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小宫人十分不服气,鼓着唇道:“奴婢没有瞧错,奴婢不止看到了您和严奉仪跌下花台,奴婢还瞧见您二人之前起了争执。”
程立雪一噤。
皇后看过来,“你们在争执什么?”
程立雪只摇头,一口咬定小宫人看错了。少甯一时焦灼,若她不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支支吾吾,莫说皇后,便是连自己都要疑心她了。
“大表姐,你们究竟聊了什么,又在争执什么,官家目下,皇后尊前,你大可直言。”她想借助官家之名,让她可以不惧后宫暗涌,可以将事情讲清楚,可无论怎么说,她就是一口咬定小宫婢看错了,决口不提同严奉仪聊了什么,又争执什么。
而那名小宫人呢!却将二人的动作和方位说得十分清楚,让人不得不信服。遗憾得是,中有花树岐伸过来的枝干作挡,她并未看到程立雪说的那双带有烧疤的手。
小严娘子寒声道:“人证在前,程娘子尚在狡辩,若无雷霆之法,想来姐姐的冤屈难伸。”崴身跪下,哭得泪眼婆娑,“娘娘,程家门楣高筑,我严家不过是外埠之臣,程娘子瞧着我们姐妹无依,这才行事如此乖戾,阿姐丧子,蚀骨之痛,求娘娘为阿姐做主....”
少甯却打断她,“小严娘子同严奉仪姐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只是臣妾不知,我表姐有什么理由去害严奉仪。”
小严娘子道:“王妃是宗妇,不知这宫里面的门道,若我阿姐诞下殿下第一个皇嗣,是长子不说,还能母凭子贵,扶摇直上,便不为了殿下,为了这位份也是值得一拼的。”
少甯哦了一声道:“照这么说,的确是有些动机,可反过来想,小严娘子您就没有吗?”转过身,朝皇后叉手道,“娘娘,臣妾未去过东宫内花园,但臣妾家中也有一大片果林,枝枝蔓蔓,岐伸出多少阴影。又是一早,想来天光不盛,若有人提前埋伏在花树下,寻准时机推我表姐撞人,之后仗着身手好,再隐匿在树丛中,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回我表姐说的小内侍,身形娇小,确实有很大可能是年纪尚浅的小太监,可就没有可能是正当年华的宫婢吗?这也不是什么难办到的事,使些银子,问交好的小内侍借一身穿上便是了。不知皇后娘娘排查东宫时,可曾一并清查过这里的宫婢?”
第101章
皇后露出惶然之色,忖了忖,朝一旁掌令道:“你亲自带人去,将东宫内的内侍和宫婢全部清查一遍。”
掌令领命而去。逐一排查这种事,耗时耗力,短时内并不能知道结果。于是皇后起身,打算先行回宫,自有宫人会带少甯到客房稍事休息。
少甯却道:“娘娘,臣妾尚有几句话没说完,请娘娘允准。”
皇后坐回去,“你说。”
少甯看了一眼小严娘子,垂声说:“方才您说我表姐之所以害严奉仪,乃是因位份和庶长子的名分之争,可在我看来,娘子你的动机似乎更大一些。”
小严娘子眉尖紧蹙,脸色一时雪白,“王妃娘娘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明白,难道为了给令姐开罪,便能随意将这罪名污在无辜之人的头上吗?”
少甯故作讶然道:“小严娘子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吗?三位奉仪娘娘中,谁诞下皇子,便能立谁为良媛,这是禁中早就默认的事,可却没有明着说明,这皇子由谁来教养不是吗?”
皇后久居深宫,只这一句便明白过来,这确然是另一个她没想到的地方。严氏虽居外埠,却是世族大户,这样的门楣中,嫡庶划分分明,族中过半的官场之力都倾斜在了嫡支一脉,这小严娘子不过是庶出旁支,家中能有多少人为她奔走使力?
日后诞下皇子,皇家册立她为良媛容易,可若身后无家族支撑,她的位份又能留住多久?前朝后宫本就紧密相连,东宫除了三位奉仪,另有侍妾无数,日后迎娶正妃后,少不得要再纳些新人进来,她单靠姿色根本不可能长盛久衰。
若族中坚持让她将孩子交给嫡出的大严娘子抚养,她只怕根本说不得一个不字。小严娘子道:“我与阿姐手足情深,若她能诞下一子,便是我们二人共同的依靠,在这宫中,便算痴傻之人也知道守望抱团的道理,所以谁都有理由害我阿姐,单我不会。”
少甯道:“是吗?娘子当真是这般想的吗?这究竟是娘子你的真心还是你们严氏族人对你的期许?”
小严娘子打了个寒噤,双手微颤。
少甯觑着她的脸色,竟浮起一点笑来,带着讥诮,说:“让我来想想,严奉仪若平安诞下皇长孙,不止可以母凭子贵,抬升位份,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举会导致你在严氏中所有的支持都化为泡影。当初严氏之所以送您进宫,想来也是存了为严奉仪争宠和孕育子嗣的目的吧?”
说着一抚掌,仿佛茅塞顿开一般,“所以你瞧,严奉仪这一胎生不下来,于你的好处竟有三重,比我表姐可多多了,一则,可确保至少在近段时间内,严氏族人对你二人一视同仁,你为自己争取到了缓冲的时间。二是,你多了抢在她前面诞下皇孙的机会,或许凭借此,还能争取到殿下一段时间的恩宠也未可知。第三,严奉仪日后再无生育之可能,严氏一族必定会将重心转至你这边来,退一万步说,便算他们始终站在严奉仪那头,硬要逼着你将自己孩儿交给她抚养,你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毕竟令姐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除了对你的孩子视若己出,又能如何呢?我说的对吗?”
不是不在乎水混吗?那就大家一齐下水,少甯热血上头,简直越说越豪迈起来,心道,我倒是要看看,这东宫有多少脏的臭的,让你们这般卯足了劲,定要将这盆脏水扣到我们程家姑娘头上。
小严娘子蓦地绷直了腰身,叫出声来,“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之言。”
少甯慵懒道:“猜猜嘛!方才您不也是这样猜测我表姐的。”
小严娘子哑然,一张秀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看皇后看向她的目光越来越冷,她连呼吸都凝滞起来,掐着指尖道:“娘娘,真的不是我....”
“一切待排查完东宫再说。”皇后丢下这句,冷冷出了正厅。
少甯由程立锦扶着起身,往程立雪所居的披霞院来,一路上自然多了四五个婆子和内侍随行。少甯假装看不到他们,进了门,由宫人奉上茶点,少甯方端起来,却被程立雪抢走,喝了一口砸了咂嘴,又吃了半块糕点,这才取过净盏为二人重新各倒了一盏,推着点心匣子过去,讪然笑说:“目下情况特殊,这些茶水都半凉了,你们就将就些,好在茶点里倒是都没毒。”
出来正厅时,她便认出了程立锦,这时关了门,只剩三人并康嬷嬷在内,程立锦听完这句,抱着长姐恸哭起来。
少甯也被她方才一水的动作给弄懵了,心头微颤,人也跟着惊诧起来,相较于从前,程立雪变了很多,局面这样纷乱,外面又有内侍和婆子监视,吃食上的确不能保证,可她却愿意先尝,这便有了些话本子上说的以身试毒的意思,少甯不由也感动起来。
喃喃叫了声表姐,问她,“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程立雪先是捂着脸哭,之后强颜哎了一声道:“我当初一门心思,想得嫁高门,如今也算报应不爽。”又诚心劝说程立锦,“四妹妹当引以为戒,日后选择夫君,门第无需太过介意,还是郎君的人品为重。”
这种时候,程立锦自然不会拿自己即将定亲来显摆,只抱着她又一阵唏嘘短叹,“长姐瘦了。”
或许患难之中,当真可以增进情分,在程家时,一个府里同住了多年,也没觉得多亲近,可目下一致对外,却自发团结起来。仿佛早先十几年同一屋檐下的成长,在这一刻瞬间生出了意义。
问及这大半年过得如何,程立雪只道很好,还是一旁康嬷嬷看不过,这才哭着嚷出来,“娘子们不知,大姑娘这些日子是遭了多少的罪哟!”
程立雪却不由分说,想将她往外驱赶,也许即便到了现在,骨子里仍有贵女的高傲,她不想母家人知道自己过得如何,她成不了别人的骄傲,但至少可以选择不做别人的拖累。少甯不由沉了脸,“大表姐,我们之所以来这,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看你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想救你!可若你连句实话也不肯说,我们如何帮你。”
她想起方才在正厅对质时她的犹豫,不由更是疑惑,“方才那小宫婢说你同严奉仪起了争执,究竟在争执什么?”
康嬷嬷在一旁道:“姑娘,你倒是说话呀!再不说,难道真要活活呕死在这深宫之中吗?”
程立雪看看康嬷嬷,又看看少甯,转眸至外面监视她的人,不由哇的一声哭出声。
少甯放下茶盏,轻轻拍着她的背,见康嬷嬷目光频频落到程立锦身上,便知是有不适合小娘子听的话要说,当即指了程立锦出门,“你去外面找人,弄条湿巾子过来。”
程立锦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知道她们有话要说,未多言,便开门走了出去。
程立雪也发泄好了,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来。少甯趁机问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程立雪顿了顿,一点点卷起袖子,便见温玉一样的肌肤上,处处都是青阴色的瘢痕,有的深一些,瞧着是新伤,有的浅一些,是旧伤。
少甯惊呼出声,一把攥住她道:“这是殿下打的?”
在这东宫,除了太子本人,少甯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对太子侧妃做出这种事。
程立雪哭得泣不成声,这半年多的委屈,在这一刻仿佛一瞬间化作了穿云的雨箭,冰冰凉凉,一根一根砸到她的心上来,她捂着嘴,尽力压着哭声道:“菀菀,怎么办?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怎么办呀?”
少甯不明白。
程立雪抱着她道:“自我进宫那日,便盼着能为殿下孕育子嗣,可左等右等,却始终没等到殿下进来我的披霞院。我刚开始以为,殿下不与我圆房,定是对我哪里不满意,或是是更喜欢先我一步进门的大严或小严娘子,只因他性情高洁,心里再容不下旁人,这才慢待我,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嫁了一位好夫君。可后来渐渐的,我发现殿下不来我这,也并不怎么去两位严娘子的住处,我心中实在奇怪,又迫切想着出头,便换了衣裙,带着汤粥到前院去寻殿下,不料竟瞧到他.....”
程立雪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脸色一时发青,人也跟着轻颤起来,忍着胸口恶心,这才继续往下说道:“看到殿下同一名内侍....苟且。”
“内...内侍?太监?”少甯直如一个惊雷劈到头顶,手指都僵硬起来。
像是突然想到了那种恶心的画面,少甯竟干呕起来,程立雪吓了一跳,自责道:“我不该说这些污浊话....”
目下已经中午,少甯早上吃的东西早就消化没了,又能吐出什么来,她拿茶水漱口,长长出了几口浊气,将胃里翻滚的恶心压下去后,这才沉着眉眼道:“你继续。”
程立雪重新坐下来,绞着衣角,“殿下做这种事竟没避着人,想来是惯了的。后来,后来我便死了心,只求能在这东宫平安度日便可。”
少甯问:“皇后呢?她是否知晓?”
程立雪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之所以同严奉仪交好,便是因我二人都厌恶此事。旁人都说,殿下在外行事谦和,温润有礼,这我不知道,但至少在这东宫,他做到了令行禁止,无一人敢悖其心意,皇后安插在这东宫多少双眼睛,便能被拔出多少双。早先也曾有人试图讨好中宫,擅自将太子殿下起居之事说与了皇后身边的掌令,不出一个时辰,那人便被扔下了井,自此之后,东宫便再无人敢做皇后的耳目了。”
少甯齿冷,太子在前朝一向淡然到近乎怯懦,没想到后宅之中,对自己的姬妾和侍奉自己的宫人,竟能阴狠到这个地步。
程立雪呼出一口浊气道:“三个月前,皇后娘娘久盼皇孙不到,便亲自派了中宫的掌令来监督。”她看了一眼少甯,眸中竟生出绝望之色,想来经历实在太过可怕,手指也跟着颤抖起来,“皇后娘娘不知从哪听闻,说殿下不好女色,院中虽有三位奉仪和十几位侍妾,却很少踏足后宅,也不知那日掌令是代皇后娘娘传了什么话,总之,后来殿下竟开始主动寻我们了....”
少甯抬眸,便见程立雪眼角嫣红,眸色躲闪着,“可他....他不行,刚开始只是发脾气,可又顾忌着名声,不能砸东西,便将气都撒到我们身上来。”
少甯问道:“那严奉仪肚子里的孩子是....”
程立雪苦笑,“大约是前朝有了变故,那阵子殿下特别想要一个孩子,哪怕是庶出的也好。”
少甯记起来了,前段时间端王的庶长子刚出生,太子大约是察觉到了危机。
“他不能人事,左思右想,想出了个办法来,便是让我们侍寝之人,由里到外都换上小内侍的衣服,趴在床上,脸上、颈子都盖上巾子,看不到我们的脸,便能成事。”
程立雪觉得羞辱,突然捂住了脸,“可后来这个法子也不成了,他又想到了新的办法,便是将我们同面嫩的小内侍放到一处,他先与那些小太监交.媾再同我们行事.....”
少甯胸腔里翻涌,一阵阵往上作呕,程立雪再不敢往下多说,只慢慢为她捋着后背,“不说了,不说了。”
少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所以严奉仪肚子里的孩子,她其实根本不想要,对吗?”
程立雪泪水在框子里打转,重重点了点头。
少甯明白了,方才她虽是故意引导皇后怀疑那小严娘子,但此刻却觉得,只怕那名手上有烧疤的小内侍,是大严娘子自己的手笔也未可知。
少甯吐了一阵,终于松快几分,一个人泱泱地崴在圈椅中,像是喃喃自语,“那位小严娘子呢?她可曾有过这种经历?”
程立雪说有,“但她不在乎,只要能怀上殿下子嗣,即便受辱,她也愿意。”她呆呆望着窗外,这东宫如今对她来说,再不是富贵窝,而是牢笼,“我这辈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走出这里。”
“若要走出这里,除非太子不是太子了。”少甯凛声道。
第102章
程立锦回来后,三人又坐了会儿,皇后身边的掌令便来了,宣布了结果,果然同少甯猜测吻合,那名掌心有疤的小内侍,是名宫婢,是严奉仪自己的人。只是有一点,她暗中也曾与小严氏接触。这倒是料错了,好在宫中从来不缺让人招供的法子,十几个嬷嬷轮流掌捆,不出一炷香她顶着猪头脸同掌令招认了,她实则是暗中受了小严氏指使,这才推了程立雪下花台。
所以,这其实也是最合乎常理的判断,大严氏是受害者,抓到了她的宫婢,自然是被人收买了,毕竟没有人会害自己的骨肉,可少甯了解了太子为人,不得不多想想。
“单是这样看,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既毁了大严氏,又能趁机将你踩下去,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少甯缓缓道,“严奉仪出自严氏,又是嫡支中的嫡出,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地养大,因受辱,连对腹中骨肉都有了弃念,可见是个敏感而又刚烈的女子,如何会在这种心潮翻涌之时邀你去园子里逛?”
程立雪:“我也觉得奇怪,她一上来便说了孩子的事,便算同我再交好,这宫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我也太不设防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