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镜年穿了一件浅灰色的T恤,就像是云层边缘的颜色。
林檎拎上背包,朝孟镜年走过去。
“不好意思,临时接了个电话,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而且今天天气蛮好的。”
孟镜年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笑说:“是。”
早些年,南城大学绝大部分的学院,都整体搬迁到了新城区,大学附近的房子,也都是新修的小区,环境绿化都相当不错。
孟镜年刷开门禁,掌着玻璃门让林檎先进去。
大厅洁净明亮,一旁便是密集排列的信箱,孟镜年说句“稍等”,走过去打开了1108的信箱,把里面的期刊、信件等都拿了出来。
应当是上任房客的,因为林檎瞧见信封上的收件人并不是孟镜年的名字。
“我要是给你写信,是不是也可以投递到这个地址?”林檎问。
孟镜年按下电梯按钮,笑说:“有什么事微信上说一声就可以,还需要写信?”
“比如新年贺卡……什么的。”
“那确实可以。”
“哦……”林檎想到什么,“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那长长扁扁的盒子里,是一支古董的羽毛笔。林檎试过,蘸了墨水还能正常书写。
“喜欢就好。”
“贵吗?”
“不贵。二手商店二十欧买的。”
“那它物超所值。”
“我也觉得。”
电梯里只有林檎与孟镜年两个人,并肩而立时,林檎看见金属厢轿壁反射的两道影子,他身影高高的,那样挺拔疏朗,像是毛笔在白色宣纸上一笔写就的悬针竖,不偏不倚,干净利落。
走到公寓门口,孟镜年输入密码开门,“还没收拾完,里面有点乱。”
林檎知道,他所谓的乱,也乱不到哪里去。
开门一见,果真如此。
开阔的两居室,其中一间做了书房,窗外正对一棵高大的洋槐树,下午四点的阳光,照得叶子像新绿的翡翠。
墙根处堆着一摞一摞的书,书架一半还是空的。
“小舅,需要我帮你理书吗?”林檎厌恶这个称呼,却也不得不时常拿它做幌子。
“不用。”
“正好可以一边整理,一边跟你请教我那个比赛项目的事情。”
孟镜年思索了一瞬,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林檎把背包卸了下来,放在一旁,挽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
孟镜年找出一柄美工刀,切断捆着书的扎带,一摞一摞地送到书桌上,林檎再分门别类地归置进书架,遇到不知如何分类的,便会找孟镜年确认。
这些书多是气象学和相关学科的著述,鲜有文艺作品。
因此,当这里头出现一本明显为小说的书籍时,就格外显眼。
德文书籍,林檎辨认片刻,作者名为Hermann Hesse,应当是赫尔曼・黑塞,她不十分肯定,她文学作品看得也不多。
或许她骤然的停顿,引起了孟镜年的注意,他朝她手里看去一眼。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江澄送的。”
林檎微微抿住唇,把书翻开,扉页上细细的、隽秀的字迹:
镜年惠存。
生日快乐。
Leonie
Leonie应当是江澄的英文名,或者德文名。
林檎把书阖上,“这本放在哪里?”
孟镜年往书架上看了一眼,抬手指一指书桌,“就先放在这儿吧。”
林檎把书放到了书桌的另一侧,不再说话。
外头有风,吹得树叶簌簌轻响。
这书房真不错,可惜不能长留。
林檎沉默地把书一本一本地放进书架,堆放整齐。
“一一。”
林檎没想到孟镜年突然出声,“……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林檎手指按在书脊上,停了一瞬,“什么?”
“我去德国之前,还记得吗?那次送你回去,你说……”
“……我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再度复述,依然觉得像是咽下了一把生锈的铁钉。
孟镜年点头,“那时候我的回答,可能有点太自以为是了。我时常提醒自己,不要端长辈的架子,但有时候也难免。”
那时孟镜年说,以他的经验来看,等她再长大一些,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不可为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如果觉得痛苦,那也只是当下的事,很快就会过去。
“……抱歉,我那时候本意是希望你开心一点,先专注于高考,但现在回想,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似乎爹味很重?”
“你也不老啊。”林檎笑了一下,“……也不爹味。”
“但你后来除了节假日的祝福,就没给我发过其他消息,我想,我可能还是不小心把你得罪了。”
“没有……我是想你学习可能很忙,不想打扰。而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孟镜年点头,“确实,我远在海外,你真需要找我咨询什么,我也帮不了多少。”
林檎心里一阵难过。
孟镜年公认的特征是随和、宽容、慷慨,几乎人人都能和他成为朋友。
但林檎看得清楚,他这样一个父母双亡,待过福利院,又被收养长大的人,温和只是他的一种生存手段罢了。
实际上,他对大多数人,都有一种柔和的敷衍,只不过做得很高明,没被察觉。
但站在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长辈立场上,或许惺惺相惜的缘故,他对她却从无敷衍。
她才沦陷这样深。
第3章
若要剖析内心,孟镜年无疑是最不合适的那个对象。
林檎沉默了一会儿,主动转移话题:“小舅,你论文定稿了吗?”
“原本预备修改,放了两天,懒得再动,等预答辩过后再说。”
“你也会摆烂吗?”
“怎么不会?”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完美主义的人。”
“完美主义并不是一个优点。”孟镜年淡笑,“精力有限的时候,就顾不上完不完美了。”
“我原本担心你答辩之前来找你,会耽误你的时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没关系,无非一两个小时时间,再忙也抽得出来。先和我说一说,具体是什么样的项目?”最后一摞书也拆开,孟镜年加入理书的行列,将一些不常看的书籍,放到了黑色胡桃木书架的最顶上一排。
星期四来教室门口堵林檎的那男生,名叫闫明轩,是大气科学学院大三的学生,如他所言,几人组队的竞赛项目做到一半,其中一个同学跑路了。
林檎闲下来以后,与他见了一面,抽出时间看过他们的源代码之后,还是把这烂摊子接了过来。
“是以天气可视化系统为主要功能做的一个小程序,交给我负责的是天气预测这一块。”
“做到哪一步了?”
林檎把手里的几本书放进书架,拍去手上灰尘,拿过一旁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支在书桌上,打开开发者后台,调出用户操作界面展示给孟镜年。
孟镜年放下书,走到她身边去,手掌撑住桌沿,低头往她的电脑屏幕上看去。
淡薄的热意,与洁净气息一同靠近,林檎手指轻轻地攥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可操作吗?”
“可以的。”
笔记本往孟镜年那里挪了挪,他手指点按触控屏,体验基本功能。
林檎不可控制地盯住他的手,分明的骨节,白皙手背上有若隐若现的青色静脉血管。
忘了具体是在哪一年,孟镜年成了她无话不谈的大朋友。
而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依赖变质,要到高三那一年。
时至今日,她依然试图催眠自己,对孟镜年的感情,或许仅仅只是对于朋友或者亲人的无由亲近。
可是对朋友,她不会想要去握一握那只手,试一试是冰凉还是温热;不会想把自己的额头挨上他上衣的衣襟;更不会仅仅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就紧张得满手薄汗。
“可视化做得不错,很简洁明了。”孟镜年问,“不知道需要我提供哪方便的帮助?”
林檎回神:“……天气预测的模型,我有点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入手。”
“你们当前的数据是怎么获取的?”
“爬虫爬取的气象网和卫星云图网等几个网站的数据。”
“气象网会提供相应的预测结果,你们在现有版块加入进去,这应当不难?”
林檎摇摇头,“我们项目报名的是人工智能方向,仅仅只做数据爬取,不符合报名要求。”
孟镜年想了想:“你希望实现什么样的功能?”
“基于神经网络算法,构建一个自己的算法模型。”
“对准确率有要求吗?是短期预测还是中期预测?”
“一天至一周之内的结果预测,准确率当然是越高越好。”
“短期预测与中期预测,其实是两个不同的研究方向。”孟镜年斟酌措辞,“一一,我绝对相信你的能力,但要实现如你所说的,单独构建一种人工智能算法,并且实现尽可能准确的天气预报,这对于一个本科生而言,可能有些超纲了。事实上,这是世界上顶级的人工智能团队正在攻克的难题。”
林檎并未受打击,“可以告诉我难点具体在哪些方面吗?”
“解释起来可能有些枯燥。”
“没关系。了解得越多,我越能知道怎么入手――如果不耽误你时间的话。”
“这倒不会。”孟镜年笑说。
他合上笔记本,递还给林檎,从一旁拿过一叠A4纸,和一支红色圆珠笔。
“我们通常所说的大气,实际由压力、密度、风速、温度、湿度这7个物理量构成。”孟镜年在白纸上,写下这几个物理量的简写。
“7个?”
“风速有z、v和x三个方向,所以加起来是7个。”
林檎点头,示意她跟上了,他可以继续往下说。
“状态方程、热力学和水汽方程、连续方程以及基于流体力学的运动方程――这是个矢量方程,可以拆成三个方向的单独公式――这样一共七个方程,构成了大气运动的基本方程组。理论上,只要知道上述7个物理量的初始值,带入方程组,就能算出任一时刻的大气状况。”
林檎目不转睛地盯着孟镜年在空白纸上的板书,或许为了跟上解说速度,他写字要比平常潦草一些,但仍然是好看的。
“这就是现在天气预报的原理吗?”林檎问。
“不完全是。一一你们学了微积分吗?”
“学了。数学是我们的核心课程之一。”
孟镜年点点头,“这7个方程,其中有5个是非线性偏微分方程。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求解,是公认的学术难题。”
林檎点头:“三体问题就是非线性偏微分方程。”
“三体问题仅仅三个质点就无法求解,而大气运动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混沌系统,其质点有无数个。”
“所谓的蝴蝶效应?”
“可以这样理解。”
“那现在的天气预报是怎么做的?”
“目前主流的天气预报是数值模拟,就是将连续的空间和时间离散化,按照经纬度,把空间划分成一个个网格……”
或许担心不好理解,孟镜年另取了一张空白A4纸,“拿热传导方程举例,传统方法是找到解,带入时间,就可以求得任一时间的温度。但数值模拟的做法,是选取有限个点,以时间间隔往后推算后续的温度。”
在纸上做演算示范时,孟镜年看了林檎一眼。
读博自然不乏给导师做助教的机会,尤其他的导师还是一院之长,教学之外,更有其他职务与非职务性工作,忙得分身乏术。孟镜年做助教时观察过院里学生,大抵只有三分之一在认真听讲。他也是学生过来的,见怪不怪,也无意干涉谁在睡觉,谁又在正大光明刷手机。
虽然往后必然也会走上教学这条路,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那么适合做老师,因为心底深处有些厌恶懒惰和愚蠢,老师的基本素质却是诲人不倦。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只不过善于伪装罢了。
而林檎,却比课堂上最认真的学生还要认真,仿佛他讲的内容真有那样精彩一样。
孟镜年稍有分神,直到林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继续说:“……要实现精准的数值模拟天气预报,需要极其庞大的计算量,欧洲气象中心的IFS系统,一次预测,需要三小时,15亿次的运算。”
林檎自然懂得这是怎样一个概念――要拿她这台笔记本电脑做同样的运算,估计得花上100年。
“受限于算力的影响,人工智能确实是未来突破的方向。前一阵英伟达刚刚发布了一个AI气象模型,一一你关注过吗?”
林檎点头:“FourCastNet.不过我看报道,它虽然空间分辨率很高,运算速度很快,但是准确率并不高。原因似乎是天气预报是一个三维的系统,而FourCastNet只训练了二维的数据。我查了一些资料,但还是没有搞清楚三维的难点在哪里。”
“或许因为三维的高度层是等压层而非等高层,等压层受纬度以及具体海拔的影响,没有一个特定的规律,转化为数据之后很难进行修正。难点就是,如何利用算法,消除这样的误差。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判断,算法层面是人工智能的领域,就不是我的长项了。”
孟镜年将红色圆珠笔放了下来。
林檎瞧着满满两页纸的内容,她一个自己专业课都似听非听的人,却完完整整地听完了孟镜年的这一堂课,“……确实是我把这个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我相信未来的你一定能解决这个难题,构建一个绝对精准的AI算法模型。”
“到时候发Nature,我让你挂个二作。”
“那我拭目以待。”孟镜年声音带笑。
林檎也笑了一声。
孟镜年看见这一闪而逝的笑容,难免有些意外。林檎是个不怎么喜欢笑的人,虽然她并不难相处,但总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足以劝退所有意图接近的人。
她笑起来是好看的,眉眼弯弯,多了两分稚气,好像才应当是她这个年纪,大多数年轻女孩蓬勃而轻盈的样子。
窗外阳光,已渐渐变作一种焦糖般的色调,一场落日的序幕。
孟镜年看一眼时间,快要到五点钟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招待不周:“说了半天,还没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林檎脱口而出:“Wasser,bitte.Danke.”(请给我水,谢谢。)
孟镜年一顿。
“……我是不是没说对?”
“不,非常标准。你学了德语?”孟镜年边说,边往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