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明补充说:“又或者, 他们根本不在意这点‘无足轻重’的响动。”
黑衣人说:“而那个训练者的确也说了, 这场刺杀,也不过只是哪个‘不自量力的住客’想找死而已。”他看向沈之明和沈玉, “但如果,那些‘住客’真这么好对付的话, 他们又怎么可能会突破一、二楼的那些眼线,顺利闯进世子的房间?”
。
“……以外面那些训练者的能力, 如果世子真的想利用贺兰图或者那孩子, 逼着陈晔出现的话,完全可以在他靠近主楼时就抓住他。”叶星理着思绪, 说:“世子根本没必要再让他闯进这里,徒增麻烦。”
沉洛赞同地点了点头,“世子从来都不是那种会给自己主动找麻烦的人。但他既然这么做了,那就说明,陈晔的这场行刺,对他来说有更好的安排。”
叶星说:“而那个安排,就是为所有想要闯进刑房的人,创造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沉洛转过头。叶星感觉到她似乎稍微挑了下眉,问:“……你刚刚说的是‘所有’?”
叶星点点头,夹了几块肉放在碗里,说:“如果我猜想的没错的话,世子或许并不知道青雄寨的真正意图。”
“直到今天这场刺杀,我们才真正确认了宴离淮还活着的消息。那么对‘客栈老板’一无所知的世子,就更不可能比我们提前察觉到什么端倪了。”她解释道:“而青雄寨在这之前更是毫无背叛世子的想法,所以,世子就算再怎么想,也不可能猜到青雄寨的打算。”
沉洛想了想,说:“……就算退一步来讲,即便世子真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也不会费心为青雄寨布置这么麻烦的陷阱。毕竟这里又不是需要证据才能抓人的官衙。世子如果真的发现了青雄寨的异心,大可以随时处理他们。”
叶星没再动那碗饭,而是把它稍稍推到了沉洛的方向,说:“但并不知道青雄寨的意图,不代表不会怀疑他们,或者说,不止是他们,自始至终,世子都未曾相信过我们这些,从各种近乎不可能生还的厮杀中活到最后的人。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当中,一定有人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世子才会布置这样一个圈套。”
沉洛走了两步,恍然地说:“因为他想知道,我们所掩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叶星缓缓抬眼,看向沉洛那双被血浸透的靴子上,听着它在踩压地板时发出的让人难以忽视的声响。
——咯吱。咯吱。
刺客跌跌撞撞地踩在接近断裂的木柜门板上,脚下尚未凝固的血迹让他险些栽倒。空气里充斥着令人无比熟悉又作呕的血腥味。他环视满地狼藉的房间,最终把目光定在内室里那道坐在桌边的人影上。
“……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
宴知洲倾倒着茶,对此不置可否,“我方才还和陈晔聊过你们。当时我还在想,青雄寨做事虽然冒险了点,但并非是没有脑子的莽夫。怎么可能会冒着被住客集体驱逐的危险,公然去砸抢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的房间?”
刺客被压着跪在地上。
“就像现在这样,”宴知洲放下茶壶,看着那个年轻的刺客,说:“这个陷阱其实并不算完美,如果冷静下来回想一下,就能看出这里面藏着不少薄弱的疑点。但你们还是闯进了这里。”
刺客咬紧了牙关。
宴知洲说:“因为你们没办法冷静下来。又或者说,你们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你们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机会,如果错过这一次,那么你们日后的结局绝不会比眼下的困境更好。”
。
“借口、理由、脸上显露的各种表情,都可以在事先完美编排。因为真正怀揣秘密的人,一定设想过世子会问到的每一个关于客栈的问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世子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们这些在所有人看来,对世子来说最重要的问题。”
沉洛走到了床边,说:“他打乱了每一个人的设想,把‘他们’带到了另一条迷雾覆盖的路上。让每一个人在未知的恐惧中焦灼,然后再在他们露出的破绽中寻找线索。”
叶星收回目光,说:“就像拼凑宝物的碎片。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真正想要的真相,而不是一场完美的谎言。”
“所以,来猜猜看,”沉洛并没有坐下,而是就这么俯视着叶星。叶星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如同幽魂般投来的目光,以及混杂着血腥与尘沙的气息,拂过她手背时的寒凉。但她的语气却依旧如往常般那样,那样轻快,那样鲜活。她说:
“世子会从青雄寨那些人的破绽里,得到哪一块拼凑出秘密的‘关键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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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当初的时间去推算的话,除了狼群血液里的剧毒之外,能让你们不得已做出那个选择的,也只有那场即将到来的沙尘暴了。那些狼群的习性我再了解不过,沙尘暴来临后,它们为了活下去,只能放弃围困的策略,不顾一切地冲进客栈,和你们争抢唯一的避难之地。”
宴知洲轻轻转动了下茶杯,寂静的房间里,那瓷底在桌面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响变得尤为清晰刺耳。
刺客平复着粗重的喘息。
世子的声音仍旧不急不缓:“如果陈召没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的话,那么想来,他应该是通过某种观测天象的方法预感到了沙尘暴的临近,所以才会铤而走险。但今日的这一切,也是他计划好的吗?”
刺客喉咙艰涩。
“一个已死之人?”宴知洲慢慢饮了口茶,说:“虽然民间也有不少多谋善虑的英才,但能算无遗策到这种地步的人……”他看向那刺客,意味深长道:“我与陈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短,他若是真有这种本事,也就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处境了。”
刺客猛地抬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里骤然闪过无数零碎的记忆画面,被烈火吞噬的房屋,刀剑相撞的血花,官兵身上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的甲胄。但紧接着,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又浮光掠影般地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伤口刺痛导致的浑浑噩噩的空白。
他盯着宴知洲,张了张口:“所以……”
“所以,今日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命令你们。”宴知洲说:“但我实在想不出来,你们到底为何如此执着于杀了叶星。是因为她杀了陈召吗?还是因为陈召临死之前给你们的最后一道命令?”
他虽然这样问,却完全没有任何让刺客回答的意思。他看着刺客略微变换的神色,语气仍是惯常那样温和:
“但是,据我对外散出的消息来看,叶星此时此刻的‘处境’并不算好。她重伤受刑,对你们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才对。但你们却非要冒着风险闯到这里。”他说:“以我对你们的了解来看,你们应该没有什么非要亲手手刃仇人,才算解气的癖好吧?”
刺客没有回答。
宴知洲似乎也明白了他的默认,点了点头,说:“倘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们不惜冒着风险闯进刑房,去刺杀叶星,应该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理由。但如果你们早就有这种意图的话,就不会沉稳这么多天,最后却在关键时刻,慌乱到连这么粗劣的陷阱都没有识破了。”
“所以,”他放下茶杯,说:“这个所谓的‘理由’,应该是你们不久前才意识到的。又或者说,其实是有人‘故意’让你们意识到的。对吗?”
第134章 134
“……理由。世子会从他们闯进刑房的理由上入手, 因为这是他们最明显的破绽。”
昏暗的房间里,叶星拿起小桌上的茶壶,边倒着温水, 边说:
“青雄寨那些人深知权衡利弊的好处。即便他们做了太多让人难以理解的荒唐事, 但事实上,他们所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有目的的。”
她放下茶壶,接着说:“就像最开始他们在沙尘暴来临时突然破坏院墙、引狼入内那样。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御光派那些人已经彻底疯了才会那么做, 但其实, 他们是打算利用狼群除掉客栈里的所有人,然后借此推翻棋局,重新开始。”
沉洛倒没坐在叶星的对面,而是向后退了几步, 靠在桌边,顺势接话说:“……世子或许还不知道陈召对于‘重生’这种无异于天方夜谭的执念。但他却未必对陈召一无所知。陈召可是他在青雄寨中‘精心’选出来的‘忠诚下属’, 他很清楚陈召的能力。”
“陈召的确很聪明,也的确精于算计, 但是, 他也并非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奇才。不管他暗藏着什么私心,也绝不可能料到自己的死后之事, 以及世子每一个命令背后的想法,更不可能设局谋划到这种程度。”
说到这,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道:“如果陈召真是这种奇才的话, 世子也不会让他在五年前的那场围剿中, ‘侥幸’活下来了。”
叶星点了点头,说:“这就意味着, 他们这次闯进刑房的目的,其实和陈召并没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最起码,这不是陈召的命令。”
“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沉洛竖起一根手指,说:“第一种,他们之所以闯进刑房,仅仅只是想为陈召报仇……不过,这个解释对于青雄寨那帮总是权衡利弊的人来说,还是有些牵强了。毕竟,按照世子散出的消息来看,此时的你已经被送去刑房了。”
她看向叶星袖管下隐约露出的纱布,说:“一身刑伤、成为被世子怀疑的弃子、生不如死,这个结果对于青雄寨来说已经称得上是好消息了,他们何必再冒险亲自动手?难不成他们察觉到了这消息其实并不是真的?”
叶星握着那尚且温热的瓷杯,说:“即便这消息是假的,他们也没必要冒险来亲自确认。世子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此刻谁先轻举妄动,谁就会落入败局,他们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倘若他们察觉到消息的确有假,就更不会在搞不清楚状况的处境下,主动往世子的刀口上撞。”
沉洛似乎觉得有道理,慢慢点了点头,说:“……也对,就算今日这种机会可能只此一次,但对于他们来说,风险远比所得的回报要大的多。哪怕他们查清消息的真假,然后一刀杀了你又如何?”
她继续道:“那些人只有一条命和手上的那把刀。他们既没办法完全保证自己会在那些眼目之下功成身退,不被世子发现,也不可能正面对抗得了那些训练者……所以,”
她又再次停顿了一下,随后伸出第二根手指,说:“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他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理由。”
叶星点了点头,说:“当世子推断到这一点的时候,紧接着就会发现,这个所谓的‘理由’,其实并不是陈召的命令,而是他们临时起意的决定。所以,他们今夜这场行动才会显得极其仓促、盲目……就像是在走投无路的困境里,胡乱扑向火光的蚊虫。”
她抬眼看向被黑暗遮掩的房门,平静地说:“他们以为那是他们找到生路的唯一机会,但事实上,那只是另一个把他们推进地狱的陷阱而已。”
沉洛双手后撑在桌沿上,顺着叶星视线稍微偏头,说:“……照这样来看,世子的真正目的,应该就是要想办法弄清楚,青雄寨那群人到底为何要这么执着地置你于死地,甚至到了不惜铤而走险、豁出一切的地步了。”
“所以,这就像我们刚才所说的那样,这一切隐藏在种种荒谬举动背后的阴谋,就相当于一块块散落在地的宝物碎片。”
叶星喝了几口水,压下喉咙里的沙哑。她收回目光,看向沉洛,接着说:“而对我们最不利的是,世子已经拿到了最至关重要的那一块——他很快就会察觉,又或者说,他此刻应该已经察觉到了,青雄寨之所以会突然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决定,很有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有人告诉了他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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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依旧保持着沉默。
屋内此时只亮着一两盏烛灯,微弱的火光在浑浊血腥的空气里飘忽闪烁,将窗棂上的那片血迹照得越发狰狞。他抬起头,看着被阴影挡住大半面容的宴知洲,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世子时的场景。
那天与现在其实并没有相差多少。清冷的晨光照不进那荒废破旧的草屋,他身上血衣散发出的血锈味和腐木茅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狭小的屋子里肆意回荡,涌进鼻腔,冲击着理智。
他防备地抬起眼,手里紧攥着那把尚在滴血的短刀。而世子却依旧端坐在那张木椅上,烛火淡弱的光芒投映在他黑色的狐裘、长发下隐约露出的刀疤,以及略微牵起的嘴角上。出乎意料的,他未曾在世子的神情中看见半分权贵家族公子那种高高在上的鄙夷轻视,又或是野心深藏的故作怜悯。
他仍记得当初世子给他们的提议:“你们可以从这里走出去,穿过这片荒地,走两夜的水路,那些官兵就再也不会找到你们。我可以送你们到一个这辈子从未去过的国家生活,隐姓埋名做点生意,又或是成家生子……随你们怎么做。”
他握着刀的手没有松力分毫。世子接着说:“又或者,你们也可以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味地逃避,而是选择拿起手里的刀,为你们接连惨死的兄弟报仇,亲眼看着那些人遭受‘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