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兵法可以说是专为北戎而生的,所有的招式和阵型,都是为了克制北戎军的马战,只是它毕竟还未在战场上见过真章,初次上阵,就是邙城的背水一战,骆一鸣虽知烈阳兵法的威力,可也难免有些担心。
“佐木纳屠城,不就是要激我应战吗,那我自然不能叫他失望,咱们明日便起兵,拿回康宁。”
“你的意思,是要用康宁城来做烈阳兵法的试金石?”
萧行身手指向沙盘:“不错,邙城失守,便是斩断我军的所有退路,康宁则不同,它地处西部,远离边境五城,当时我弃康宏二城,既是不想把战线拉得太广,也是要北戎死守康宏,脱离北方,斩断其与本土的联系,如今我们从东、北两个方向包抄,正如绞杀康宁军于笼中。”
诚然烈阳兵法已在萧行脑中演练过无数次,私下也将其融贯到每一场战役之中,每一次出兵,对将士们而言都是一场烈阳兵法的练军,可如今他的麾下,是数万人的大军,而于烈阳兵法而言,这也第一次全盘作战。
谨慎起见,萧行不能用邙城作为演武场。而康宁却不同,它是一块在骧国城池包围下的北戎飞地,即便不能大获全胜,萧行也有把握切断北戎的后手,即便是输,也不过是维持如今的局面,若是赢,那正好以烈阳兵法之力震摄北戎,打压其进攻之势,为邙城反攻做准备。
“你计划何时出兵?”
“就在今夜。”
白日里,萧行驰援丰城不及的消息,一定已经传回了佐木纳的帐中,佐木纳是萧行的老对手了,按照萧行一贯谨慎持重的风格,当看破这是激将之局,况且丰城兵败,便是守城之将鲁莽行事的后果,以萧行的为人,怎么可能连夜出兵?
可偏偏萧行就要反其道而行。
留在邙城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萧行军令下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两万大军集结完毕,只等天黑出城。
茫茫无尽的草原之上,唯有马蹄之声四起,明月照在他们行军的路上,领头的萧行一路无话,耳边是猎猎的风声。
骆一鸣带领的先遣小队,已经伏击了沿途七所烽火台,萧行走向康宁的每一步,已经不可能再有人提前向北戎军队报信,直到兵临城下之时,北戎人这才在康宁州高燃烽火,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萧行的大军势如破竹,一夜之间,康宁易主。
今夜之后,烈阳兵法之名将席卷北境,成为北戎人难以挣脱的梦魇。
康宁城内的物资,算是解了萧行之急,而后北境各地又陆陆续续凑来军需,从右翼粮仓尽毁之日到如今,北征军竟又撑了一月有余。
在这一个多月内,佐木纳连攻邙城数次,均无功而返,而在这数场防卫战的磨合之中,骧国军队对烈阳兵法愈发熟练,最终一战,指日可待。
今日是月圆之夜,萧行与骆一鸣二人漫步在城楼之上,昨日一战,萧行将佐木纳同胞兄弟木耶保斩于马下,大大挫伤了北戎军的锐气,这几日,佐木纳应该暂时不会再发起新一轮的强攻,他们师兄弟二人,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师弟。”没有人的时候,骆一鸣称呼萧行,多半不以尊衔相称:“当初你联络朝廷,将粮草运往右翼,便是想要避开佐木纳的耳目,要知道,右翼既不是先锋,也不是要塞,若有物资往来,稳妥之见,也该直接送往邙城,可佐木纳偏偏就在粮草送达的次日,便直击右翼军队,若是没有粮草,佐木纳就是以最大的代价,去换最小的收益,这事,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骆一鸣所言,萧行又何尝不知,当日粮草受袭一事,实在蹊跷,只是当时丰城受屠,军心动荡,容不得他细想,不管有没有粮草支援,他都必须为骧国打下康宁一战。
可如今战况已有缓和,他即便不想去想,也不得不想,粮草自京城而来,押运官特意兵分两路,制造出将粮食运往邙城的假象,可佐木纳不仅把握了粮食的押运路线,就连送达的时间都算得分毫不差,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运送军粮的官员里,埋伏着北戎的内应。
“负责押运军粮的陈克,从前就是我帐下的一名副将,他出身北境,父母皆死在北戎人的手下,从小小千夫长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便是一腔报国之心,若说他里通北戎,我实在难以相信。”
骆一鸣停下脚步,看向萧行:“听说这一次他作为运粮官北上,是太子向皇上举荐的。”
萧行无奈一笑:“师兄,我同你说过许多次,我和萧慎虽非一母所出,但我们自幼和睦,他幼年时胆小,养在皇祖母膝下,却总要我陪着才肯入睡,这些年他年纪渐长,历练有成,是皇上亲封、群臣爱戴的贤王,我并无觊觎皇位之心,他也堪配太子之位,我们二人之间并无嫌隙。”
“并无嫌隙?你可知你出兵北征,朝堂上受到太子党多少诛心之论,若非你深受武将拥戴,在民间又颇有声望,你早就被诏令回朝了。师弟,皇室之间的兄弟之争,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斗争,怀安王殿下,你怎么能天真至此?”
第86章
历朝历代, 生于皇室之中,总是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 可萧行却不以为然, 这些年来,他与父皇和太子之间, 一贯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即便他知道, 这世间的至尊之位只有一个,他与太子之间总隔着这一道关隘, 但无论如何, 与北戎一仗, 关乎着的是整个骧国的兴亡, 即便是争, 他也相信太子断不会在此事上做手脚。
毕竟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
“若是太子想要从中作梗, 为何还要选用我的旧部?这么多年我远离朝堂,可以说六部之中多是太子的人。数十万两银子,十万大军的安危, 这不是小事,昨日收到父皇的来信,京中已经下旨彻查此事, 相信不日便能有个交代, 师兄且安心。”
骆一鸣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从未对皇位动念,可有些时候, 你不争,也有的是人替你争。论能力、才学、政绩, 你哪样不如太子?你当年入宫觐见,向皇上陈情力推贤王为太子,不说别人,就是师兄我也不免替你惋惜。当年师父在世,便教导我们二人要志存高远、心系天下,你已在百尺竿头,为何就是不肯更进一步?”
“这个天下,并不是我们萧家人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与太子无论何人登顶皇位,守护的都是骧国的江山,又何必为了一个皇位之争,引得朝堂分立,天下不安?”
骆一鸣取下身上的酒壶喝了一口:“罢罢罢,你连师父赠的剑都名其无名,又怎么会在意自己能否成就一番伟业,咱们师兄弟二人都不是高居庙堂的人,唯愿能执此剑,守天下安宁。如今这样也好,你若真成了皇帝,谁与我在这边关就着漫天黄沙饮酒?”
萧行笑着举起酒囊,在骆一鸣的壶上轻轻一磕:“北戎一战尚未平息,师兄还是少喝点罢。”
骆一鸣伸出食指,虚虚往萧行额上一点,萧行无奈地笑笑,两人沿着城墙一路走回营帐,子时已过,邙城的守卫开始换防。
两人方才回到帐中,城门看守便进来急报:“主上,城门外来了一队人马,自称是京中信使,有要事求见主上。”
自萧行领兵出征以来便深得皇上信重,战场上的事一概听凭主帅定夺,京中并未传过什么急令,萧行猜想,或许是军粮一事有了眉目:“带进来。”
“是。”
出乎萧行意料,前来传旨的不是兵部的传令官,而是宫里的李公公,这李公公是皇上的随侍,一见到萧行便立刻跪下:“殿下,皇上病重,病情凶险,还请您即刻回宫!”
“什么?!”
萧行快步走到李内侍身边:“我出宫之时也问过太医,皇上的身体虽说虚弱,可并无大碍,这才短短半年时间,怎么会病重至此?!”
李内侍目光含泪:“圣上已过花甲之年,又兼为北戎战事烦心,日前一场小风寒,不知怎的便成了急症,数度晕厥,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如今宫里已经备下丧仪了。陛下清醒之际,频频呼唤殿下,正因此,皇后才派老奴前来传召,恐殿下回京不及,或成终身之憾啊!”
皇上病重,皇后懿旨视同圣旨,且事关皇上安危,骆一鸣见萧行久久无话,忍不住出声道:“师弟?”
可萧行却转过身去,紧闭双眼:“昨日我军重挫北戎军,斩佐木纳同胞兄弟,近日邙城必受北戎军反扑。”
“殿下!圣上已在弥留之际啊!”
至亲重病垂危,萧行又岂能不痛!可萧行知道,若他此时离开邙城,便是弃十万将士与无数百姓而去,双方交战在即,佐木纳的眼睛无时不刻不在盯着邙城的动向,盯紧他这个北戎主帅。
这些时日以来,萧行借烈阳兵法造势,骧国大军士气大振,连北戎军队中,都出现了骧国得天所授,得盖世奇兵的传言,一旦骧国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北戎,本来已有分崩之势的北戎军,又将以此作为凝聚的契机。
所以,非但萧行此刻不能返京,京中也得尽可能地隐瞒消息:“李公公,你即刻回朝,转告太子,请他务必瞒住父皇病重一事,让京中看起来一切如常,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必定班师回朝。”
李内侍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既愤且悲:“一个月?莫说是一个月,就是十日,皇上也未必等得起。诸位皇子之中,唯怀安亲王殿下最受圣上爱重,连太子都未必能及,连如今病中,陛下都不忘呼唤殿下乳名,难道殿下连这最后一程都不愿相送吗?”
李内侍这话,是要置萧行于不忠不孝之地,一旁的骆一鸣沉声道:“公公,你可知你这是在对谁说话?”
“自然是怀安亲王殿下。”李内侍握紧双拳道:“奴才知罪。”
这李内侍是自幼服侍皇上的人,几位皇子公主都是他看着长大,他如此激愤,也是对陛下尽忠的缘故,萧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骆一鸣说:“师兄,我有一事相托。”
“殿下请讲。”
“我身为北征军主帅,不得擅离北境,你身上并无军职,还请替我护送李内侍回京,并替我带回手书一封,面呈圣上。”
骆一鸣看到,萧行虽然面色如常,可灯影之下,他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两人自幼相识,萧行与皇上的父子之情他岂能不知,如今要他在父皇与天下做取舍,无疑是将他架在火上煎熬,能有他这个做师兄的替他看一眼父皇,带几句话,已经是萧行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一点自私的决定。
“草民领命。”
骆一鸣带着萧行的手书,千里夜奔,终于在十日之后抵达皇城之下,萧行没有奉懿旨回朝,李内侍一路上面色不虞,终于在宫门前才同骆一鸣说了唯一一句话:“骆大侠,宫禁森严,还请于宫门前稍候,待老奴先行回禀陛下,再请骆大侠入宫觐见。”
“李公公请。”
可骆一鸣在宫门前从清晨等到日落,都没有等到入宫面圣的消息,直到宫门就要下钥,才有一个小内侍匆匆出门回禀:“骆大侠,皇上今日昏迷不醒,李公公命奴才出来告诉一声,还请骆大侠在京中暂住,若是明日皇上有清醒的时候,他一定禀告陛下,传大侠觐见。”
“我此次面圣,是奉怀安亲王殿下之令,此乃殿下亲笔手书,即便皇上昏迷不醒,也可请皇后懿旨,许我持此书以待圣驾,何至于连宫门都不许我进?”
那小内侍仍是低着头:“皇上病重,皇后自然侍奉在侧,分身乏术,朝里朝外不知多少事等着皇后与太子料理,贵人们如今不得空也在情理之中。奴才也只是传话的,皇上乾明殿内的情形如何,小人也不十分清楚,大侠既然是怀安亲王殿下的人,想必圣上醒来,定会立刻传召的。”
骆一鸣虽然心中不快,但是也不想为难一个传话小内侍:“那还请公公向李公公带话,就说我暂住怀安亲王府上,若是皇上有旨,还请立刻通传为是。”
“是。”
骆一鸣在萧行府上一等,便等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可这一次,宫中不但没有传来觐见的圣旨,反而明发诏令,昭告天下,皇上病中痛斥,怀安亲王不孝不敬,明知圣驾违和,却置若罔闻,罔顾人伦,德行有亏,令其母柔妃闭门思过,怀安亲王即刻班师回朝。
此令一出,舆论哗然,萧行出征北境久战不下,且军资耗费巨大,民间议论之声四起,如今皇上斥怀安亲王为不孝之子,更是让百姓质疑其从前种种姿态,皆是为夺嫡做的准备,如今皇位落入太子之手,他便生出不忠不孝之心。
萧行的为人,天下人不清楚,骆一鸣却不可能不清楚,百姓的议论倒还罢了,若皇上在临终之际当真误会萧行至此,萧行才是真的要抱憾终身!
可骆一鸣又有什么办法?宫里的人将他拒之门外,说是皇上的意思,不愿听到不孝子的消息,连怀安亲王的亲笔手书都不愿帮忙传递,骆一鸣从前为了避嫌,不与朝臣来往,如今连个向皇上传话的人都找不到。
同他一样着急的,还有怀安亲王府的许管家,他是皇上赐给萧行的内官,可如今只要与萧行相关的人等,皇上是一概不见。
“既然如此,那便唯有闯宫一条路可行了。”
听到骆一鸣这么说,管家本就满布愁容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闯宫之罪,罪同谋逆,骆大侠三思啊。”
“那你说,咱们还有什么办法?殿下身处北境不得回京,并非不愿,实在是不能,这封手书中字字泣血,只要能面呈陛下,他定能理解殿下的不易。如今的情形,顾不得这许多了,若当真诏令殿下回京,骧国危矣!”
况且骆一鸣深知皇上的性子,萧行幼时常说,无论他闯出什么样的祸事,皇上也总是一笑了之,此番怒斥,必是有人从中做梗。以骆一鸣的身手,区区一道宫门,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他不愿强行闯宫,是顾着萧行的情面,如今走上这条路,也是有人逼他不得不走。
第87章
今夜无月, 黑云压着宫墙,透不出半点星光,骆一鸣一身夜行衣, 穿梭于宫墙之上, 往来间悄无声息。
宫城图制是怀安王府管家亲笔所绘,他原是宫里内侍出身, 自幼生长于宫城之内, 对于内宫的一转一瓦都再熟悉不过, 骆一鸣依着老管家绘制的宫城图,很快便找到了乾明殿, 皇上的养居之所。
殿内灯火通明, 却一片死寂, 明黄色的层层帐幔之侧, 立着两个人影, 若说是太医, 整个殿里却连个随侍的宫人侍女都没有, 气氛诡异至此,让骆一鸣也不得不疑心,他飞身上乾明殿的屋檐, 小心撬起一块瓦片,窥探殿内的情形。
站在皇塌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萧慎, 而俯身听他吩咐的人, 则是当日赴北境传旨的李内侍,床上躺着的人被黄帐遮挡, 面容看不见真切,只是瞧着太子二人关切的神色, 想必皇塌上躺着的必是皇上无疑。
骆一鸣松了一口气,闯宫之前,他甚至疑心皇上已经龙驭宾天,如今的情形不过是萧慎为了对付萧行而伪造的皇命,只要皇上尚在人世,一切就还有转机,自古皇族最重孝道,若皇上真的留下一纸对萧行的怒斥后离世,往后不论萧行立下何等战功,他日史书工笔,总得留下一个不孝的骂名。
“太子殿下,这一道斥令下去,不论萧行在北境取得了多大的军功,尽可一概抹了。我朝以仁孝治天下,皇上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深受百姓爱戴,不日后皇上驾崩,自然是因不孝子忤逆之举悲愤交加,以致撒手人寰,这顶帽子扣下去,凭他什么功劳也是不得翻身,再不可能有动摇太子殿下皇位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