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获得程峰的信任,或许只能让他亲自面见皇上,明白这一切不是为了皇权的尔虞我诈,而是一腔收回国土的拳拳之心。
可程峰仍是不为所动,他站起身来,对陆鸣筝说:“指挥使的好意,程峰心领,只是程峰不过是一介山野村夫,江湖上的无名之辈,不敢误了皇上的大业,还请指挥使另觅得力之人,程峰也在这里遥祝皇上马到功成,得偿所愿。
一事归一事,我虽无心攀上皇室,但海宁一事与小徒瓜葛太深,我一个做师傅的,也不能放任不管,海宁一案,我会随你们同去。天色也不早了,明日还要动身前往海宁,昭昭,替为师送客吧。”
逐客令既下了,陆鸣筝也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好在程峰点了林昭昭送客,今夜光顾着与老头子过招,都没来得及好好与林昭昭说会话,陆鸣筝从善如流地起身,随着林昭昭走出小院。
见到院门前两盏烛火,就算是出了院门,林昭昭本想就此留步,可没想到陆鸣筝却开了口:“这一处小山峰是老谷主隐居的地方,山路盘盘叠叠,如今天色又晚,我初次到访,找不到回去的路,既是送客,有劳姑娘将我送到前头的大路上,我或许还能认得一二。”
第40章
“不送。这谷里又没有什么毒蛇猛兽, 就是迷了路也不过多走一段,总不至于死在路上。”
说话的是丁二七,师命不可违, 这祖师爷爷的命就更不可违了, 何况林昭昭自小怕黑怕鬼,这夜路是一向不愿意走的, 丁二七既然开了口, 林昭昭立马从善如流地婉拒了陆鸣筝。
“陆大人, 这路看着缠绕,实则简单明了得很, 你看这左边一条小路, 顺着路往前走, 有一棵老杨树, 见了老杨树往右, 顺着溪水往前走, 就到大路上了。”林昭昭说这往陆鸣筝手里塞了一盏灯笼:“陆大人慢走。”
“今夜月色很好, 姑娘当真不愿意陪陆某走一程?”
被这么一问,林昭昭又犹豫了起来,陆鸣筝好歹是镇抚司指挥使, 方才程峰又吩咐将人好生送走,陆鸣筝不依不饶,林昭昭也犹豫了起来, 送一趟来回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要不就随他走一趟罢了。
林昭昭的犹豫看在陆鸣筝眼里,也看在丁二七眼里, 他在林昭昭耳边说道:“你说的那棵老杨树下,守着一个地缚灵, 那是青羊谷的一个年轻弟子,冒险试药,在树下毒发,惋惜自己明明就快琢磨出一剂新药,不幸却着了道,心中难平,故不肯走,你若是要送他,我可不陪你,撞上了鬼,你就自己看着办。”
“陆指挥使,我好像听到我师父叫我呢,你知道他老人家,看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天黑路险,我去送,老人家心里牵挂,你就按我说的走,准错不了,我先回了,咱们明日再见。”
说完林昭昭也不等陆鸣筝开口,转身就回屋,丁二七这一说,她越发觉得这林间都是鬼影,瘆人得很。
陆鸣筝看着林昭昭跑得足下生风,无奈地扯出一张苦笑,若说对程峰,他或许可以说是别有所图,可对于林昭昭,他三分是欣赏,七分是觉得有趣,难得自己对一位姑娘上了心,没想到人家见他如见鬼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能将林昭昭吓得这样。
事实上,吓了林昭昭的另有其鬼。
一直到林昭昭回了房,把房内烛火悉数点亮,她才平静了下来,越是平静,就越是怒从心头起:“好你个丁二七,什么既明派的祖师爷,我看你就是为老不尊,吓唬我一个后辈算什么本事。”
别说林昭昭,连丁二七自己也觉得,这一出简直幼稚得过分,无端捏造出一个地缚灵,只为拦着林昭昭与陆鸣筝独处。
“他接近你,也是为了从你口中套出烈阳兵法,你师父既然都说了,既明派不愿再搅进朝局的浑水之中,你又何必与他多缠。”丁二七说得大义凌然,却不敢直视林昭昭的眼睛。
林昭昭没有发现丁二七神色慌乱,被丁二七将注意力引到烈阳兵法上去:“我师父说的也是实情,从小到大,我都不曾听说门中还有一套烈阳兵法,即便是陆鸣筝想套我的话,他也套不到什么,话说回来,你既是祖师爷,可还记得这个烈阳兵法?”
丁二七摇了摇头,这些时日,他常有生前的记忆浮现,可惜一切都太过零碎,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脉络来。
“真是可惜了,骧国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你与萧行两个兵事奇才,迁都南骧以后,再未能听说朝廷出了哪些个了不得的武将,皇上就算真有收复失地之心,恐怕也难以如愿。”林昭昭宽下鞋袜,往床上一躺。
“有才却无德,这样的人少些,或许是骧国之福。”
这些天里,丁二七听了太多关于既明派的前尘往事,如果自己真如传言所说,为了萧行的皇位之争,以骧国百姓为代价,那自己死得也不算冤枉,又有什么可执,什么可憾的呢?
“忠义不能两全,你当年做此选择,也是相信萧行会是捍卫江山的明主,我们江湖中人,最重情义,你俩自幼相识,愿意为他做事,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当时骧国吏治混乱,国力渐衰,所以才会给外敌可乘之机,北戎在决战之前,早已在北境多次袭扰,就算是主和,也不过是用北境黎民的水深火热,换取京城的片刻安宁,并非长久之计,若是换了我做门主,我也会站在萧行一边,力主与北戎一战的。”
林昭昭坐起身来,看着丁二七:“这一场战事迷雾重重,后人也不过知晓一些旁枝末节,横竖我不相信,我既明派的开山祖师,会是弃天下于不顾的人,我更不相信,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我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为了名,为了利,投身在萧行帐下,将整个既明派,乃至整个骧国,都拖进无边地狱里的人呢?”
林昭昭沉默了许久,她知道,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已经对丁二七动了心,她可以无视生死,可她真的能无视是非对错吗?
丁二七蹲下身,看着林昭昭的眼睛:“若是真的有那一天,别说是你,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但我不相信我会是这样的人,你放心,若是真有这一天,我愿受天雷加身之刑,化去一身魂力,不再入轮回之中,也算我给骧国百姓,给你一个交代。”
林昭昭伸出手,想摸一摸丁二七的脸,但只能虚虚地抚摸丁二七魂身的轮廓:“如果真是如此,我便与你一同赎罪,终我一身,换黎民福祉。”
林昭昭眼里没有倒映出丁二七的面容,只有不远处的烛火,这一点温暖的光,吸引着丁二七逐渐靠近,他吻在了林昭昭的眼睛上,林昭昭闭上了双眼,这是来自亡灵的一吻,没有触感,可林昭昭分明觉得自己感觉到了。
“睡吧,昭昭。”
不知从何时开始,丁二七不再唤她林姑娘,或许是回到了师父的身边,他随着师父改了口,或许是彼此确认了心意,一切明明像从前一样,可又与从前不同。
“那你呢。”魂魄是不需要睡眠的,饥饿、疲倦、病痛,他们不再体会人间之苦,同样也不再享受人间之乐,这就是生与死的差异,从前林昭昭不曾站在丁二七的角度想过,他这一百年的岁月,该是如何的寂寞无望,大概就像他的魂身一般,总是虚虚悬空于地面,落不到实处。
“我在一旁守着你。”
“好。”
如果可以,那林昭昭也希望自己能做丁二七的大地,有所牵挂,起码心能落在实处。
或许是丁二七守在一旁的缘故,鬼魅不敢惊扰,林昭昭一夜无梦,次日睁开眼睛,只觉得神清气爽,丁二七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在林昭昭床前守了一夜。
“醒了。”丁二七伸出手,想为林昭昭扫去额前的碎发,林昭昭不愿意丁二七的手又落了个空,配合地摇了摇头,将碎发甩开,林昭昭坐起身来,斜倚在床边,若不仔细看,就仿佛倚在丁二七的肩头。
“你师父已经在厅上用早膳了,你也收拾收拾起身?”
林昭昭伸了个懒腰,起了身,或许是第一次体会到睁眼就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她身上懒洋洋的,像一只被晒软了的猫。
白皎和白清住在主院,圃园里只有林昭昭和两位师父,等林昭昭走到厅上,两位长辈已经用过了早膳,在小院中饮茶,林昭昭先去问了安,再进来喝掉了一碗银耳莲子甜粥,白清和白皎就到了。
程峰和林昭昭的行李本就不多,三两下就打点妥当,白皎的行囊里也只有贴身衣物及几本医书,辞别了老谷主,三人便前往谷口与镇抚司的人会和。
陆鸣筝昨夜在林昭昭这里吃了瘪,今天却还像是没事人一样,简单跟程峰打了招呼,便走向林昭昭身边:“林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很是不错。”果然只要有陆鸣筝在的地方,丁二七就必然现形,此刻正不声不响地跟在林昭昭身后。
“害,我不知是不是与这青羊谷与我八字犯冲,昨天这一夜,简直将我一辈子能作的噩梦都作了个遍,什么红衣女鬼、无头僵尸,青面獠牙的小鬼,伸着舌头就要舔我,我提剑砍了一夜,今早醒来还觉得浑身酸痛。”
林昭昭心想,或许你这不是八字与青羊谷犯冲,只是八字与我犯冲,再同我多说几句,某个小心眼的鬼王,今夜恐怕还有很多丰富多彩的鬼生活要你见识见识。
只是她心里虽是这么想的,话却不能这么说:“或许是近日事忙,所以夜里不安,陆大人不妨请白姑娘号号脉,开两剂安神的药吃,或许也就好了。”
“也或许是昨夜那路黑得吓人,若是林姑娘肯送我一送,大概就不至于此。”
若是昨夜我送你一送,恐怕你就不是梦见鬼魂,而是直接撞鬼了。
“想不到堂堂镇抚司指挥使,也会怕黑怕鬼。”
出声的人正是白皎,山路难行,唯有从小在谷中长大的白皎,还能边走边抽空看看手里的医书,她看得专注,陆鸣筝还只当她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但就是听到了,陆鸣筝也不以为意。
“我这个镇抚司指挥使,有个别号叫做活阎王,可我到底不是真阎王。或许是杀人杀得太多了,横竖不是他死在我手里,就是我死在他手里,越是杀人如麻,我就越怕死,如果有恶鬼向我索命,那总归还是怕的。”
第41章
陆鸣筝认得倒是利索, 仿佛丝毫不怕这怕鬼的名声堕了他指挥使的威名,白皎笑了笑:“俗话说,不做亏心事, 不怕鬼敲门, 我们做医家的,明白生死乃是无奈之事, 反而不怕这些。”
这话说的绵里藏针, 白皎说完, 就又拿起了她的医书,陆鸣筝凑近林昭昭耳边, 低声问道:“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这位白姑娘?”
林昭昭微不可察地向一旁躲了躲:“青羊谷老谷主与既明派是旧交, 这么说吧, 在我们两派心里, 你们镇抚司的名声都不会太好, 这次能随着你出来, 已经看在疫病的面子上了, 你不想碰软钉子,凡事就收敛一些。”
陆鸣筝还想再多说几句,也不知为何, 青天白日的,山谷里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一阵沙土差点迷了他的眼, 这时候再要张口, 倒是不便。
林昭昭趁陆鸣筝无暇顾及她,背过身面对丁二七:“是不是你干的?”
丁二七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是。”
“就是你干的, 小心眼。”
丁二七这回干脆闭嘴不答应了。
很快一行人就出了谷,镇抚司的人早已在山门前备好了快马, 一路向海宁州赶去,这药落在镇抚司手里也有好些天了,想必背后的人等不到海宁镇的消息,也已经生了警觉,若是赶巧,或许这次要与他们在镇上相遇。
马队停在了港口,就换了水路,这海宁镇地处沿海,行船比陆路要更便捷,加之此时正是汛期,水路也来得更快。
两天一夜,他们便到了离海宁镇最近的一处港口,下船后再换马,半天的时间也就到了,镇抚司的人此前已经来过海宁镇,为免小镇的百姓防备,大部分人都留在了港口处的镇上,小部分人手乔装打扮,随着白皎几人入镇。
这次他们扮做医家,自然是以白皎为首,镇子不大,统共也就一间客栈,他们一行人入住便已是客满,白皎同店里小二说了几句话,不出一日,镇上的人便得到了消息,说青羊谷意欲在镇上开一间医馆,大夫已经到镇上了。
这么多年来,海宁镇缺医少药,不论是小病还是大病,不过镇上几个赤脚大夫抓点草药,治得活便活,治不活便死,难得有人愿意在镇上开门问诊,还是青羊谷的医家,小镇居民对白皎的态度,显然不同日前对镇抚司,他们一行走到哪里,镇上的人总是笑脸相迎。
一天下来,白皎还当真找到了一处铺子,那里从前是个当铺,后来当铺搬走,铺子便空了下来,地段虽不算太好,但铺子里大大小小打了几方大木柜,上百个木格子,用来做药铺倒是正好。
白皎接手了铺子,叫人拆去了当铺专有的高高的柜台和门槛,换成了一张脉案,又购置了一面屏风,放了一张小床,林昭昭受她所托,前往港口小镇采购些常用的药材。
明明是来查案的,可白皎这个架势却仿佛真要在海宁镇上开堂问诊,程峰虽然跟着,但辈分摆在那里,自然无人敢随意差遣,他便守在白皎身边:“白家丫头,你当真打算在这开个医馆?”
程峰不比陆鸣筝,白皎作为晚辈,还是十分恭敬的,有问必答:“我这两日留心看着,小镇上人口虽少,可都是些老幼妇孺,身体都弱,就算没有疫病,镇上也需有医家照料,横竖我们此行是为了探查小镇居民的身体,开个医馆,也算是一举两得。”
“可我们总归是要走的,来日你走后,这个医馆岂不是废弃在这里。”
白皎笑了笑:“我们青羊谷内都算是游医,除了谷主外,其余众人不拘在何处行医,待此间事毕,我不一定随诸位离去,只要小镇的百姓需要我,我可以留在此处,再或者我也可以与谷中联络,总能找到人手接管此处医馆,不至于荒废在此。”
“医者仁心啊。”陆鸣筝没有随林昭昭去采购药材,这座小镇虽远离京城,但早已被蔷薇楼的势力染指,若是镇上有什么异动,他需要实时知晓,因此此时化了妆,正在白皎的医馆里喝茶。
这尊大佛更是支使不动,好在白皎也懒得同他啰嗦,自顾自地整理明日看诊的材料。
次日,白皎的医馆便正式面诊,剪彩开张这些仪式自然全免了,连医馆的招牌都是白皎随手所写的一张幌子,可是很快,镇上居民便陆续上门面诊,白皎号脉乃青羊谷里一绝,经过她的手,无论是偶感的病症还是经年的顽疾,她都能诊出来,神医的名号不用特意造势,也在小镇上一炮而响。
病自然是得治,疫症的事,白皎也放在心上,以小镇的人口来看,今日上门的人多得不寻常,除开小镇长久没有医师坐镇的原因,恐怕也有疫病遗留下的种种问题。
镇抚司的人扮做了店里的学徒,依照白皎的吩咐,在一旁记录病人的脉案和医方,十数位病人看下来,当时镇上的疫病经过,也就一目了然。
医家看诊,发病前后的饮食、症状、行为,自然都是要问的,小镇的疫病史,也从这些病人的病史中拼凑了出来。
镇上居民的第一次发病,还要追溯到三个月前,开始只以为是春夏之交,时气不好,因此多人染上了风寒,可谁成想这风寒来势凶猛,寻常草药皆无用不说,病人还伴随呕吐、腹泻的症状,许多人食不下咽,病就越是难好,且短短几日的功夫,镇上大半的人都染上了此症,有些年老体弱的,甚至在染病当日就不幸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