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焕,对于佐木纳出逃之事,你怎么看?”
说起此事,陈焕面色也阴沉下来:“这些时日里我军盛传的风言风语,不可能还没吹进佐木纳的耳中,要说佐木纳能猜到主上会在这样的处境下起兵,属下实在难以相信。宏安一战,从整军出发到兵临城下,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佐木纳何至于撤退得如此及时,若非有内鬼潜伏,就是佐木纳早有准备。”
第89章
算起来, 北境之征的每一场胜战,都没能留下北戎的主力部队,甚至在萧行本以为胜券在握时, 都能让佐木纳越过重重包围偷袭后方军粮, 萧行知道这次匆忙出征,队伍中人心不齐, 可却不曾想过, 他的队伍之中, 或许还埋伏着敌人的暗桩。
“陈焕,你去查, 昨日宏安一战布置下去, 七位主将分别见了什么人, 说了什么话, 事无巨细, 都一一替我查清楚。天亮之前, 我在帅营中等你。”
到此时, 陈焕与萧行都是两日一夜未曾合眼,但是他们都知道,宏安一战已毕, 朝廷的旨意很快就会送达,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凡人行过,必留下痕迹, 当陈焕将七位主将昨日行踪呈交萧行案前, 内鬼是谁呼之欲出。
不单是泄露行军机密,陈焕更是因此发现, 当日军粮被毁,本应负责右翼布防的这名主将, 竟离奇地将军队调至丰城附近,以至右翼一线门户大开,而他本人,却因为在北戎军撤离丰城时伏兵截杀三支落单的小队而建新功。
回过头来再看,这其中的交易意味再明显不过,以三十万军资换三支小队,佐木纳不亏,更何况这三支小队,还是出自于他一贯不睦的拿谷部。
“主上,这个尹毅,正是太子的妻弟。”
普通人家,即便是兄弟阋墙,也不过是一姓之内的口角之争,而皇家的兄弟一旦反目,死的何止百人千人,萧慎当真大方,只为了阻挡他所谓的北境军功,一出手便是三十万两军资。
帐外的守卫有事奏报,萧行放下手中的情报,把人放了进来,只是看那小兵脸上慌张的神色,萧行便知道,是圣旨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萧行行刺乾明殿,意图谋杀君父与太子,篡夺皇位,其罪当诛,今废其怀安亲王爵位,夺其震远大将军军职,贬为庶人,由宣旨钦差押回京中受审。神威将军尹毅暂领北征军主帅一职。
圣旨短短数行,定的却是萧行不赦死罪,一朝至尊亲王,如今等着他的,只有暗无天日的死牢了。
“萧行,还不跪下接旨吗?”
宣旨的队伍人数不多,却是全副的皇家仪仗,萧慎不愧是他的同胞兄弟,萧行作为主帅打下北境五城,即便他所带的军队之中不少都是太子的人马,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经此一役,无数的兵士对萧行心服口服,若是与萧行正面冲突,就算萧行本人没有谋逆之意,底下的人会不会在此逆境的刺激之下生拥护萧行之心,以至出现黄袍加身的情形,那可就不好说了。
因此,朝廷前来宣旨的使臣绝不能是武将,只能是文臣,且仪仗越齐备越好,唯有如此,才能以皇室威仪逼萧行就范,让萧行明白,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太子,而是整个骧国皇朝,只要他还姓萧,他就应该对父君低头,对朝廷低头。
“大人说对了,这旨,本王不接,这罪,本王不认。”
前来宣旨的是御史台御史中丞张仪,在太子与怀安王的皇权之争中,御史台一贯没有偏向,这位御史中丞也并非太子党,但是骆一鸣行刺一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御史台不信,张仪奉旨宣诏,萧行拒不受旨,岂非是藐视天威。
“萧行,你谋杀君父,已是不忠不孝之极,如今你拒不受旨,可曾想过京城里的柔妃?”
提起柔妃,萧行心中一阵剧痛,他如今的境地已是如此艰难,留在京城里的母妃,不知要受何等折磨。
如果他引颈受戮,就能换母妃安然无恙,他也能甘心就死,可是太子党如今里通外国,他倒下了,骧国彻底成为太子的掌中之物,北境又将如何?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看清楚,从一开始,太子就有意放弃这边境五城,这一场北戎之战,不过是太子和佐木纳一起,为他萧行掘好的坟墓。
萧行看向陈焕,轻轻一点头,陈焕手中明剑出鞘,帐中将士们一拥而上,将宣旨的队伍全数拿下。
“张大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忠直之臣,前往北境宣旨,也是皇命难违。你放心,我不会杀宣旨的队伍,相反,我还会带宣旨的队伍一道回京。”
“萧行!你这是起兵造反!”
萧行看向张仪的眼中闪过森森寒意:“张大人,不管你信与不信,本王从未对皇位动念,更不可能为了皇位行造反之事。你既然自称是奉父皇旨意,待我回京面见父皇后,若父皇还认为我有谋反之意,下狱、杀头,我绝无二话。”
陈焕的剑抵在张仪的脖子上,他却像感受不到那阴冷的兵刃一般,仍是直视着萧行的双眼:“好,萧行,你记住你今日的一番话,若你真的谋权篡位,老夫就是死了,也要睁开眼睛看着,看你萧行是怎样一个言行不一的小人。”
萧行不愿再同张仪多费口舌,示意陈焕将宣旨的队伍妥善安置。
军帐之外,是闻风而来的尹毅的人马,他尚不知萧行已经掌握他叛国的罪证,见萧行将宣旨的队伍拿下,便凑上前来:“主上,咱们接下来是要拔营返京?”
萧行摇了摇头:“佐木纳带着他的核心部队出逃,北境局势未定,现在不是拔营的时候。再者我若真的领大军直指京城,岂非真如圣旨所言,行谋逆之事。”
萧行越过人群,走到尹毅的身前:“神威将军尹毅听令。”
方才在帅帐之外,尹毅将圣旨听得一清二楚,如今萧行说他不打算班师回朝,又欲随宣旨的队伍回京,那北征军必然得由旁人暂领,太子早已有密令,要他趁机夺下萧行的军权,这些时日他屡建军功,萧行也对他颇为重视,哪怕军中盛传萧行谋逆叛国一事,他也照旧对萧行毕恭毕敬。
如今正如他所愿,萧行动身返京,他顺理成章接手北境军务,他压下内心的狂喜,跪在萧行的身前:“末将在。”
“神威将军尹毅,里通北戎军,泄露军机,依北征军军令,斩立决。”
萧行从怀中拿出一卷卷轴扔在尹毅脸上,那是陈焕呈上来的叛国罪证。
“什么?!”
同卷轴一起向尹毅而来的,还有萧行的无名剑,尹毅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无名剑已割断了他的喉咙,萧行在尹毅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擦干了无名剑上的血迹,将剑尖指向跟在尹毅身边的几人。
那几人止不住地颤抖,将手牢牢地按在自己的剑上:“主上,我们虽然跟在尹将军身边,却从未有过里通外国之举,求您明鉴!”
萧行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放下的手中的无名剑,那几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主上,我等一心效忠骧国,若主上疑心,我等皆可以死明志!只求主上放过我等家中亲眷!”
萧行沉默了片刻,将无名剑收回剑鞘:“你们几个,去把这尸首处理了吧。”
营地之内,象征着北征军的旗帜在风沙中狂舞,萧行抬头看了这面军旗一眼:“本帅之令,由骁骑营统领陈焕暂代北征军主帅一职,骠骑营,随我进京面圣,向皇上面呈此次北地军情。”
陈焕的军职不高,萧行只能将骁骑营留给他,骁骑营是陈焕一手带出来的,无论是镇压军中不服的人,还是抵御来袭的佐木纳,骁骑营都会是陈焕最趁手的武器。
“主上,你当真不要属下随您回京,京中的情形,必定是万分凶险啊!”
萧行摇了摇头:“陈焕,北征军我就交给你了,攘外必先安内,我回京,亦是为保北境安定,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必须替我、替骧国守好北境国门。”
陈焕从萧行手中接过北征军兵府,萧行南下返京,他便是北征军最高将领你,全军将士,乃至骧国的存亡,都系于他的身上,他郑重地对萧行说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主上所托,主上,一路保重,我和北征军就守在这国界上,等您归来。”
烈马疾弛,尘土飞扬,萧行领骠骑营踏上了回京之路,京城的圣旨发往北境,一路上大张旗鼓,如今骧国之中,萧行谋逆叛国,人尽皆知。
萧行人生在世二十七年,还从未曾像如今这样,清晰地感受到沿途百姓的冷眼,他再也不是救百姓于水火的战神,如果不是骠骑营的将士们腰上利刃,恐怕百姓们便要忍不住替皇上教训这个不忠不孝之子了。
“别说主上并没有行刺,就是主上真的对太子动手,难道主上在北境出生入死的战功,就能因此一并抹了?这些人是忘了吗,这些年主上征战南北,守护的是骧国疆土,救下的骧国子民不计其数,但凡他们还有一丝感恩之心,也不该是这样的嘴脸。”
比起骠骑营的将士,萧行却更能对此情此景淡然视之:“我身为皇子,保家卫国是应尽之责。我的罪是朝廷定的,百姓们爱戴父皇,不过出于一腔义愤,不能容许皇子不忠不孝罢了。”
曾经的歌颂功德,到如今恨之欲其死,舆论的风向从来如此。
第90章
“萧慎, 让我见父皇。”
还没有入京城的城门,太子便亲自领京畿营于京郊处围困骠骑营:“皇兄,你的人没能要了我的性命, 你就连一声太子都不肯称呼了么?咱们兄弟一场, 你可当真是叫孤寒心呐。”
“我究竟有没有行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只问你, 从斥令到圣旨, 究竟是父皇的旨意, 还是你萧慎的旨意?”
京畿营和骠骑营的武器均已出鞘,双方对阵之中, 太子缓缓驾马来到阵前, 与萧行相对:“自然是父皇的意思, 你拒不接旨, 自然也没有验过圣旨上的天子之宝, 但我做弟弟的可以向你保证, 那就是天子金印, 绝非伪造。”
太子说的是实话,可又不完全是实话,这圣旨上的金印确非伪造, 可执印之人却非陛下。
“萧慎,你当真以为你身后的京畿营能护得住你?常年拱卫京师,就算是一头猛兽, 在这么经年累月的豢养之下, 爪子早也不锋利了。更何况京畿营中,都是皇城贵族后裔, 他们的剑上没沾过敌人的一滴血,就是我手下的步兵对付他们也能以一当十。”
萧慎一笑:“这是自然, 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跟皇兄比谁的拳头更硬的。皇兄不是想见父皇吗,我带你进宫便是,只是宫里刚刚经过一番行刺,皇兄带着骠骑营进京,百姓心里必定惶恐不安,所以我想,不如就让骠骑营的弟兄们暂时待在京畿营军中。”
“我若是不肯呢?”
萧行骑着马向前一步,他身后的骠骑营也向太子压上一步。
“皇兄,你身上谋逆、抗旨两道重罪,条条论罪当诛,如今是我顾念手足之情,才不愿与你兵戎相见,骠骑营自然善战,可你看看你的身后,不过百余人,京畿营上千将士,就算是再不堪,总不至于连百人都不敌。皇兄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宫里的柔妃考虑,为身后的这些弟兄们考虑啊。”
萧行没有说话,他身后的骠骑营一步也不曾后退,他们愿意跟随萧行返京,就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骠骑营的将士戎马一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这些时日萧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几番出生入死,战场上打拼出来的感情,太子不会懂。
萧行的剑指向太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十步,以萧行的身手,转念之间便可取太子首级。
可是然后呢?父皇已至垂暮之年,如今太子能如此行事,可见父皇早已无力临朝理政,萧行的谋逆之罪天下皆知,如今杀了太子,这个皇位萧行是不坐也得坐,可作为一国君主,靠的不仅仅是手中的兵权,还有更重要的,是人心。
这么多年来,骧国外有北戎虎视眈眈,内里各贵族世家把持朝堂,垄断晋升之路,骧国表面风光,实则由上至下积弊成疾,父皇这么多年来实行仁政,实属不得已而为之,骧国内部一旦有所动荡,外敌便会趁虚而入。
此次北戎之争若能一举击败北戎,便能腾出手来料理内政,可天不遂人愿。北戎不除,骧国的沉疴难起,若在此时一位“不忠不孝”的君主临朝称帝,恐怕骧国国内乱局更甚。
太子迎着萧行的剑不退反进,京畿营的人要拦,太子却挥手示意无妨:“皇兄,我们兄弟一同长大,你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你不会杀我。”
“说来惭愧,萧慎,我们兄弟一场,我却直到今日也不能弄清楚,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太子直视着萧行,他的皇兄,骧国的战神:“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做太子,而你只能被废为庶人。罪人萧行,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良久,萧行手中无名剑归鞘:“走吧。”
若今日他不跟萧慎回宫,恐怕此生再不能与父皇相见。
“骠骑营人等,原地扎营,等我回来。”萧行虽然同意随太子进宫,却没有如他所愿,将骠骑营人等暂归京畿营中,一旦入了京畿营,他们只会成为笼中困兽,任人宰割,好在如今不愿兵戈相见的,不仅是萧行,太子亦是如此。
十万大军随萧行远征,拱卫京城的,唯有京畿营与皇城司近卫营,他们若再有折损,萧慎即使坐上皇位,手中也没有足够的兵力维持皇城的秩序,保卫皇族的安危,萧行所言非虚,骠骑营的将士足够以一当十,如今萧慎为刀俎,萧行为鱼肉,又何必为此折损战力。
“既如此,那便听皇兄安排。骠骑营的将士们,你们要记住,你们效忠的不是他萧行,而是我骧国,萧行的罪行与你们无关,只要萧行伏法认罪,你们依旧是骧国的好儿郎。”太子说罢,调转马头,向皇城而去。
太子带着萧行,过京都城门,沿正阳大道,一路走向宫门,萧行身上没有枷锁和镣铐,可百姓们仍旧以恨毒的目光,对萧行进行审判,这当然是太子折辱萧行的把戏,从前萧行班师,鲜花着锦,万人空巷,可曾想到也有这如同过街老鼠的一天。
“这就要入宫了,萧行,你虽已被废为庶人,可我顾念手足之情,不愿让你枷锁加身,但这皇宫里住着的,是骧国的君王,父皇的安危,我不能不顾及,还请你自行卸下兵刃,别让弟弟我为难。”
当年皇上金口玉言,允萧行佩剑上殿,这么多年,无名剑还从未离开过萧行的身侧。
萧行将无名剑交给随行的内侍,那内侍抬头看了萧行一眼,萧行恍惚间想起,这似乎是他母妃宫里的人。
萧行跟在太子身后,走向内宫:“这似乎不是去乾明殿的路。”
“父皇的病情每况愈下,又在乾明殿里遇奸人,如今已挪去母后宫中。”
自从骆一鸣入京,萧行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我师兄如今身在何处?”
“骆门主身手了得,行刺当晚就逃出宫去,不过师兄放心,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孤已经派人前往骆门主的家乡,他虽然逃了,可他的养父母却逃不出我的手心,你们是同门师兄弟,性子想必是一路的,你能为父皇和柔妃回宫,他自然早晚也会落网。”
随着太子的话音落下,萧行二人迈入了皇后宫中,近卫们从四周涌出,将萧行牢牢包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