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昭昭的哭喊声里,丁二七将朝晖剑刺入了程峰的胸膛。
第96章
程峰的战败, 罥娘歇斯里底的哭吼,蔷薇楼在失去楼主后的混乱和疯狂反扑,今夜知州府中血流成河, 大雪下了一整夜, 也没能遮盖大地上弥漫的血腥之气。
林昭昭就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之中,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两名神官手持勾魂刀和节杖, 黑白两身长袍之下, 面容模糊,地府中天生神职者, 因无生无死, 故也无相, 面容皆以见者所思所想而变化, 林昭昭一心记挂着丁二七, 此时竟看见了两位神祗的本来面目。
从丁二七夺舍, 到黑白无常现身, 阴阳镜前,两位神官已经查明了一切,也知道了眼前这个借林昭昭身躯作恶的亡魂, 不再是那个人世间惘然徘徊百年的恶鬼丁二七,而是当年明震阴阳两界的怀安亲王萧行。
为了防止萧行再度化煞,白无常手上捧着的, 是东岳大帝亲赐降业金钟, 身后带着的,是十殿阎罗殿前阴兵。
“怀安王, 你身为亡魂,夺舍还阳, 又伤及生人,犯的是地府十罪之首,依阴司铁律,我等奉命将你押解回阴司地狱,论罪受刑,还望你迷途知返,自行脱离生人肉身,随我等同去。”
萧行一生领兵守卫北境百姓,行善事而不得善果,当年其身故之时,怀仁人救世之大功德,本应由东岳大帝点化封神,可一念之差,原地化煞,对于萧行,白无常心存惋惜之情,仍加之以尊衔,好言相劝。
可若是萧行仍执迷不悟,白无常也不得不以降业金钟,镇压其魂魄,萧行半神半鬼之身,其魂魄早已注定无法往生,也不能强行湮灭,唯有降业金钟,能以其神力,缓缓抽离萧行的魂力,将其魂身化解。
萧行怎会不认得降业金钟,这是鬼界圣器,专门用来惩罚堕落的神祗,它会以神力一点点地冲刷有罪之人的骨血,让其受刮骨抽筋之痛,清醒地感受着生之力一点点从魂魄中剥离,直到一切归于虚无。
萧行笑了,他不过是一个已死之人,生前救不了自己的父母,救不了一国的百姓,他太自负,固守着所谓的忠义,让所有跟随他支持他的人都不得善终,如今他死了,难道还不能为自己所爱之人搏一搏吗?
什么阴司之罪,什么降业金钟,他通通都不在乎。
“他没有夺舍,是我,是我让他用我的肉身,是我让他替我杀了……程峰。若有什么罪过,那也是我的罪过,黑白无常,我跟你们走,丁二七他所犯之罪,由我来替他担。”
林昭昭在丁二七的魂火包裹之中无法行动,可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丁二七被黑白无常带走,是她答应丁二七,要替他找寻前尘,渡他再世为人,今夜种种,是丁二七介入了她的因果,才酿成大错,如果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那也应该是她,而不是丁二七。
“林昭昭,你的阳寿未尽,本不应与亡魂发生牵扯,是地府失职,竟放任生魂与亡灵阴婚,以致打破阴阳秩序,这件事,地府必将彻查,严惩与此案相关一干鬼差。待我等将萧行缉拿归案后,也会将你与萧行有关的记忆一概抹去,直至你寿终正寝之时,我等自会再见。”
说话的是黑无常,他没有计较林昭昭假意欺瞒之罪,却也没有顺着林昭昭的意思,让她代萧行受过,地府神官面前,所有谎言粉饰皆是无用,生前死后所有因果,阴阳镜中自见分晓,没有人可以代偿罪与债。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将丁二七从我身边带走,凭什么消去我的记忆!如果阴阳秩序真的颠扑不破,那我和丁二七又为什么会相逢?阴阳之间往复循环,从不间断,我们只要这一点小小缝隙,足够我们此生相守就足够,天道竟然允许我们结缘,那我们经历的这一切就是合情合理,你们的判断,我不服!”
自古以来,还从未有人不服地府的审判,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子,她被抽离了肉身,只剩一缕脆弱的魂魄,却敢直面黑白无常,说自己不服。
“昭昭。”
林昭昭看向丁二七,她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看得丁二七心上一软,生前他有许多后悔的时刻,后悔错信萧慎,后悔没能见到父皇最后一面,后悔没能留在母亲身边,后悔害了师兄,害了既明派,可死后的他,却从不后悔遇见了林昭昭,不后悔与她所经历的一切。
这一切因阴差阳错而始,因他的一己私念而发展至今,林昭昭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也该与这一切道别,去过她正常的人生了。
熊熊魂火从林昭昭肉身上燃起,丁二七的魂魄离体,一旁守着的白皎,接下了昏厥过去的林昭昭,丁二七来到林昭昭的魂身前,他想再牵一次她的手,再摸一次她的头发,可又觉得时间紧迫,还有太多的话要对林昭昭说。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轻轻地朝林昭昭的魂身推了一把。
“昭昭,如果有来生……回去吧。”
萧行没有来生了,可林昭昭还有,她会平安喜乐,一次次往返于阴阳之间,一次次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魂火卷着林昭昭,飞快地向着她的□□坠落而去,魂魄是不会落泪的,可林昭昭怎么觉得,她的脸上、心上,都已是一片冰凉。
直面萧行魂身,白无常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金钟,当年萧行化煞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方圆近百里的亡魂,都被吞噬在巨煞的阵眼之中,今夜知州府内伤亡惨重,现在还不断地有新死的魂魄溢出,若萧行再度化煞,今晚又将是地府一劫。
“正如当年的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功德,只觉得自己背负了太多的罪过,辜负了太多人的信任,现在的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黑无常大人,你封印我生前记忆,为此我怨了你百年,可当我真的把这些记忆寻回,我却要向你道一声谢。
也因为失去了那一段记忆,我才能以丁二七而不是以萧行的眼睛,去看待从前发生的一切。诸位放心,萧慎也好,北戎也罢,这世间世事变迁,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因果,当年没能明白的道理,如今再在尘世走一回,我已不会再堕落为煞了。
就算是为了报答黑无常大人当年的恩情,我跟你们走。”
萧行的话没有说完,他之所以感激黑无常,不单单是因为封印记忆,让他看清了前尘往事,看到了百年之后的骧国,还是在重复着皇权的争斗、人心的算计,将武林和百姓都卷进这些无休无止的谋算里,而两个国家之间,也在不断地产生新的优劣形势,变换着上下风。
更是因为,黑无常造就了丁二七,那个一无所有的游魂,那个和林昭昭相识相爱,幻想着未来余生的鬼魂,他没有王爵加身,没有任何的使命和责任,他终于为了他自己,为了林昭昭,短暂地活了一回。
黑无常向萧行点了点头,他抬起右手结了一个印,一个墨黑色的枷锁出现在萧行的双手间:“走吧。”
黑白无常带着萧行离开了知州府,而鬼差们则留了下来,为知州府里新死的亡魂引路,天亮了。
三天后,林昭昭睁开双眼时,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她抬起手,遮挡过于刺眼的阳光,白皎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昭昭,你总算是醒了。”
记忆如潮水般向林昭昭涌来,这里是知州府,就是在这里,如师如父般疼爱了她十余年的程峰与她刀兵相向,丁二七借她的魂身,杀了她的师父,然后是地府的鬼差赶来,从她眼前带走了丁二七。
林昭昭飞快地从床上起身,甚至顾不得从白皎手上接过外衣,她冲向了皇上的正院,可院内早已空无一人,皇上拿下蔷薇楼一党便立刻起驾回京,这个院子也被镇抚司看守起来。
守在院门前的,正是当时在北戎与林昭昭一道返回南骧的那名佥骑,他见到鬓发尽散,在雪地之中只着单衣赤脚奔来的林昭昭时,不免错愕:“林姑娘,你这是?”
“让我进去。”
见林昭昭神情恍惚,那名佥骑也不敢再拦,一侧身,为林昭昭让行,可就算是林昭昭能够再回到这个院落又有什么用呢,她想要见的人,注定是再也见不到了。
“丁二七!你出来!”
“丁二七!你出来啊。”
是你答应过我的,等到这一切结束,就陪我回五荒山,师父已经食言了,难道连你也要食言吗?
林昭昭眼前,不断闪过丁二七看向她的最后一眼,在淡蓝色的魂火之中,丁二七无声地向她诀别。
“昭昭,你这是怎么了?!谁是丁二七?”白皎匆匆赶来,将林昭昭裹在大氅里,林昭昭的手脚都已泛起青紫色,在雪地之中格外刺眼,白皎将林昭昭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怀里,可无论怎么捂,也没有将它们捂热。
而林昭昭双目空洞,不知望向了何处:“丁二七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97章
瑛王兵变毫不意外地以失败告终, 一切本就是皇上与镇抚司设计好的诱敌之计,他的瑛王军从封地毫州刚来到京城郊外,就受到早已埋伏在侧的邕城军和京畿营两军包围, 而皇城内, 皇上早就暗中培育起一批影卫,编入城防司的营制, 瑛王的府兵甚至没能冲破皇宫内殿, 就被城防司尽数拿下。
蔷薇楼四尊尽数在知州府内落网, 他们手下的一干人等死的死,逃的逃, 依附在外围的武林门派, 也在一夜之间作鸟兽散, 京城中的蔷薇楼旧址、东齐城的蔷薇楼据点, 甚至是程峰的五荒山旧居, 都由徐遥亲自带队查抄。
林昭昭知道, 皇上真正想要查抄的, 不是蔷薇楼这些年来所敛集的财富,甚至不是他们手中的兵器和毒药,而是那些所谓的能为萧行平反的罪证。
这些当年萧慎在南方征集军粮的账册, 就藏在五荒山的竹屋里。
徐遥从竹屋里带走账册时,林昭昭就在一旁,喂那头她和程峰养了三年的驴子, 当时她和师父前往青羊谷寻白老谷主, 是程峰说,这山上荒无人迹, 即便是放养,这头驴子也跑不了, 不如不要拴它,任它在谷中觅食,免得他们归期不定,好容易养大的驴子,再给饿瘦了。
现在想来,大概在那时,程峰便预料到,这一次他们离开五荒山,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驴子却没有如程峰所想走远,它仍在竹屋外徘徊,终于在今天等来了林昭昭。
程峰没有死,丁二七的剑偏了三分,留了程峰一条命,皇上派了御医为他疗伤,如今已经被秘密关押起来,东齐刺杀事发之后,林昭昭还未见过程峰,连林昭昭也说不上来,曾经的至亲之人,为何如今连再见一面,也成了一件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做到的事。
这次搜查五荒山,林昭昭自愿与徐遥同行领路,原因无他,她想要亲眼看看,自己信了一生,敬爱了一生的师父,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而萧行,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遥在竹屋的灶台边,搜到了一个黑漆金属盒,盒子里,是当年萧慎与江州知府的密信,另有账册三本,信中所提及的调换军粮一事,与账册中军资数目一一对应,由此可见,军粮被毁一案,并非佐木纳料事如神,而是他与萧慎里应外合,是萧慎用最少的代价,给北征军和萧行最大的打击。
林昭昭看过这些信件,久久不发一言。
“林姑娘,皇上有令,这些证据由镇抚司封存,秘密送入京中,今日你看到的一切,都只能当作没发生过,你明白吗?”
林昭昭怎么会不明白,这些信件一旦公之于众,动摇的就是萧氏的江山,皇上就算不是萧慎血脉,可他也信萧,也是萧氏的后人,今日他们斗倒了一个蔷薇楼,可谁知来日又会出现什么人,什么组织,以拨乱反正为名,动摇骧国的江山稳固。
正因林昭昭知道,这些所谓罪证,今日出了五荒山,便会彻底封存甚至销毁,如同萧行的过往一般,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所以她才执意要与徐遥同来。
见林昭昭没有答话,徐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林昭昭还年轻,只有年轻人才会执着于对错,执着于是非:“林姑娘,你可知道,账上这批军粮最终去往了何处?”
萧慎以陈粮枯草冒充军资运往北境,这批军资通过层层人手,实打实地交到兵部手中,也就是落在了萧慎手里,假冒的军资已经付之一炬,真正的军粮又最终如何安置,徐遥不提,林昭昭几乎要忽略了这一层。
“这批军粮,最终成了南骧的救命粮,当年骧国迁都南下,连同北境数万百姓一起涌入滨河以南,他们没有土地,所带的银两也寥寥无几,这批人想要活下来,只能靠朝廷,而就是这批军粮,养活了移民,缓和了南北冲突,南骧才能休养生息,走到如今的局面。”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世间诸事,环环相扣。
林昭昭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大人放心,我知道大人也是奉皇命行事,定不会让大人为此为难。”
林昭昭能如此说,徐遥也算是稍稍宽下心来,他早已察觉,林昭昭对萧行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关注,可是他也想不明白,萧行离世已有百年,林昭昭不过是南骧出生,南骧生长的一个孤女,她与萧行之间,又能有怎样的牵扯。
可哪怕林昭昭心里对萧行有所偏向,如今看来,林昭昭也不是不顾全大局之人,徐遥将盒子交由手底下的人收好,同林昭昭一道走出竹屋的房门:“一切尘埃落定,皇上任命的旨意不日也要下来了,昭远将军,下官先道一声恭喜。”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皇上不会因为程峰的事牵连林昭昭,当日程峰当着皇上的面,将林昭昭逐出师门,不单单是对蔷薇楼人等的表态,也是为林昭昭留了一条退路,程峰所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林昭昭作为程峰的养女,本也应该牵涉其中。
可当日程峰一席话,不单撇清了林昭昭与谋逆一案的关系,更是保全了她的救驾之功,皇上立志收复北境,此时正在用人之际,于公于私,林昭昭都不会受蔷薇楼一党的牵连。
林昭昭向徐遥道了谢,可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昭远将军也好,营中走卒也罢,收复北境,林昭昭是为了萧行,更是为了她自己,她救回了一个林鸢,可还有千千万万像林鸢一样的骧国奴隶,还在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丁二七走了,可她的路却不能因此停下。
镇抚司的人马就要启程了,林昭昭坐在马上,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那间竹屋、那座小院一眼,一切都回不去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只能向前看。
驾,林昭昭扬起马鞭,向京城而去。
连日来,京城六部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清除瑛王与蔷薇楼党羽,定其罪责。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篡位谋反……六部官员乃至军中,牵涉进谋逆案中的官员不下百人,从前蔷薇楼替江湖人士消灾,联络朝中重臣的事也先后起底,京城之中暗流涌动,每天都有官员的府邸被查抄,每天都有重臣下狱。
这场清扫持续了足有月余,镇抚司以程峰的性命相要挟,逼迫罥娘交出蔷薇楼账目和往来名册,至此,那些曾经尘封在水底的罪行,也总算浮出了水面。
这其中就包括刘慷一案,为了伙同刘慷压住海宁镇瘟疫的消息,十数位少女先后送入刘慷府上,除了林昭昭无一生还,这些少女来自各大门派,这些门派有的在蔷薇楼谋逆一案中加入了蔷薇楼阵营,还有的投靠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