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做什么?”程老夫人不解道。
待听他说清了来意,呐呐出了口气,“....你是什么时候…”
“这原本不是祖母的打算吗?”程之衍垂着眼,情绪中含了少见的坚持和狰狞,他怕被祖母发现这样的异样,只低着头,压着嗓音:“既是祖母一早就为孙儿准备好的,孙儿现在笑纳了,也是理所应当。”
又磕了个头,声音暗哑着,“祖母去同她说,您的话,她定然听的。”程老夫人抬起肩膀,盯了跪在地上的孙儿半晌,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当日接了她进府,原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想着,你同家中几个不睦,选个贵女倒不如选个知根知底温柔懂事的,只消能同你说得上话就好,可偏巧人家是定了亲的,这亲事我若说完全不知情也是假的,但当日听她那母亲信里的意思,似乎王家并不愿意认这门亲事,我还暗暗庆幸了许久,想着若能想办法退了这亲,将这孩子留给你,倒也算是你二人的一番姻缘。”
又厉声,“你既听说了我交代门房上让她常出府的事,自也是知道了你老子的打算。对也不对?”
程之衍说是,“父亲糊涂,大妹妹嫁入东宫总是不妥,孙儿会尽力劝说他二人。”
“若劝说不动呢?”程老夫人叹气,“女子艰难,是战是休都发生在这后宅之中,你们爷们日日上朝会友,有个风向苗头,还能择一二立场,可女人日日受着后宅里鸡零狗碎的磋磨不算,还得提着心,吊着胆子等着你们爷们外头的结果,若这立场选对了,便跟着荣耀,若错了呢?岂非人家一条性命白白交代予我程家了?”
做人,焉何能挟恩图报,非要以人家性命为代价与我们做这场豪赌!
“再则,人家既定了亲,你偏要强要,那便不是娶,而是夺,她的性子我最是了解,你二人身份悬殊,对你,她断断不会这般容易就生出什么旖旎情愫来,既不是非你不可,她又为何要留在程府同你一起承担这等风险?若非情深不渝,就不要强自将她留下来。”
程之衍直挺挺跪在地上,硬朗而坚毅的侧脸浸在昏黄的烛光中,让郎君显得更加人如美玉,英姿特秀。
他抬起脸,望着上方鬓发花白的老人,轻声说道:“时日尚浅,孙儿不敢说情深不渝这种话,但目下孙儿只认准了她,就不会再要其他女子!孙儿说句大逆之言,这些年常觉同程家缘分浅了些,除了祖母外,便是连同父亲的关系也是客气居多,祖母,孙儿日后说不得便会离开程府,独自过,若选的不是自个喜欢的,难道祖母想要孙儿一辈子孤苦着吗?”
“孙儿目下顾不得她的处境,也顾不得她的感受,只想将她讨到身边来,日后天朗气清也好,蚀风诲雨也罢,孙儿护着她就是了。求祖母成全。”
程老夫人阴沉着脸,一动不动。
两人之间默了几息,她终究败下阵来,挥挥手,“罢了,罢了,你既有了主意,我也不管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但你听好了,既明知了你老子的心思,我断断不会再开口为你将那丫头留下来。我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没有为了几年恩养,便与你一起赌命博前程的道理,所以我不会帮你,但也不会阻拦你,你若能让她不顾风险,心甘情愿,那我便十里红妆,让她风风光光嫁与你。但在此之前,我不会拿恩义缚她,你且努力去吧!”
程之衍双眸泛光,又磕了一个头,道:“如此就好,孙儿谢谢祖母。来日若我跟表妹真有好日,定一同承欢膝下,奉养您晚年终老。”
程老夫人揉着眉心让他滚。
程之衍笑着退出了寒山院。
栖梧阁里,少甯晚饭后正在看书,宋嬷嬷进来,“姑娘。”
少甯见她面色凝重,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拉了人坐下,问道:“可是那钗有消息了?”
宋嬷嬷说是,脸色有些发白,“奴婢让刘管事寻了个偏僻些的郎中。初始,那郎中也瞧不出什么,只后来喝茶时,屋内氤氲,那钗染了沸气竟有些变色,他这才找到窍门。据他分析,当是有人将药炼制膏状,涂抹到了这钗尖上,药膏遇热蒸发便渗出了汁水,再贴着头皮渗入了肌理。”
少甯冰着瞳眸,“怪不得,才会一再嘱咐我莫要饮冷茶。”
宋嬷嬷顿了顿,接着说:“据那郎中说,这药是会引发人的头疾,发作时疼痛难忍,但若不是长期受其荼毒,一次两次也查不出来,只会被当做普通的风寒医治。这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虽是症状显现在头疾,但实则伤的却是眼部,好在姑娘你只发作了这么一次,若多几次,双目许会失明也说不准。”
少甯冷声:“杀人未必非要见血,堂堂尚书府,若是表小姐莫名其妙死在闺中,只怕不能轻易善了,可是瞎了就不一样了,毕竟我是死了爹爹和娘亲的,一句思念双亲,哭瞎了双眼,说到哪里都会被人信上几分,当真是好算计。”
所以程立姝并未想要自己性命,只是想配合那谢荣启而已。
宋嬷嬷已经有些糊涂了,“这三小姐平日里看着最是乖巧纯洁,不成想竟心思这样恶毒,只咱们同她一向无争,不知究竟为何竟帮着那姓谢的王八这样对付姑娘你。”
少甯在屋里来回踱步,“早些年,老夫人不是还想将三小姐要到寒山院去养,只后来不知为何,打消了念头,想来自我进府,她心里便梗着这口气吧!”
“可那毕竟都是姑娘你进府之前的事了,她便是要怨,也不该将气出到姑娘你身上。”
少甯也想不通,“是不是她,试试就知道了。”
说罢,附到她耳朵上轻轻说了一句话,抬眸吩咐她道:“你自去准备吧!”
第47章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冷了起来,外面的松柏长青树上悄悄挂了一层冷霜,少甯去寒山院同程老夫人请了安,也不想多动弹,只让云萝同厨上要了栗子,一圈圈在火炉边上围起来,待烧熟了,一颗颗剥了吃。
炉上噼啪作响,外面也起了动静,素瓷挑着帘子进来打了个冷战,笑着道:“姑娘,墨砚堂的清荷姑娘过来了。”
少甯知道她当是来送旧衫的,忙端坐好,应道:“快让人进来。”
绣着合欢花的棉布帘子被重新挑开,一个少女笑盈盈走了进来。
清荷今日倒是应景,穿了一件绣着雪里红梅的袄子,手中抱着两个缠枝包袱,走到跟前,规规矩矩朝少甯行了个礼,道:“前两日,我们大爷说表姑娘应了给他做几件冬衫,让奴婢送件旧衫过来,好给表小姐照着裁。因手上有其他的活,便耽搁了两日。也是巧了,昨儿我们大爷同平西伯世子几个去狩猎,猎到了几只狐,剥了皮子,挑了其中最好的两张送来,说是让表小姐拿来做斗篷。过阵子天冷了,估摸着要下雪呢!燕京气候干冷,不比苏州,可别冻坏了才好。”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缠枝包袱放到了桌案上。
少甯瞥了一眼,见包袱四个角隐隐露出洁白绵密的兽毛来,吁了口气,笑着问说:“不知姐姐可知道,是单我这里有,还是几位姐姐妹妹那里都有?”
清荷笑道:“人人有份,都分了野味,只表小姐是南面来的,想是吃不惯那些,便没送来。拿了这两张皮子顶,望表小姐莫嫌弃才好。”
竟是这样。
少甯这才敢收,同清荷道谢,却听到了宋嬷嬷在一旁惊呼出声。
少甯好奇向前走了两步,正正站到那雪白的狐皮前面,只见通体毛色,无一丝杂质,细细长长的兽毛服帖地垂垂贴在包袱上。
苏州冬日阴冷,少甯倒也有两件兽皮的氅衣,却从来没见过这等毛色的,若鹅脂一般,顺滑干净。
便听清荷道:“我们大爷还说了,这狐子原也是北面常见的品种,剥下来的皮子也没什么珍贵的,但胜在轻便。表小姐收下了,也算是报答为我们主子缝衣的恩情了。”
少甯笑了笑,“早先听说,大表哥之前是在泉州老宅生活,后来又任职江宁,那个时候姐姐便贴身伺候着了,不知以往的衣衫都是谁在做?”
清荷怔了一下,转了转眼珠,道:“不瞒小姐,我们虽是大爷身边的一等女使,但平日里贴身服侍的事都是程彻在做。至于绣娘,早先是有位嬷嬷在的,衣衫都是她在做,只年纪大了,回燕京前,我们爷便开了恩,放了身契让她回家含饴弄孙去了,是以,目下还没寻到合适的绣娘。咱们府里的针线班子,一来忙不过来,二来针线爷也看不上。听闻表小姐有一手苏绣的绝活,想来手艺定然是极好的,爷常出门见客,不好穿得太过寒酸,故此,便有劳表小姐了。”
少甯说不敢,暗暗纳罕了一番,好生将清荷送了出门。
回过头唉了一声道:“大表哥也是个可怜人。”
宋嬷嬷上了年纪,自不会像自家姑娘那般天真,但有些事需要看破不说破,她心里对这程家大郎万分满意,自然希望亲手养大的姑娘能得更好的姻缘,便一味宽纵笑着,道:“大郎君年少年离京,归来便是副都使的差,这份本事若换了其他家的儿郎也是决计没有的,甘蔗没有两头甜,大郎君也算历练出来了,姑娘日后嫁人,即便出了程府的大门,左右还是要有两方靠得住的亲戚走动着,奴婢旁眼瞧着,这程家的其他公子小姐,要么眼高于顶,要么事不关己,倒是这大爷虽面子上冷了些,到底也是个热心之人,姑娘不妨多同他走动着,日后也算一桩助力。”
少女长长的眼睫微垂,斜斜的日头打在身上,让她整个人如同沐浴在光泽盛河之中,闻言,笑了笑道:“嬷嬷说的倒也是。”
一晃十来日,少甯同底下下人赶工,紧赶慢赶,总算入冬前做出了三套常服外加一件氅衣。
拿着到了墨砚堂。
“劳烦新荔姐姐帮我们通报一声。”
程之衍今日休沐在家,因江氏娘家有喜事,大房几个弟弟妹妹也跟着母亲到江家吃席,而二房一家又在西院住着,是以这么一下子清净起来,还让人很是不适应。
他正看着公文,听得外面有人声,腕子一顿,下意识抬起头,便见三折屏外,袅袅走近一少女。
搁了笔,迎出来道:“菀菀。”
少甯愣了一下,他以往都喊她作表妹,虽规矩但失了亲近之意,这一喊,倒是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嗯了一声,让素瓷将包袱放下,见礼后方笑道:“大表哥,我手脚慢,这么些日子才做好,希望没耽误你的事才好。”
程之衍笑说哪里,“很及时,我正好过几日要见客。”又捻起绸衣在指尖搓了搓,嘴角漾起不易察觉的浅笑。
实则他也不缺绣娘,只因记着这几日她或许会过来,下差后这才日日穿着旧衫。
少甯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低下头喝茶。
他不动声色将一碟酥推过去,“忙了这几日,累坏了吧?”
少甯摇头说没有,“裁剪这些都有下面人动手,我也只是缝了几针而已。”秋水似的眸子扫过他身后的书架,感慨道:“大表哥这里的书好多呀!”
她也喜爱看书,只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多是大路货,一些少见的古籍游记等,除了宫里,便都流落在一些世家手中,倒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他唔了一声,说:“都是早年在泉州老宅时打发时间用的。”点漆似的眸子微微转动,若有所思在她脸上落了一下,见她盈盈水眸,若夏荷滚珠,不由一顿,让她等着,起身过去围着书架转了一圈,归座时,手上多了几本游记,“这些书我早年读过,觉得甚是有趣,你闲着没事时拿来打发打发时间好了。”
少甯眸底透出几分雀跃,小声嗯了一声,“那我尽快看完,早些给大表哥送回来。”
他道:“不急,你慢慢看,看完了,我这还有几本,回头再拿给你。”
少甯怔了怔,心想,实则这次再多几本我也拿得了,可见他稳稳当当坐着,并未再有起身之意,也没多想,便应了一声好。
表兄表妹到底不便多在一处,既送了东西,少甯便起身道:“那就不耽误大表哥了,菀菀先告辞了。”
他却早有打算,先一步拦在了门边,依着门框看了看天,笑道:“今日暖阳,入冬前,这样的好天气可难再得,四弟、五弟和四妹今日正好又都在家,不若寻了他们过来,咱们乘了马车郊游去。”
少甯忙了这几日,早想出门转转,只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想了想,虽然她同这大表哥并无血缘,但有二房的兄妹三人在,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便点了点头,“好。”
早有等在外面的女使到峦芳轩去请人。
少甯回了栖梧阁,准备出行的东西,“吃的多带些,毡布、兽毯这些都带上,裙子便不多带了,非雅集诗社的,不用中间更换衫裙。”
她自换了条莺黄色的小衫来,下面配了濡红的旋裙,转了个圈,“怎么样?”
素瓷道:“还缺根钗。”
云萝忙去取,却被少甯拦住,她伸手摸了摸鬓边,将仅有的花钿也取了下来,只在鬓上攒了朵梅花形状的绢花,发髻前别了一只小玉梳,“大表哥说是秋游,说不得会带我们骑马,首饰带多了反倒累赘。”
正说着话,廊庑上有女使报说,宣平伯家的齐大姑娘来访。
少甯闻听此便笑了,她来了燕京甚久,很少出门,旁人不喜她孤女的身份,也不大愿意与她来往,这齐萱倒是不拘这些。
十五岁的小姑娘,即便面上再沉稳,也在心里盼着能有一两个谈得来的小姐妹,日后即便嫁了人,想起闺中岁月,总也有几分温暖的闲谈时光可供咀嚼。
她笑着让人先去请,又亲自迎到二门,“果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仰着细腻光泽的小脸,“这满燕京里,肯上赶着同我这个孤女交朋友的,虎虎你怕是头一个。”
“菀菀。”齐萱跑过来抱她,“你可大好了?”
少甯转了个圈,笑道:“早便好了,只一直在忙,也没顾得上着人去给你报讯。”
齐萱亮着双眸,说:“好了便好,我回了家还好担心了几日,想来看你,母亲又说生病这时候最不耐让人打扰了,如今见你大好了,我自然紧着上门来寻你,什么孤女不孤女的,便算是父母祖辈都在的五福人,也未必值得我高看一眼,我同人交往,只看合不合自己的眼缘,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才不会放在心上。”正说着话,忽然瞥见她身后的下人正将东西往车上敛,好奇道:“你这是要出门子?”
少甯说正是呢,“家中表哥今日休沐,便想带着我们兄妹几个秋游去,虎虎可想一起来?”
齐萱本就是爱玩闹的性子,当即说好,又吩咐了家中一个下人到府上报讯,同她母亲说一声,傍晚再归。
这时,二房的兄妹三人也来到门前,程立锦见到齐萱还愣了一下,后退两步有些踯躅。
少甯忙上前拉她,又介绍:“阿锦莫怕,这位是宣平伯家的小娘子,人很好,今日同咱们一起去,她会讲很多笑话,待会到了车上,让她同你说。”
程之乔、程之穆都知道自家妹妹的毛病,也笑着说好话,“去吧!去吧!阿妹,人多才热闹。”
程之穆更直接,“妹妹终日窝在家中,有什么好的,今日有三个哥哥陪着,安全地很,待到了外面,寻个宽阔之地,哥哥给你绑个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