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峰打了几下,自觉无趣,林昭昭被他养得相当皮实,挨他这几下不疼不痒,倒费他自己的功夫。
“消消气消消气,您老人家肯陪我走一趟再好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有您压阵,我这一路上那不就是高枕无忧了?”面对她师父这样的人物,无论什么时候都得顺毛捋,到时候两个老家伙一碰面,也听听他们两块老姜对于蔷薇楼的事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至于现在嘛,那还得赶紧哄着程峰生火做饭,这会子日上三竿,林昭昭早饿了。
程峰的厨艺不错,哪怕他们久居山林,不过是一点新鲜蔬果,他也尽可能变着花样给林昭昭做些好吃的,新鲜的毛豆和梅菜一起煮了年糕,再蒸一碗芙蓉蛋,拍了个黄瓜,师徒两个的午饭就算是齐活。
从前与师父在一块住着,林昭昭只觉得缺荤少腥,嘴里淡出个鸟来,如今半年未能吃到程峰做的菜,倒是格外的想念这一口。
师徒俩话不多说,埋头吃饭,直吃得饭盆见了底,林昭昭才起身收拾碗筷,院子里一口井,程峰去给林昭昭打水洗碗,林昭昭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真是难以想象,如果自己没有碰上程峰,如今流落在哪个街头,又或者她还有没有命能长到这么大。
收拾停当,林昭昭与程峰坐在院子里,程峰顺手从院里的瓜架上摘下一枚两枚香瓜,也不去皮,就这么同林昭昭在院子里啃了起来。
香瓜的汁水顺着林昭昭的脸淌了下来,林昭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师父,你说,当年明镜道人收皇长子萧行与祖师爷为徒,是不是就已经存了要打破朝堂与武林间壁垒的意思?”
第33章
既明派立派先师骆一鸣, 是一个乡绅从育婴堂抱回来的养子,出生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可老两口也算爱若珍宝, 五岁便开蒙, 送入学堂里念书,入学以后, 这骆一鸣不仅过目成诵, 且君子六艺上, 都颇有天赋,将来若是登科入仕, 也是迟早的事。
偏偏这孩子主意大, 听闻明镜道人招收关门弟子, 说什么也要去试一试, 照他的话说, 男儿在世, 既要修心, 也要修身,若想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一身武艺在手, 何谈安邦定国。
这骆一鸣天生的武学奇才,总算是没有埋没,在明镜道人两年的悉心教导下, 骆一鸣的剑术突飞猛进, 甚至坐而悟道,独创朝晖剑法, 皇长子萧行虽与他师出同门,可在武学上的造诣也不能与他比肩。
也正因骆一鸣在武学上的绝佳天赋, 他出师之后,选择了一条与年幼时长辈们设想中截然不同的道路,朝堂人事纷繁,要想在武学上取得更高的成就,只有远遁于江湖之中。
他的选择,有几分是出于对武学的痴狂,又有几分是出于明镜道人的教导,世人自然不得而知,只是若他入仕,以他的才情,自然又是皇太子萧行麾下一员大将,来日或许封侯拜相,前途不可限量。
可那又如何呢?以他与萧行的情谊,无论入不入仕,等待他的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随着萧行的叛国,成为骧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罪人之一。
正午的日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林昭昭与程峰师徒二人的脸上,程峰躺在竹椅上,闭上了双眼:“或许吧,当年的南骧国力渐衰,越来越多的流民加入到各大门派之中,北戎在一旁虎视眈眈,如果朝廷能打破对江湖的成见,与各大门派联合,共同抵御外敌,骧国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惜无论是萧行,还是咱们祖师爷,大概都让明镜道人失望了。”
林昭昭从旁边的瓜架上摘下一片叶子,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你说要去青羊谷,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急什么。”山里的温度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正好,程峰也生出了几分倦意,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不是你说,这朝晖剑是祖师爷用的剑,若是丢了,你没脸面去见各位前辈的嘛。”
程峰已在睡梦迷朦之间:“山高高不过太阳,剑再重要,也没有人重要,我进京逮你这个小兔崽子,来回大半个月的功夫,不让我好好歇几日,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受得了,你要睡便睡,不睡便去山上拾柴,别在这里扰人清梦。”
林昭昭还要开口,只听隐隐有鼾声传来,她小声嘟囔了几句,扔下盖在脸上的破叶子,起身背上拾柴的背篓,就往山里走去。
“丁二七,你看那边那片黄色的,我管它们叫马蹄兰,除了我们五荒山,我在别处都没见过。”
“这棵树,结的果子不是桃也不是李,我也不知该叫什么,味道也不甜,我小时候无聊,就拿它过个嘴瘾,吃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有毒没毒,越吃心里越忐忑,吃完一颗后怕,吓得哇哇大哭,好在它倒没毒。”
自林昭昭八岁起,拾柴的活就是她包办,这座山不大,可有趣的东西都藏在林子里,她小时候也没什么朋友,这么一路走,一路看,山里的花草树木,乃至各种生灵,都能让她琢磨出些趣味来。
而这次进山,又与往日不同,她第一次带人走进这片林子,献宝似的把自己曾经的一切摆给他看。
“丁二七,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昭昭手持镰刀在前面开路,走过了几个草窝子,来到林子深处,一棵一人合抱大小的树倒在林间,丁二七也不知道,这棵已经开始腐朽的木头,有什么可看的。
只见林昭昭伸手向木头的缝隙里一摘,一颗褐色伞盖的菌子捏在她的手里:“你瞧这是什么,这是我前些年在山里拾柴的时候发现的,只要下了几场大雨过后,这地方就会冒出这些菌子,你别瞧它灰溜溜的不起眼,煲汤炒菜都是一绝,要不是我师父不让我对那几只老母鸡下手,这菌子鸡汤,啧啧啧。”
林昭昭低头摘菌子,蹭了一手的泥,瞧见她珍而重之地将菌子放进随身的布袋里,所谓灵动天然,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场景。
丁二七站在一旁,看着林昭昭一棵棵地采菌,她小心地保护着菌子的根部,大概是只有这样,这些菌子才会源源不断地生长起来。
“你从小就在山里,跟着师父过活?”
“我五岁的时候跟了师父,六岁那年进了山,大部分的日子,确实是在山里度过,可师父说,山上的日子虽然快活,可我也得时不时下山沾点人气,因此每年春秋两季,师父都会将我带到临近的镇子上,白日里我上上学,师父呢就不知道忙些什么,给我们挣些银子,买冬日的棉衣和粮食。”
想来也是,若林昭昭真随着程峰在山林之间长大,怎么可能长成这一副伶牙俐齿的样子,程峰倒是真将林昭昭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不仅是给她一口吃,教给她一身独立生存的本事,也没有让她真的脱离人间烟火。
“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师父那样一个糙汉,我定会在山里长成一个野人?你别看我师父那个样子,我们既明派承开山祖师,骆老前辈遗风,不仅修习武艺,这琴棋书画、乃至谈史论典,样样精通,我虽然不上道,只在我师父手上学了些皮毛,但也足够看了。”
丁二七笑了笑:“我没有这个意思。”
林昭昭抬头看了丁二七一眼,又低头采她的菌子:“别扯谎,我说你有,你就是有,你虽不知道你的前尘往事,但我这些日子也看出来了,就凭你的谈吐、棋艺、剑法,你在世时,也定是一个世家公子,说不定此刻已在心里腹诽,说我一个姑娘家家的,倒像个野猴子。”
“当真没有。”丁二七飘到了林昭昭身侧:“我是一个死了百年的亡魂,见你如此,我只觉得生死之所以有别,就是因为活人像你这样,有生机,有意趣,天地万物,皆是环绕在你的身侧。”
林昭昭的布兜子采满了,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天地万物皆是环绕于我身侧。这话倒说的不错,我敬重我师父,救命之恩且不用说,还有一条,就是他从来不以世俗眼光要求于我,镇上夫子给的女四书,我师父扫了一眼,当天就做了生火的材料,他说天地广阔,我只管活我自己的。”
山林里,日光被层层的树过滤,像月光般朦胧,但丁二七眼前的林昭昭,却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耀眼夺目。
丁二七魂力流转,片刻间手里多了一支竹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习得的音律,只是景色正好,人也正好,那些乐声仿佛就流转在他耳畔,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而然。
笛声响起,林间一阵微风吹过,叶子在树梢舞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切似乎喧嚣,可在丁二七的笛声里,一切又显得这么安静。
林昭昭自小在这片林子里长大,可以说,林间的景象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可就在丁二七的笛声中,一切都似有不同,林间的绿色溢满整座青山,正如笛声悠扬,萦绕在整座山谷。
一曲作罢,两人对望一眼,又都低下了头,如果说,那日陆鸣筝府上,林昭昭还看不清丁二七的心意,但此曲里的情意绵绵,林昭昭倒是听懂了一二分。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一阵乌云让她们头上本就稀薄的日光更暗淡了几分,林昭昭在嗅了一嗅,感受到空气里的湿意:“天要下雨了,我们抓紧回去吧。”
林昭昭不仅拾来了一背篓的柴火,还采来了不少野菌,程峰看了颇为满意,可还是拒绝了林昭昭宰了母鸡炖汤的请愿,这母鸡每天就下一个蛋,有时候心情不好了,还会交替躲懒,三只母鸡正好换岗,一只也少不得。
“小气。”
程峰虽然确实小气,可也不能让徒弟戳穿:“这不是小气,本来这菌子,就得清油爆香了味道才最美,你年纪小,只知道肉好吃,不知道越是像这样好的食材,越是要避免被肉夺去了风头,今日为师就让你尝尝,这清炒的菌子,那可是赛螃蟹的美味,区区母鸡,哪里比得上。”
程峰在一边做饭,林昭昭就蹲在一旁生火看着,江湖上的人只知道程峰剑使得好,不知道他耍起菜刀来也是一流的水准,那些菌子被他三下五除二切成薄片,在热油里一过,香飘满院。
“青羊谷白老头来信了,说你的朝晖剑就在谷里,问你的平安,大概是你结识的那个小丫头放心不下你,托他来信问问,信上还说,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有十数年没见过面,要我上谷里坐坐,还要带上你,说是白皎那丫头将你说得千好万好,那新谷主刚刚上任,还未曾婚配,老东西恐怕是起了说媒的心思,想让你做他们的谷主夫人呢。”
第34章
林昭昭手上的柴禾往地上一抛:“你们两个老家伙怎么还做起保媒拉纤的活儿来了?我劝你少操这份心, 本姑娘就这么逍遥自在的挺好。”
“哎哎哎,怎么说话呢,方才还说我看着四十出头, 如今就成老家伙了, 不过是两个长辈觉得各自的孩子不错,引荐引荐, 我反正无所谓, 你愿意在这五荒山上跟我过, 不过每日多吃两个鸡蛋一斗米,你若是愿意去青羊谷做谷主夫人, 也算是我尽了做长辈的本分, 给你选了个太平去处, 听说那新谷主白清的功夫, 连同你一道的那小丫头都不如, 可不是任你捏圆搓扁了。”
程峰边说, 边不自在地揉着鼻子, 这小丫头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大到需要考虑婚嫁之事的地步,他自己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张罗吧,又恐小丫头嫌他啰嗦,不张罗吧, 又恐误了这小丫头的终身。
林昭昭从小在山林里野大的, 于男女之事上本就不怎么开窍,程峰想着, 如果青羊谷真有这个心,试一试也好, 青羊谷的人与世无争,本就善良敦厚,两位长辈又有旧交,不至于薄待了林昭昭。
“闲事休提,青羊谷我自然是要去的,总得见一见白皎,让她宽心,至于我的婚嫁,我自有主意。”青羊谷虽对她有恩,但以身相许的桥段也未免太过俗套,林昭昭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拉她的风箱。
“你这出去一趟,没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哄骗去了吧?那个镇抚司……”
“师父!这都哪跟哪儿啊,我和陆指挥使就是萍水相逢,他帮过我,我也帮了他,算是相识一场罢了。”
滋啦一声,菜下了锅,两个人的话头就此截住,程峰一个单身汉,这事问得本就尴尬,一旦打住,也难再开口,也就作罢,师徒俩吃过晚饭,就各自安歇,预备明日出发往青羊谷走一趟。
这一走直走了小半个月,青羊谷地势偏僻,入谷颇费了些功夫,还未进谷,就有巡逻的弟子上前问话,程峰拿出了老谷主的信,说明了来意,两个弟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拿出避瘴的药丸,给二人服下。
青羊谷在密林之中,荆棘丛生,瘴气四溢,有了这避瘴的药丸,师徒俩的路走起来也就方便了许多,两人入了谷,谷主白清带了师妹白皎亲自来迎,按照老谷主的意思,也没有在正厅置宴,直接是往老谷主避世所居的圃园里领。
“林姑娘,如今见你平安无事,我也就安心了,要不是程师父给我留了信,告诉我你已经被他带回师门,我时时生怕你受蔷薇楼的奸人所害,当时是我亲自将你送到了六方手上,你若是出了事,我当真百死莫赎了。”
白皎向程峰行了礼,就走向了林昭昭身侧,两人分别了这些时日,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林昭昭将自己进入蔷薇楼后的见闻和盘托出,她是怎么被送入刘慷府上,又是怎么遇到了陆鸣筝,桩桩件件,白皎越听越是心惊。
“我就知道,这事断然和蔷薇楼脱不了干系,她们不仅同刑部有所牵扯,这城防司里也有她们的人,你们走之后,江湖盟的人就受城防司的人百般盘查,不得已只能退出京城,这一场闹剧,雷声大雨点小,就算是全部推到六方和霍玲身上了。”
说到此事,林昭昭也不免内疚:“当日若我能出现在蔷薇楼里,指认蔷薇楼与刘慷的交易,事情也不至于如此草率收场。”
白皎摇了摇头:“难道霍玲不是人证?难道我不是人证?只怕我们还是把蔷薇楼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在京中苦心经营了这么长时间,要想连根拔起,光凭我们一张嘴,根本办不到,朝廷上都是她们的人,要想依照江湖规矩讨一个公道,别说是身处京城之中,就是那些江湖盟的人,也是各有各的心思。”
“现如今要想对蔷薇楼动手,还得挖出她们的主事之人,我们离京这么长时间了,镇抚司的人应该已经到达海宁,不知道能从那里挖出多少线索……”
这边白皎和林昭昭正说着话,那边一根银枪从屋里射出,两人吃了一惊,侧身闪过,细看那柄银枪,正直直向程峰射去。
程峰不惊反笑,从旁抄起一把扫帚,绕银枪一旋,枪又射回屋内,紧接着林昭昭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左手拿着朝晖剑,右手握着银枪,从屋内飞身而出,到了她们跟前,将朝晖剑向程峰怀里一掷,两人就动起手来。
白皎看着林昭昭一笑:“这是我师父,越老越没个正形。”
“原来是老谷主。”
就连林昭昭,也有很多年没见师父正经同人过招了,当日在京城中与陆鸣筝一战,程峰还算有所留手,今日碰上白老谷主,两人两岁相仿,又是旧交,彼一交手,两人都拿出看家绝学,一时间院前飞沙走石,兵器相接之声响彻山谷。
这兵器之道,乃是一寸长一寸强,老谷主的一杆银枪,一贯是将对手困于一个难以进攻的境地,占尽先手,可偏偏既明派的踏星步,以出尘飘逸,动若流星著称,不论老谷主的长枪舞得再快,程峰也总有办法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