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坐久了有点头疼,今天先不喝了。”
“那行,喝橙汁,补充维C。”林正均环视一圈,意思是,有没有其他意见。
大家都没意见。
因为知识分子浓度偏高,叔叔婶婶家里餐桌氛围一向和谐,也因此随意聊一聊,话题就要偏到学术或者工作上去。
林正均问:“江澄不打算跟你一起回国?”
“她明年才毕业。”
“在德国那地方,毕业不容易。”林正均感慨。
孟缨年则更关心弟弟的私人生活:“所以,你俩怎么说?”
“我们能怎么说?不都听父母安排。”
听见“江澄”这个名字时,林檎就不自觉地停了筷子,抬眼悄悄打量孟镜年。
在回答婶婶这句话时,他脸上笑意很淡,像是此刻微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必须完成的规定动作。
孟缨年和孟镜年是被收养的。
养父是南城理工大学大气科学学院的副院长,养母是中院的法官,退休之后又被其他单位返聘做法律专家。
至于江澄,是孟镜年的青梅竹马。
孟父与江父与是南城大学的校友,师从同门,都从事大气科学的研究,孟镜年算是子承父业,只不过为了避嫌,孟父没叫他考南城理工,而是投在了南城大学,师兄江父的门下。
林檎还记得自己十岁那年,孟镜年高考结束,录取通知书收到以后,孟父设宴,请江家吃饭。
那时她只知道孟镜年的社交关系里常有一个叫江澄的女生,而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层更幽微的关系。
温和知礼是孟镜年公认的标签,可就在那顿饭后,林檎第一次见到了孟镜年的另一面。他在送走客人之后转头嗤笑了一声,那笑不知道是在笑他自己,还是在笑那场几分装腔作势的饭局。
林檎有些吃不下了。
皮肤有种鼓胀刺挠的痛,一般这种痛是发烧的预兆。
不该刚退烧就不打伞雨天里乱跑。
但她没有声张,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玉米粒甜汤,继续听叔叔婶婶同孟镜年闲聊:租房安排、暑期计划、就业规划等等……
这样的家宴里,她才能装作对话题感兴趣,而正大光明地打量他。
这顿饭还是结束了。
孟缨年打发了孟落笛去帮忙收拾,林檎自发加入。
身上热度已经起来了,她有点晕晕乎乎,端盘子特意留心,怕失手打碎。家里有洗碗机,林正均叫她们把盘子摞在水槽里就行,不必再管了。
孟落笛洗个手,奔出厨房,挨到孟镜年身边去要礼物。
孟缨年呵斥她没规矩。
孟镜年笑说:“没什么,本来就带了的。”
孟镜年提过沙发一旁的双肩包,从里头拿出个包装过的礼品盒,递到孟落笛手里,并嘱咐:“你最好单独拆。”
孟落笛挤挤眼睛,说声“谢谢小舅”,拿着礼品盒一溜烟地跑回卧室。
孟缨年无奈:“你就宠她吧,学习那个鬼样子,愁死我了。”
这时,厨房里的林正均插话:“想开点吧,根据均值回归原理,两个985大概率培养不出另一个985。”
“还985,她能考得上大专我就要阿弥陀佛。”
“大不了走国际学校的路。总有办法。”
林檎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精神有点涣散。
这时候,忽见一只手臂伸了过来,孟镜年倾身,把一个长长扁扁的礼品盒,递到她面前。
林檎愣了下,缓缓抬眼。
孟镜年微笑说:“一一,给你的。”
“……我也有吗?”
“不然?”
林檎迟缓地接过,“……谢谢小舅。”
“不客气。”
礼物林檎先没拆,拿在手里感觉很轻,也不知道是什么。她站起身,把东西放回了卧室,出来时去了趟洗手间,拿凉水拍了拍额头。
再回客厅,孟缨年不在沙发上了,说是想起来冰箱里还有朋友送的蓝莓没吃,再放就要烂了。
客厅里便只剩下了林檎与孟镜年两个人。
L型沙发,一人各踞一侧。
林檎称不上有多局促,隐藏情绪于她而言是已入化境的必修课。
“一一。”孟镜年突然低声出声。
林檎抬眼。
他正看着她,灯光下眉目云空水净,磊落而关切地:“你是不是生病了?”
林檎一怔,而后竖起食指,轻“嘘”一声。
孟镜年露出了然的神色,但摇了摇头,态度分明是不赞同的。
第2章
“婶婶这一阵都在忙一个特别麻烦的官司,叔叔明天要去敦煌那边开研讨会,我不大想在这种时候给他们添麻烦。”林檎将声音放低,这般解释。
孟镜年注视她一会儿,“吃药没有?”
“刚刚去卧室就吃了。”林檎选择说谎。
孟镜年这才点点头。但看他的表情,林檎觉得他是不怎么信的。
他们的成长环境如出一辙,孟镜年怎会领悟不到她的心理。
不过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只要不是涉及原则,孟镜年通常都会站在小辈这一边。
孟缨年洗好了蓝莓,从厨房走出来,顺手拈一个送进嘴里,点点头说:“这蓝莓不错,尝尝。”
盛装蓝莓的是个很漂亮的花瓣型陶瓷碗,由林正均购置的,不单如此,家里大多数的软装都由林正均精挑细选。叔叔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这一点婶婶总是自叹弗如。
一会儿,拆完礼物的孟落笛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客厅,林正钧收拾过厨房,又来沏茶。
一家人围坐客厅,喝茶,吃水果,继续闲聊。
孟缨年问孟镜年:“下周预答辩,论文都搞定了?”
孟镜年:“基本。局部修改就能定稿。”
林正均:“房子准备租哪儿?要我们帮忙吗?”
孟镜年:“有个师兄要出国,房子这两天就空出来。”
孟缨年:“爸妈肯定还是希望你回家住。”
孟镜年“嗯”了一声,“作息不同步,在家住打扰他们。”
“那明晚一块儿回爸妈那儿吃饭?麦乐迪也有一阵没去了。”
林檎揪住一个抱枕在怀里,手肘撑住沙发扶手,托着腮,眼皮微微耷拉,实在有些精神不济。
孟镜年端起杯子喝茶,无意间往她那里看去一眼,目光停了停。
又闲聊两句,孟镜年抬腕看表。
看时间和打呵欠一样,是个具有传染性的动作,孟缨年也往墙上挂钟看去,“都八点了。镜年,你飞了十几个小时,要不要早点回酒店休息?”
孟镜年说:“是准备回去了。”
“你姐夫明天出差,今天也要早睡――正均,你开车送一下吧。”
孟镜年拎起双肩包,稍作整理,准备告辞。
孟落笛很不舍:“小舅,你答辩完了带我出去玩。”
孟镜年笑笑说:“行。”
孟缨年自得敲打:“下个月就要期中考试,还惦记着玩。”
孟落笛转过头对着孟缨年做了一个鬼脸。
林正钧拿上车钥匙,林檎跟在婶婶身后,送孟镜年到门口。
孟镜年换好鞋,转身,“走了。姐你们早些休息。”
他动作稍顿,目光越过孟缨年,目光在林檎身上停了很短的一瞬,仿佛是在嘱咐她,赶紧吃药。
林檎一直站在婶婶身后,目送着孟镜年走出大门。她讨厌的东西有很多,今天这长长的清单里,短暂地又加上了一样:关门的声音。
客人离开,空间变得清静,孟缨年打个呵欠说要去书房熟悉卷宗,叮嘱孟落笛电视只能看到九点半,把音量调到最低。
转向林檎时,神情则温和了许多:“一一,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林檎上大学以后,为方便上课和拍摄,在学校宿舍和父母留下的房子里住得更多。即便如此,这个家里也始终保留了她的房间,欢迎她随时回家。
林檎点头:“昨天没睡好,准备洗漱以后就去休息了。”
“确实要少熬夜。”
林檎简单洗漱,同婶婶和孟落笛打过招呼,回到自己卧室。
这是个典型的飞机型户型的四居室,林檎与孟落笛的房间同在一翼,都是向南的房间。林檎搬出去以后,孟落笛征得她的同意,借用了她一半的衣柜,除此之外,房间大体保持原样。
林檎在书桌抽屉里,翻到此前自己痛经服用过剩下的布洛芬,看生产日期,还没过期,按出一粒服下,关上灯,在床上躺了下来。
黑暗房间里,手机像颗心脏在枕头下忽然地震动一瞬。
林檎拿出来一看,是孟镜年发来的微信。
孟镜年的头像是艾瓦佐夫斯基的一副油画,通透海洋上一艘倾斜的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换过。
微信名是mjn,林檎没有给他改过备注,不管改成什么,都仿佛是多余之举。
而林檎的社交网络账号名,无一例外是badapple以及badapple0101诸如此类的变体,因为林檎有苹果的意思。头像则是一位小众画师的岩彩画作,一颗被啃食过的苹果,中间嵌着一副人类胸腔的骨架。硌牙的坏苹果。
她有一次偷偷看过孟镜年给她的微信备注,是林一一。
不是“一一”,大抵太像破折号而容易造成视觉上的误解;也不是林檎,连名带姓总显得有点郑重其事。
林一一。
林檎没有告诉他,从前只有父母这样叫她。
mjn:吃药了吗?
badapple:这次是真吃了。
mjn:意思是刚刚说谎了?
badapple:小舅你不是都看出来了吗?
隔了一会儿,孟镜年才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他不过二十八岁,不是脱离时代的老古董,自然晓得微信自带的微笑有多阴阳怪气,用的也正是阴阳怪气的这个用法。
mjn:早点休息。我跟麦乐迪打声招呼,叫她晚点看看你退没退烧。我会让她保密。
badapple:告诉笛笛和告诉全世界有什么分别?
mjn:需要有人随时知道你的情况,以防万一。
badapple:如果退烧了,我主动跟你报备可以吗?
mjn:要是一直不退?
badapple:我会叫婶婶送我去医院。
mjn:说到做到?
badapple:说到做到。
mjn:好。早点休息。
badapple:早点休息。
对话到此,自然结束。
林檎划拉一下两人对话,又回了一句:今天谢谢。
mjn:没下次了。
林檎难得的勾了勾嘴角。
手机锁定,丢到一旁,发烧叫她像在一个眩晕的美梦里。
林檎睡了一觉,醒过来差不多是在一个半小时后。
记得同孟镜年的约定,于是第一时间拿过手机,给他发去消息。
晓得他舟车劳顿,以为已经睡了,没想到很快便有回复。
mjn:好。好好休息吧。
林檎回复“ok”。
她从不对他说晚安。总觉得是自作多情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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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林檎醒来看手机,微信上有孟镜年早上七点发来的消息,再度同她确认,烧退没有。
她回复已经退了,对面回复一个“好”,叮嘱她“多休息”。
此后几天,林檎如常上课。
那场雨后,南城连日都是晴天,朋友圈刷到消息,说菩提寺里的樱花开了,一时间掀起一阵热热闹闹的赏樱潮。
林檎是南城大学人工智能学院的学生,这专业女生少,一个班拢共四个女生,正正好凑成一个宿舍。宿舍关系好,颇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
周四下午没课,宿舍室友提议一道去赏樱,但是很不巧,林檎那天跟一位社交网络上小有名气的写真摄影师定了时间,要去给她拍一组新主题的样片。
周四上午上完课,另外三位室友结伴去看樱花,林檎自己一人回宿舍收拾东西。
刚离开教室,被一个男生堵在门口。
男生瞧着火急火燎的样子:“同学打扰一下,请问林檎是不是在这个班上课?”
林檎:“我就是。找我什么事?”
男生愣了一下,目光定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几眼,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的意思:“哦哦……是这样的。我们团队正在准备参加计算机大赛,其中有个人工智能的版块……”
“没兴趣。”林檎绕过他往外走。
男生赶紧追上去,“林同学,我不是骗子,真是十万火急求你帮忙。”
“我赶时间。”
男生毫不气馁,跟在林檎身后,继续连珠炮似的一顿输出:“……我们的项目其实已经快要完成了,下个月就要进院赛环节,但负责人工智能算法这块的计院的同学,因为确定了要出国,就撂挑子不干了,我听说同学你是你们年级第一,所以……”
“我没空。”
“花不了你多少时间的林同学,我们团队一共有四个人,你只需要负责人工智能这一小块就行。我们项目找老师评估过,老师很看好,觉得我们只要好好做,保底能拿个国三。这比赛拿来保研,非常有竞争力……”
林檎已经懒得理了,拐个弯到了楼梯那儿,攀住扶手,飞快下楼。
男生不屈不挠,咚咚咚地跟在她身后,“我是不是还没介绍过我们的项目啊林同学?我们项目是用python加flask做了一个天气可视化系统,涵盖天气状况、风向分布、空气质量、天气预测……”
林檎脚步一顿。
男生差点撞上去,急忙刹住脚步。
“我今天没空。我手机号是186XXXXXXXX,微信加我,有空再聊。”林檎简短说完,继续下楼梯。
男生愣了一下,赶紧一边默诵手机号码,一边掏手机点开微信。
林檎走到下一层时,听见上头传来男生的喊声:“加你了林同学,记得通过好友验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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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次出游,孟镜年权当科普地,同他们介绍过云的种类,什么高云组、中云组、低云组、直展云组,什么积云、层云、雨云……非专业人士,很难通过这样几分钟的一小堂课,熟练掌握观云识天气这项技能。
但林檎记住了卷积云这样一种云,因为当天就是这样的云彩,白色的鳞片状的云层,像风吹过水面的细波。
天上鱼鳞斑,稻谷不用翻。
这样的云,意味大概率近期都是晴天。
林檎坐在花坛边缘,以手搭棚,抬头看着天空,树影筛落浅绿光斑,像在摇摇晃晃的水底。
等了大约五分钟,身后传来一声:“一一。”
林檎立即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