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宴离淮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桌上那摇摇欲熄的烛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才缓缓摇了摇头,说:
“不,他们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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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说话。”
“可……”秦左话音一噎,他张了张嘴,习惯性想要开口反驳什么,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守卫看着秦左一副听话的模样,又不由扫了那年长的精锐一眼。而那个叫“周叔”的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只是望着远处那座半隐在薄雾里的主楼。
“五年前那些旧事暂且不提。这五年来,我们从最开始的四处流亡,到隐姓埋名休养生息,这期间世子从未亏待过我们。二当家也同样一直对世子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任何不该有的异心。”
周叔压着腰侧的刀鞘,声音平稳依旧。他继续对守卫说:“如今二当家已死,至于那些莫须有的身份,和你所说的‘阴谋’,在我看来,不过只是全靠你那张毫无证据的嘴胡乱编排的谎言罢了。可二当家的死却真真实实和你们的主子脱不开关系。”
守卫抬眼看着周叔。
周叔说:“你认为,即便你说了那些话,我们就会背叛世子,与你们合作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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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们把这些实情都告诉他们,”宴离淮说:“他们也依旧不会就这么轻易与我们合作。”
“……为什么?”梵尘声音微沉,“难道是因为他们并不相信我们的话?”
宴离淮摇头,“不,因为他们料定我们不会将这些话泄露给宴知洲。”
梵尘皱起了眉。
“如果我们说出这些话,就代表着青雄寨才是和宴知洲抢夺秘宝的幕后主谋。”宴离淮说:“而如今陈召已死,按照常人的想法去推断的话,他们一定会认为秘宝就在青雄寨那些余党手里。那样的话,我们倒也省了很多麻烦。”
说到这,他顿了一瞬,随即略感遗憾地说:“不过很可惜,这里面藏着一个对我们极其不利的疑点。”
梵尘不由坐直了身子,听着宴离淮说:“按龙潭镖局给我们传递的消息来看,这段日子里,宴知洲一直在让青雄寨的那些土匪负责抓捕守卫一事。而如果我们真的知道陈召这么细致的把柄,那么对于宴知洲来说,就意味着两种可能。”
“第一,我们这伙人同样在打着秘宝的主意,并且因为利益有所冲突,一直和青雄寨保持着针锋相对的关系。”他随意抬起第二根手指,说:“第二,我们和青雄寨是一条船上的人,共同合作和宴知洲争夺秘宝,且彼此掌握对方所有的秘密和把柄。”
梵尘似乎隐约懂了一些,说:“……既然我们向世子透露出了这个秘密,那就说明了我们和青雄寨并非是一条船上的人。”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什么,紧接着道:“但是……世子应该并不会就这么容易相信我们的话。他很快就会开始怀疑,为什么那些守卫之前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拷打,都不曾开口说出一个字。而这次却毫无保留地突然把青雄寨‘踢’下了船。”
“而青雄寨那些土匪也不会就这么毫无招架地落进陷阱里。他们一定会把我们的事全部告诉世子,即便他们最终难逃一死,也会拖着我们一起下地狱。”宴离淮说:“所以,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处境将会岌岌可危。”
梵尘默然片刻,他望着碗里还剩一半的白粥,沉声说:“按照计划,这个时候训练者应该很快就会赶到。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他们临到关键却不与我们合作,而是先一步把我们的消息透露给世子的话,我们也一样会落入险境。”
“……所以,”宴离淮却在这异常沉重的气氛里慢慢微笑起来,他说:“我们投喂那两块‘鹿肉’的真正目的,其实并不是让他们冒着风险与我们联手合作,背叛宴知洲。而是要让他们意识到,此时此刻,大家已经开始面临着同样万劫不复的险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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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守卫牵动被打伤的嘴角,似乎隐约露出一点笑容,他说:“你可以把我交给那些世子,再告诉他,你认为客栈老板还活着的依据。”
“反正当时了解秘宝真相的知情者都已经‘死’了。即便我向世子坦白些什么消息,你们为了活下去,完成你们二当家的什么遗志,也大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我们公子身上。”
他接着说:“比如,你可以说,你们二当家因为发现了客栈老板身份的疑点,才引起了老板的注意,而这期间,他一直被客栈老板囚|禁,他身上那些伤就可以证明这些。所以,你们对这些事完全不知情……”
他直白地盯着那道背影,随即话锋一转道:“但你觉得,世子真的会相信你那套说辞吗?”
周叔看着那不到百步远的黑影,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脚步猝然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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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也不要和一个曾经差点将你置于死地的人合作,因为你永远也无法料定你的敌人到底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利用你之后再把你彻底踢出局。”
宴离淮抬指轻敲着额角,说:“但如果,你的这位敌人突然间有了新的威胁。并且这个威胁,很快就会危及到你的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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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房里的知情者并没有全都死光,不是吗?”守卫轻轻地说。
周叔简短道:“她如今已经被世子送进刑房了。”
“你们深知我们的人被抓走后,到底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也知道哪怕他们十指尽断,也未曾说出一句世子想要听到的话。”守卫看向远处那些隐在薄雾中的尸体,说:“但自从少主被世子关押之后,你有听到过关于少主的任何消息吗?”
周叔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回答。
“你只知道她由世子亲自用刑,却不知道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守卫说:“而如今龙潭镖局除了少主以外,其余人皆安然无恙。你觉得,难道是因为世子‘惜才’,所以才没有牵连无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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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梵尘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犹豫着问:“……我们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去探清少主的消息?”
“不,”宴离淮语气悠缓地纠正道:“我们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去杀了叶星。”
第131章 131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梵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要让他们杀了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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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没接这话,而是依旧平淡地望着前方。
入冬的冷风贴着沙地呼啸掠过,将远处的薄雾荡开了些。周叔望着远方那几道模糊的影子。兜帽与夜色遮住了那些人的面孔, 只有风中飘晃的焰光勾勒出他们越来越清晰的身形轮廓。
守卫跨过眼前的一截断臂, 听着靴子踩进沙地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混在一起,继而如同敲击丧钟一般在耳边重复回荡。他略微抬起眼,沉默地数着那一盏盏缀在头顶、又很快被拋向身后的灯笼。
在数到第三盏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那嘶哑的声音割破了死寂:
“二当家出事那日, 我也曾在那栋楼里。”
守卫收回视线。
“我亲眼目睹了你们主子亲手救下了龙潭的少主。先不提二当家与乌洛部究竟有没有关系, 既然龙潭镖局的人能知晓此事,”
说到这,周叔稍微侧头,昏黄的火光映着他额角那道有如裂帛般的刀疤, 但他的语气却依旧不见任何波澜:“想来,你们主子和龙潭的交情, 应该并不算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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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
宴离淮背靠着椅背,“这就像是在吹奏‘骨’的过程中突然出现差错一样。倘若我们一旦让他们察觉到, 我们其实和龙潭镖局有着脱不开的密切联系, 那么这场计划就会在临到关键的时候,功亏一篑。”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说:“而那些‘兽群’,也会彻底脱离我们的掌控, 反过来扑咬我们。”
梵尘闻言神色不由凝重起来。他似乎终于从惊讶缓过神来,沉默思考了许久, 才说:“……即使他们被那些无法辩驳的真相接连冲击, 也依旧保持着理智。他们并不相信我们的话,他们在寻找我们的破绽。”
“而找到破绽最直接的方法, 就是‘抓住’串联起那些‘真相’的关键之人。”
宴离淮稍稍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道浅淡的刀痕,漫不经心地道:
“当我们告诉他们,龙潭镖局的少主才是他眼下真正的威胁时,他们就会像一头在死期来临的瞬间,突然发现对方致命弱点的孤狼一样,恍然间意识到这一切很有可能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或许他们的二当家压根就不是什么乌洛部的后人。五年前那件事所谓的真相,也不过是因为龙潭镖局的少主为世子效命,所以才会在无意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而已。”他道:“而我们之所以主动告诉他们这些‘真相’,不过是因为我们想要扳倒宴知洲,从而精心密谋编造出的谎言陷阱。”
“……所以,”梵尘思索着公子的话,说:“他们一旦察觉到我们和龙潭有着脱不开的联系,很快就会猜到,我们制造这场‘骗局’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让他们像一颗试探陷阱的棋子一样,帮助我们查清少主的消息。”
宴离淮点了点头,“而这就意味着,我们其实真的是一个已经穷途末路、只能虚张声势的可怜鬼而已。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能借此去威胁青雄寨的把柄。但作为识破谎言的‘奖赏’,那些土匪却得到了我还活着的消息,以及秘宝或许就在龙潭镖局和我们其中一方手上的推断。”
梵尘不由坐直了身子,说:“……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完成陈召的遗愿,一定会把这些至关重要的线索交给世子。”
宴离淮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彻底斩断他们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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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并没有提防他话里的试探,坦白道:“龙潭镖局里的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武功高深。如今客栈群狼环伺,住客又各个心怀鬼胎,如果你们二当家当初没有出事的话,恐怕也会想着要拉拢龙潭镖局这颗大树吧?”
远处的人影缓缓走出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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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会告诉那些土匪一个他们一直在逃避的事实,”宴离淮稍微后仰,抬眼望着屋顶暗红的砖墙,缓缓地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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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
守卫略低下头,看向那沾着血污的麻绳,轻轻牵动的嘴角被挡在了阴影里,“更何况,我们和龙潭镖局相识不过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你觉得,我们公子会为了这种类似镜花水月一样的交情,而舍弃掉自己的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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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在脑海里下意识地回答,不,那个客栈老板当然不会这么做。”宴离淮说:“因为那个曾经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救他们于水火的御光派,就是这样被他们推进深渊的。”
梵尘想了想,说:“……在他们眼里,我们为了让他们与我们‘合作’,甚至不惜把这座客栈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他们。所以,他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和他们一样,是那种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是牺牲一切的人……可是公子,”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凝重地道:“那些土匪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依旧选择站在世子那里,试探我们流露出的致命破绽……他们谨慎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我们和龙潭镖局撇清了关系,他们真的会隐瞒我们所流露出的那些身份‘破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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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将缠在掌心的绳子解下,递给为首的黑衣人。
黑衣人仍旧和往常一样,冷淡地接过绳子。除此之外,青雄寨和那些训练者没有什么多余的交道。在这几个精锐的眼里,他们就像是依靠世子牵动丝线挪动的傀儡一样,木讷而又令人悚然地监视着这座客栈的一举一动。
秦左看着那几个被兜帽遮住上半张脸的黑衣人,不知是不是受到刚刚那守卫的影响,后颈莫名泛起冷意。他无声骂了句“晦气”,跟着周叔往前走了几步。
与此同时,训练者仍站在原地。她并没有把守卫交给身后同伴,而是缓缓揭开兜帽,没什么表情地看了那守卫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他嘴角、肩侧的黄沙上。她在秦左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问:“他刚刚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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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所以效忠宴知洲,并不是因为他们知恩图报,而是他们懂得审时度势。”
宴离淮对梵尘说:“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拖进泥潭里的时候……尽管面上和以往一样镇定平常,但脑海里已经被泥浆填满,乱作一团。生存的本能让他想要挣脱泥潭,回到地面,但毫无办法。”
“所以,”他道:“他们当中某个聪明人,或许会尝试换个思路,不去想着拼命挣扎,而是想:‘我现在最不该做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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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脚步一顿,然后稍微转头,看向为首的训练者。而那位训练者也保持着侧身的姿势,黑色的短发随风擦着脸颊,挡住了左眼。那诡异僵持的气氛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像是某种错觉般,秦左一口冷气还没吸完,便听周叔开口:“他骂我们只是世子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