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重要的是,你猜不透世子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沉洛说:“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疑虑会越来越多。而我这副鲜血淋漓的模样,会加重你的不安。再加上那个不知名的毒,你会逐渐开始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象。而为了摆脱这种不安,你会想尽各种办法。但在寻找方法的过程中,你一定会露出破绽——”
就在此时,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叶星稍微偏头,看见一个训练者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烛火随着门外袭来的凉风而剧烈摇动,叶星不动声色地看向走廊,然而训练者在进屋之后便立即关上了房门。外面的嘈杂声被隔绝在门外,屋内再次归于死寂,只剩下沾着黄沙的靴底踩上地板发出的“咯吱”轻响,像是一声声重敲心脏的警钟。
沉洛看着那身穿黑衣的少年,接着说:“比如,当下一个训练者端着饭食进来的时候,你会无意识地说……”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那训练者恰好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过头,对叶星说:“少主,这几样都是有利于身体恢复的补汤。但世子特意交代过,说如果少主想要吃什么,就随意吩咐我们。”
沉洛轻声说:“有没有酒?”
叶星轻轻闭上了眼,握紧了药瓶。
“——你从不会在任何训练者面前喝酒,甚至连关于酒的一个字都不会提起。”
沉洛仍未回头,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将那些瓷碗逐一摆到小几上,说:“所以,当五年前那个逃跑的训练者向世子告发,宴离淮提着酒去找你的时候,世子相信了你只是单纯地因为一时疏忽,才会让那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小混蛋偷走了布防图。而不是你们俩早在这之前就有了密切的交集。”
“……少主,少主?”
叶星睁开眼睛,按了按眉心,越过沉洛的幻影看向训练者,似是疲惫道:“这些就足够了,我累了,睡一会再吃。你先下去吧。”
训练者多看了叶星一眼。随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房间。
“……一句话。仅仅只是一句话,你就会输掉全局。”
沉洛说:“世子会在你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就开始怀疑当年宴离淮烧毁药库离开王府,究竟有没有你的参与?甚至他还会想,你到底有没有杀了宴离淮?如果宴离淮还活着的话……那么你们究竟在五年前达成了什么协议?走到今日这副局面,是不是你才是那个幕后主使?”
叶星放下手中的药瓶。
“这仅仅只是其中之一的破绽。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流露出更多的破绽。”沉洛仍未回头,她停顿了一下,说:“叶星,你应该知道,我在折磨你的理智。我站在你面前,就等于每时每刻都在重演你的恐惧。你永远也没办法时刻保持清醒,你总会被世子抓到把柄。所以,你应该……”
“……所以,世子才没有问我那些关于陈召和客栈老板的问题。”叶星看着沉洛的背影,语气平静地转移了话题,“因为那些问题对世子来说并不重要。”
沉洛稍微侧过头。光线昏暗,叶星没有看清她的脸。
“……我究竟是如何发现陈召的真实身份的?又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客栈老板和陈召在打秘宝的主意?而在那场毫无征兆的大火降临前,我们三个人在那间屋子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尸体……这些所有摆在明面上、任何知情的人都能想到的疑问,都可以在事先捏造。”
叶星放下白色衣袖,挡住缠到手腕的纱布,接着说:“为了让谎言变得更加真实,这些编造出来的答案里或许会有一些破绽,甚至可以像陈召之前那样,故意说一些真假参半的线索拖延时间。”
沉洛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而你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对,”叶星说:“如果宴离淮真的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拼凑出曲谱。而倘若世子真的觉得客栈老板还活着,那么他一定会意识到就这么绕进迷雾一样的线索里团团转,毫无进展地僵持下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此时此刻,“骨”并不在世子的手上。
沉落静默了片刻,道:“……所以他才会用这这种方式,给你下毒,把你们隔离开。再用这些幻觉去让你主动露出破绽,而不是直接用刑审问你。”
叶星看着她,“因为他根本无法确认,我到底是他最信任的亲信,还是意图摧毁他的叛徒。”
“……你实在是太冷静了,甚至冷静到不像是一个正常人。”
沉洛轻吐出一口气,望着漆黑的墙面,感叹似的说。
“就像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即便是顶着协助宴离淮逃跑的嫌疑、面临生不如死的刑罚,你也能毫无表情地请命世子允许你亲自去抓宴离淮。哪怕是世子,也无法辨认出你究竟真的有背叛他的意图,还是仅仅只是听令行事,毫无其他想法的忠心傀儡。”
叶星稍挑起眉,“……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沉洛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随后问:“但如今世子为了破开迷雾,已经走出了这一步。现在你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你之前所预料到的一切都在走向偏离,你体内的毒根本不允许你继续待在原地拖延时间……你打算怎么做?”
。
“……算了,我们究竟在哪个细节出的差错,已经不重要了。那些都过去了。”
沈之明向后抹了把额发,走了两步,说:“重要的是,我们再这样下去,会开始失去理智,做出错误的判断,再次露出新的破绽。而这个破绽很有可能会让我们之前编造出的所有谎言在瞬间破裂,甚至还会让我们为此丢掉性命。”
沈玉严肃地看向沈之明,“……什么意思?”
沈之明靠回到桌边,说:“还记得我们在南阳王府时,那些训练者在去练武场的前几天,会做些什么吗?”
沈玉想了一下,说:“会一直练武,研究对手的破绽。”
沈之明点了点头,“对。不过这只是其中一种方法。但更多的是,训练者们会想方设法地陷害对手。”
他道:“这不是点到为止的擂台比武。我们每一次走上练武场,都像是前往有来无回的战场。所以,让对方在比武过程中出现失误……比方说在对方的饭菜里放一点药物。又或是偷偷在对方的房间里放一些世子不允许存在的东西,再去告发对方,把对方送进地牢。远比浪费时间去研究一个刻意掩藏弱点的对手更稳妥,更方便。”
沈玉意识到了什么,说:“但是这么做,也极有可能会被世子发现。”
“这就是现在的我们。”沈之明看向房门,沉声说:“未知加上恐惧,是摧毁理智最好的毒药。如果我们一直没办法知道少主的情况,只会变得比现在更加不安,最终我们就会像那些训练者一样,做出走进死局的蠢事。”
“但如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若是轻举妄动,就会连累整条船上的人一起丧命。”沈玉压住了刀鞘,抬眼看向屋顶,说:“如今刑房附近都是世子的人。即便我们无法得知少主的消息,也绝不能在这种关头去冒险。”
。
“你要知道,如今这种处境下,按兵不动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沉洛说:“你大可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宴离淮身上,期望他能够在你的身体恶化前拼凑出曲谱,用秘宝操控狼群。那么到时候一切事情都会结束。但你清楚知道,那种希望成真的把握几乎为零。因为其中一副曲谱在北漠商队的手里。”
“……世子如今掌握客栈的一举一动,他早晚会把目标从那些守卫身上转移到‘陈召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客栈’上,而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很快就会知道北漠商队的存在。”
饭菜的香气飘浮在半空中,随即被浓烈的血腥味掩盖。叶星用力按了按额角,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接着说:“即便我们按兵不动,世子也在其他地方推动着棋局。局势马上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沉洛不置可否,“他让你们乱作一团,然后逼着你们往悬崖边缘迈步。外面都是世子的眼线,你如果在这种时候给外界传递消息,极有可能彻底跌进深渊。”
叶星说:“但如果我乖乖在这里养伤,当一个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忠心木偶’,世子早晚会查到北漠商队。商队的领队最在乎她的妹妹,贺兰图最在乎她的孩子。”
她看向沉洛,坚定地道:“而无论是图坤还是贺兰图,只要他们出一丁点事,陈晔一定会出现……倘若让世子拿到了曲谱,我们就再无扳回一局的可能。”
沉洛叹了一口气,“所以,这一步你不得不走……”
就在这时,走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刀剑急遽相撞发出的重响。
叶星额角一跳,看向房门,只听门外不知是哪个侍卫厉声喊道:“——有人行刺,保护世子!”
第120章 120
噗呲——
鲜血随着一声惨烈的嚎叫暴溅半空。宴知洲紧紧攥着刺进鬣狗侧颈的匕首, 想要让它捅得更深一点,然而肩膀被獠牙撕开的皮肉让他整条胳膊都在颤抖。他咬紧牙关,想要推开鬣狗,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数步, 最终脱力跌进血泊。
诡异的笛声缓缓停止,几条鬣狗站在主人身侧,直勾勾地盯着倒在悬崖边缘的同类。凛风贴着蔓延的血泊呼啸刮过,吹散了它们獠牙间喷出的白气。
“……”为首的蒙面之人望着倒在薄雾后、微微起伏的身影。那是鬣狗濒死的喘息。待崖边血泊蔓延得更远时, 他才稍微侧头, 谨慎道:“即便只是小儿,也不能掉以轻心。那位爷曾嘱咐过,要我们再三确认,再把东西交给他。你去看看。”
身边的青年点点头, 拔出短刀,大步走向崖边。
他蹲下身, 小心推开压在宴知洲身上的鬣狗。浓烈的血腥味霎时扑面涌来,他看着被鲜血糊住大半张脸的少年, 目光落到他血肉模糊的右肩, 随后伸出手,探着他的鼻息。
“长老, ”青年转过头,“人已经……”
就在这时, 侧方疾风忽扫,青年额角一跳, 还未来得及转头, 手上的短刀已经本能地劈出。刀锋切进血肉的声响转瞬被周围鬣狗的叫声掩盖。下一瞬,沾着血珠的黄沙扑面散开, 青年视线顿时一暗,下意识抬臂挡面,“该死……”
宴知洲用胳膊死死挡住锋刃,紧咬着牙,左手去摸掉在地上的匕首。
“——杀了他!”
远处短刀出鞘的声音划过薄雾。
宴知洲握紧了匕首,在周围鬣狗逼近的同时,猛然抬刀,直直划向青年的手腕。青年吃痛闷哼,宴知洲手却未停,在对方短刀脱手的空隙,连续刺向青年的身体。
青年避闪不及,用北漠话大骂了一句。
“——都别动。”
鬣狗张开血口,却在扑向宴知洲的前一刻刹住了脚步。笛声再次响起,它们略微退后半步,不甘心地甩了甩脑袋,盯着浑身鲜血的少年,警告似的呲着獠牙。
宴知洲把匕首抵在男人颈侧,另一只手压着男人的伤口。青年还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宴知洲警惕地看着那群不过七步之遥的鬣狗,竭力把自己身体藏在男人后面,“再让那群东西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他。”
青年喘息道:“……长老……”
周遭人握紧了火把,看向那个被称作“长老”的中年男人。然而长老并未做出任何指示,火光映着他左眼可怖的刀疤,以及那浑浊发白的瞳孔。他收了收犬绳,用中原话说:“小少爷,你逃不了的。”
宴知洲压紧了匕首,男人侧颈瞬间渗出小股鲜血。
“我说了,让那群畜生退后,不然我就杀了他。”他右手稍一用力,指甲狠切男人身上的伤口。他瞥了眼男人腰上挂着的赤色玉佩,又扫向周围人空无一物的腰带,稍微顿了顿,在男人听不出是什么话的谩骂中冷声道:“如果不想让你的儿子和我一起陪葬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周围气氛骤变,身边举着火把的人再次看向长老,同时扶住了短刀。长老眯起眼睛,出乎意料地看着那个浑身鲜血的孩子,片刻后,才稍抬下巴。
笛声曲调再度转变。站在长老身边的鬣狗嚎叫一声。周围几条鬣狗再次甩了甩脑袋,又后退了几步。
男人伤口疼痛剧烈,甚至听不清长老后来都说了些什么。他粗喘几口气,看着眼前包围的鬣狗,狠声对身后的宴知洲道:“中原来的小崽子,不自量力。你想就这么拖着我一路跑出去——”
“不需要,”宴知洲说:“我不需要逃跑。我需要的只是你的尸体。”
“什……”
话音未落,男人脖颈一凉,视线唰然蒙上一层血雾。他瞳孔急剧缩紧,震惊地抬手捂住脖颈。
变故发生在不过短短一瞬间,周围人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下意识猛然拔刀,跟着鬣狗冲向崖边。
宴知洲并未拔出刺进男人侧颈的匕首,而是转身将血泊里的鬣狗尸体踹到崖下,随后拽着男人的衣领,沿着鬣狗掉落的地方,发力将人推下悬崖。
跑在最前面的鬣狗前爪腾空,呲着獠牙,扑向宴知洲。
宴知洲后退到血泊的位置,捏紧了那枚赤色玉佩,目光直直望着站在刀剑背后、放开犬绳的长老。他没再做任何多余的犹豫,纵身向后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