱我计划的弟弟引起了你的注意,当你设想逃出王府的计划时,曾打过拉拢他的心思。于是你想尽办法去调查了他与我不合的原因,自然而然地查到了他母亲的身份,以及当年被刻意遮掩的死因……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陈晔紧注视着他,一言未发。
“还记得那些追杀过你的人吗?”宴知洲说:“如果仔细留意的话,你不难发现,那几批人的尸体虽然分散各处,但他们的行迹皆围绕着皇都,从未有过任何踏进别国的痕迹。”
陈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能独自解决数十个训练者、逃脱一次又一次追杀的人,想要真正地从这世上“销声匿迹”,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大可以在解决第一批训练者之后,就跑到邻国隐姓埋名起来。世子哪怕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到其他国都寻人。只要他此生不接近这里半步,宴知洲就永远不可能找到他。
——那些尸体死亡的位置暴露了他的目的。
大漠的游牧部族、极寒地带的边城,甚至坐落在山林中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寨……他的一切行踪虽然偏远难寻,但却一直围绕着皇都。
世子倾尽半生钻研乌洛部的驭兽之术,当他看到这些尸体分布的地点都是极易适合圈养兽群的荒郊时,就隐约猜到了陈晔的想法。
——世子早已掌握了他的行踪。而当他主动走出人群,站到世子面前的时候,就已彻底暴露了全部底牌。
宴知洲看着陈晔微微颤动的瞳孔,温和地说:“……我曾在练武场上说过,如果你有了想要倾尽一切扳倒的对手,就别让自己有任何软肋。”
陈晔闭上了眼睛,下颌绷紧,双手紧紧攥握成拳,却只能徒劳地垂在身侧。他像是想起了那些王府里被抓到地牢里的训练者,他和他们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拼尽一切逃亡,把自己弄得伤害累累,却依旧穷途末路。
即便竭尽全力,他也逃不出炼狱。
他无声吸了口气,片刻后,低声说:
“如果你想要那个东西的话,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手上什么都没有。乌洛部早已覆灭,那些秘术也失传多年。我花费数十年,也仅仅只是发现了那些狼群……”
说到这他抬头望向宴知洲,像是做了什么抉择般,眼底不再有任何战栗,“即便你把我们一个个都杀了,你也找不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不会杀了我,你费尽心思设计把我引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让这间房多出几具尸体吗?这样对你来说就足够了吗?”
屋内气氛陷入沉寂,浓重的血锈味渐渐融进阴影,弥漫到房间每一处角落。
“……你知道吗?”
宴知洲脸上并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他像是察觉到了他刻意掩藏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
“大多数人都会有一种错觉,认为一无所有的人会变得无比勇敢。”他慢慢地说:“但人怎么可能会一无所有呢?完好无损的身体,难道不就是他们的财产吗?”
陈晔怔愣一瞬,目光随即不由自主地移向仍在熟睡的孩子,紧接着瞳孔骤然缩紧,不知从哪来的爆发力,掀开身侧的训练者,不顾长剑划伤锁骨、侧颈,猛地捡起地上的剑,朝宴知洲飞扑过去,“……你敢……你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