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慎在皇塌的床沿坐下,他仍是看着沉睡中的父皇:“而今之计,也是为了我骧国朝廷的长治久安,父皇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我若作为新皇登基,萧行在这个时候大胜归来,岂非是功高震主?如今的朝堂之上,尚有进言请求父皇再议太子之人,那些本就有异心之人,自然蠢蠢欲动,我若不彻底掐灭萧行即位的可能,来日骧国人心涣散,皆是始于今日。”
当日李内侍说服萧行回京,言辞何等情切,没想到竟是萧慎的授意,若当日萧行当真启程返京,没有皇上的圣旨,他便是擅离职守之罪,而北戎人若是趁机反扑,北征一战便功亏一篑。
好歹毒的算计。
皇上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随侍的宫人总是最清楚不过,这李内侍一早便起了拥立新君的主意,怀安王虽战功赫赫,可清高自许,目下无尘,这身居至尊高位,比的并不是谁拳头更硬,太子殿下性子随和,却有谋略、有远见,与朝中重臣相交甚笃,又有宰相府这样的母家,作为久侍宫闱之人,李内侍可以断言,论做皇帝,太子绝对是优于怀安王的人选。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急召萧行回朝,若他当真班师,北戎军挥师南下,岂非置骧国于险地?”
“北戎贫瘠之地,就算放开北境国门,它也吃不下我骧国广袤国土。再者,佐木纳早已暗中与我联络,只要骧国愿意对北境五城放手,就可换骧国边境三十年太平无忧,所谓北境五城,本就是偏远荒芜之地,为了这五座城池,朝廷每年向北境拨付军资数十万两。
这北境五城的赋税与军费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父皇仁慈,又极看重名声,所以不愿意在其主政期间向北境割让这五座城池,如今北境之争已经开战,割与不割,都是萧行的过失,父王狠不下心解决的问题,如今可解。”
北境粮草尽失,骆一鸣早就疑心是太子的手笔,如今太子亲口承认与佐木纳暗中勾结,里通外国,好一个仁孝的太子,叛国之罪在他口中,竟是尽忠尽孝之举。
“当日奴才奉殿下之命前往北境,还是以皇后懿旨的名义,那萧行尚且不肯遵旨回京,如今不单是命他一人回京,更是命北征军班师还朝,恐怕他未必遵旨。”
萧慎轻笑一声:“当日你前去宣召,可有明文圣旨?我这个哥哥可不是个傻子,你私下宣旨,他即便违令,他日也有的是借口托词,可如今是皇上的明文圣旨,加盖的是天子之宝,他再不遵旨行事,那便是死罪。”
萧慎回过头来,看着李内侍,骆一鸣也终于在烛火映照之下,看清了他的面容,骆一鸣与萧行素来亲厚,也曾与太子打过照面,彼时的太子儒雅谦和,并未因他的白衣之身轻慢于他,如今他脸上仍是春风和沐,却无端让骆一鸣生出一身寒意。
“当然,这毕竟是咱们的怀安亲王殿下,他一心为国为民,怎么就不能冒着必死之罪,为国征战呢?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孤倒也乐见孤这位哥哥替骧国打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战,到时候孤继任皇位,必定念其军功,免其死罪,可百姓们愿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位不忠不孝的王爷,孤可就无能为力了。”
萧行若是遵旨,萧慎便依其与佐木纳之约,割让北境五州之地,横竖这笔帐,将来也要算到萧行头上;萧行若是抗旨不遵,如愿击败北戎,那萧慎也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再治萧行一个抗旨之罪。
高,实在是高,若骆一鸣不是萧行的师兄,恐怕他也忍不住要为萧慎拍手叫好。
皇帐后,一个人影出现,萧慎二人立刻噤声,齐齐看向那人,那人于无声之中与萧慎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见萧慎点了点头,那人不发一言,又暗自退至阴影处。
骆一鸣原本以为,只要能见到皇上,递上萧行的手书,就能解开他们父子二人间的误会,如今看来,所谓皇上的怒斥,不过是萧慎做的一个局,连皇上的身边人都已经投靠萧慎,这内宫与外朝,想来早已在萧慎的控制之下。
既如此,即便能将这封手书交与皇上,且不说皇上如今是否还能目视,就算是能,面对萧慎,恐怕此时就连皇上也无能为力,骆一鸣小心将殿上的瓦片复归原处,而今之计,还是立刻动身北上,与萧行共商应对之策。
忽然背后一道罡风,一柄陌刀从骆一鸣背后斩来,骆一鸣反手以朝晖剑格挡开,对方又是一刀斩向他膝下,骆一鸣脚踩踏星步,退向乾明殿屋脊。
来人横刀紧跟在骆一鸣身后:“见这踏星步,就知太子殿下所料不错,果然是门主殿下。”
“我倒是没想到,太子殿下身边,竟然也有武林高手。楚平门主,从前倒是小瞧了你,不孤山小门小户,竟也能攀上太子殿下。”
浓厚的乌云竟在子夜散开,明朗的月光之下,两大门主手中刀剑交缠,远方传来寒号之身,皇城之中,宫墙之上,高手过招,难得京城之中还从未有过如此景致,若非双方招式间都冲着取对方性命而去,当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若论攀高枝,骆门主是在下的前辈。所谓天下第一门,不过是怀安亲王的马前卒,前辈投效怀安王,想必是不认江湖远庙堂的狗屁规矩,又何必因此对我如此夹枪带棒呢。”
骆一鸣冷笑一声,一剑刺向楚瑜腰腹,楚瑜躲闪不及,以左臂挡下这一剑,鲜血汨汨涌出:“我骆一鸣做的事,倒也不必向你这样的人交代,攀附也好,马前卒也罢,我所做之事,对得起天理良心。
倒是你,身手差也就罢了,这识人的眼神也不好,太子党为了向怀安王泼脏水,将武林门派骂作是不服朝廷统领的匪类,你且细想,就算你如今为太子做尽脏事,日后他清算怀安王罪状,少不了有勾结江湖这一项,难道他就能单捧你不孤山一门?那可不是自打嘴巴了。”
楚平不是骆一鸣的对手,二十招之内已露败相,正当骆一鸣想要寻找空隙脱身之时,却听到下方传来一声厉喝。
“有刺客!皇上遇刺!太子遇刺!近卫队救驾!”
李公公尖利的叫喊,响彻内宫,匆忙赶来的近卫队,瞬间将乾明殿围得水泄不通。
骆一鸣暗道不好,太子不肯召他进宫,就是要逼他行闯宫之举,萧行如今虽有一个不孝之名,但是北戎情状众所周知,为了大义而弃私情,即便百姓们短期内不能理解萧行所作所为,可终有一日,等到尘雾消散,局势明朗,难保有人会为萧行平凡。
只有行刺谋逆这样十恶不赦之罪,才能永远地将萧行钉死在耻辱柱上,到时候恕其死罪,是萧慎顾念手足之情,而要萧行的命,也是秉公执法,明骧国法度,为先皇尽孝。
骆一鸣站在宫墙之上,远远与萧慎对视一眼,他的指缝中似有鲜血留下,为了做实自己闯宫行刺,萧慎竟不惜自伤。
今日重兵围困,萧慎已做了十足的准备,若是骆一鸣落在他的手里,萧慎怎容他活过今夜,只有他死了,以他萧行同门的身份,他的尸体就是萧行最好的罪证。
第88章
近卫军留不下骆一鸣, 但骆一鸣也阻止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萧行遣使行刺事败,太子救驾负伤, 柔妃幽禁冷宫, 贬为庶人,皇上御旨, 以谋逆之罪令重兵包围怀安亲王府, 府中人等一概下狱, 怀安王府管家许勤伏法认罪,供其受萧行之令, 协助既明派骆一鸣闯宫行刺, 而后畏罪自裁于天牢之中。
数日前, 萧行还是当朝最尊贵的王爷, 皇上亲封的震远大将军, 在百姓的殷切期盼之中, 率十万大军北上远征, 夺邙城、战康宁,名震骧国北戎,是运筹帷幄的神将, 如今却成了叛国、弑父,骧国口诛笔伐的罪大恶极之人。
叛贼骆一鸣还在全国范围内围剿,既明派门徒退守了空山, 萧行那边, 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局。
京城里对萧行夺职下狱的诏书还未传到北境,可关于萧行谋逆的风言风语却早已席卷北境军中, 萧行帐下的几个主将都已有与萧行割席的意思,对萧行颁布的军令, 好一些的阳奉阴违,更有甚者,连军帐议事都不再按时出席。
本来已现败相的北戎军,再一次的蠢蠢欲动,好在主将们不敢忘记自己身上担负的是守护骧国的重任,在战事上仍不敢懈怠,只是军心不齐,将帅互相掣肘,能勉强抵抗住北戎的进攻已属不易,更遑论再打出大捷之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京中雷霆手段,向北境传达的旨意却迟迟未至,圣旨不到,萧行就仍是主帅,哪怕底下的将领是怎样地不满和质疑,需要为北境之征负责的,仍是皇上亲赐帅印的萧行。
“主上,京中的情形确如军中谣传,夺职下狱的圣旨虽然未至,但也是迟早的事,主上不能不早做打算。如今主上的手上是十万大军,虽然军中有些异心之人,但底下的将士们对主上无不敬服,我们这些随着主上一路出生入死的老将,更是惟主上之命是从,还望主上早下决断。”
陈焕是萧行初入军中便一路跟在他身边的老人了,从北境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北境,陈焕的忠心毋庸置疑,可是他所说的那条路,萧行却不愿走。
“我若当真起兵谋反,坐实我身上的罪名还在其次,北戎军如今严阵以待,若是骧国在此时爆发内战,到时候骧国门户大开,佐木纳的北戎大军会立刻跟在我的身后,杀入中原。到时候,即便我真的如你所想,掌骧国大权,又将如何向北戎讨要失去的北境疆土,如何救回丧生在北戎人手上的骧国百姓?丰城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我此刻调转矛头剑指京城,整个中原腹地,都可能变成下一座丰城。”
萧行的双手撑在沙盘之上,师兄谋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京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父皇、母妃、太子,他们现状如何?自己究竟是忽略了哪一环,才让事情走到如今的地步。
京都、皇城,曾经生养萧行的地方,如今想要回去,在他面前竟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坐上囚车,带上枷锁,以罪人之身伏法认罪,要么骑上他的战马,用手中的剑开出一条血路,一路杀回他的亲人面前。
“主上,难道您还不明白吗?先是皇上降旨怒斥,让您声名尽毁,然后是谋逆之罪,京城想要的,是您的一条命!除了太子,还有谁会如此处心积虑!我猜想,这京中的旨意已发出数日,却耽搁到今天都未送达北境,无非是太子心知肚明,您做不出谋逆之事,无论把您逼到何等绝境,您都没法狠心抛弃骧国,抛弃您的子民,这北戎战败的后果,他负担不起,所以即便您是谋逆之臣,他也留您一个给予北戎最后一击的时间。”
是太子吗?那个跟在他身后牙牙学语的小奶团子,那个花足三个月功夫,亲手雕了一柄木剑,喜滋滋地捧给皇兄的少年,那个明明已出宫立府,却常常到他府上讨酒喝的贤王。
沉默良久,萧行却说出一句:“这样也好。”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至少还有最后一战的时间,如果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审判和牢狱,起码在他被押送入京之前,他还能有机会重创佐木纳大军,这样一来,无论太子遣何人接手北境,守住国门总不至于太难。
“主上!”
萧行站起来,拔出无名剑,指向佐木纳的大本营:“陈焕,你跟了我十年,从一个百夫长,到如今骁骑营主将,敌人就在此处,你想不想随我一起,再打一场酣畅淋漓的胜战?”
陈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跪在萧行的身前:“属下领命。”
“召集所有主帅,圣旨未至,我还是北征军主将,所有不服军令者,不必来回我,你执此无名剑,斩其首级于军前,为大战祭旗。”
一个时辰过后,北征军七名主将立于邙城北征驻军营前,陈焕跪捧无名剑献于萧行,剑身上未干的血痕,交代着未到场三人的去处。
“有些话,即便我不说,你们想必也清楚,此次决战,我非但没有军功,甚至可能会有重罪。可是守卫北境国门,是身为武将应尽之责,你们享朝廷俸禄,百姓敬仰,这一战,你们不得不打。若能取得此次大捷,不论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下场,你们的军功总归是不可磨灭。
圣旨送达,你们与我割席,便是忠君,可圣旨送达之前,你们弃战而去,便是违抗军令,有负百姓期许,我不求你们效忠于我,只求你们牢记身上的使命,为自己,为你们身后的亲友妻子,拿上你们的剑,把北戎人赶回家去。”
从萧行召集诸将,到他们此刻站在营前,萧行所说的这些,早已在各位主将的心头转过无数次,对这些主将来说,萧行谋逆与否,他们心中各有判断,但北戎人打到了家门口,却是不争的事实,萧行夺职下狱后,无论朝廷指派他们何人作为主将,他们自知无法应对北戎之战。
如今萧行愿意顶着叛国的罪名,最后与北戎一战,对他们而言是福非祸,只要萧行的军令不是让他们剑指京城,这叛国之罪就牵连不到他们身上,而若真能打出大捷之战,他们凭着北戎之战的军功,前途一片光明。
“愿尊主帅之令!”
“愿尊主帅之令!”
这就够了,萧行并不在乎这些人是否能相信自己并非忤逆之臣,也不图他们能生死相随,只要他们还能在面对北戎军时齐心协力,只要他们心中还有最基本的道义和是非,在面对外敌时团结一致,那面对北戎的这一场决战,就还有胜算可言。
“诸位将士听我号令,各自回营整军,明日寅时启兵,直抵宏安,这一战,我要佐木纳的项上人头,祭北境无辜枉死的百姓,祭所有为骧国捐躯的北征将士!”
这一战,萧行毫无保留,北征军经半年征战,余八万人,除了守卫邙城的两万将士,其余六万人全数出击,他亲自领骁骑营为先锋,于寅时末刻兵临宏安城下。
一场骧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胜战,就这样在宏安城里打响,多年后,许多曾随萧行打宏安一战的将士回忆起那一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宏安城城墙上的场景,都不自觉感叹烈阳兵法之神奇,军队在萧行的手上如同水流般汹涌而莫测,散时仿佛处处都是破绽,又在敌人自以为占据优势之时和盘绞杀。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萧行兵临宏安的前一刻,佐木纳却带着他的核心部队仓皇出逃,留给萧行一个不完美的大胜,也留给骧国一个没有彻底拔除的祸患。
拿下宏安,意味着北境五城悉数收复,此次北征一战,虽然没有实现萧行彻底打击北戎有生力量的宏图,但也算是一场大获全胜的反击之战,萧行没有愧对出兵之时对父皇许下的承诺,也没有白费那些从百姓口中省下来的军资补给。
陈焕正组织将士们打扫战场,在己方的国土内开战,将士们不单要在战时尽可能保全百姓,更要在战后协助百姓们恢复生计,那些横陈在城池内外的尸体若是处理不当,很可能引发疫病。
对于北境的百姓来说,击败敌人的喜悦只是一时的,在双方撤军之后,他们要面对的是自己苦苦经营起来的家业毁于一旦,然后从这巨大的挫折中爬起来,再去重建、耕耘,在下一场战争开打之前,尽他们的全力。
正因如此,向北戎走漏消息,让佐木纳能够在这场战役中全身而退之人,才愈加可恨,佐木纳不死,北戎就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百姓们勉力修复的城池,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又将毁在敌人的手里。
日渐黄昏,萧行站在城门前,他的身影一点点地陷进阴影之中。陈焕来到他的身边:“主上,城中各处已清理完毕,宏安知府带着府兵在城中维持秩序,北征军按照您的吩咐,在城门外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