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她疑惑地问。
“只能说,食色,性也。”
太子殿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道与杨姝华。
生民坊的楚掌柜路过莫停居,对一妇人见色起意,劫走了妇人,可谁知那妇人竟是江南浮云茶庄来京的客人,代表陶庄主来和沈刺史夫人谈生意的。如今,沈少夫人得了消息,砸了京兆尹的登闻鼓把人救出来,陶庄主也亲自来京。
生民坊理亏,便将苦果羹配方与六羡茶庄共享。沈少夫人那边拿到配上之后再度改良出棉花果,谁知竟比原本的苦果羹更受京中人民的欢迎。
“六羡茶庄的这个棉花果,吸水就能食用,比生民坊的更加便于保存,而且可以根据蘸水调整口味,几味蘸水便有几味口感,相当不错。较之苦果羹,月华糕更适合送往西北。如今他们四下达成一致,父皇便也顺应安抚,沈刺史夫人如今已加封四品诰命。自大俞建立以来,她还是第一位不以夫君受封而得封赏的诰命妇。过杨家也并未被亏待,杨况因发现苦栗果有功,也被加封了散官品阶。”说着,太子忽然看向了一旁的杨姝华,问道,“太子妃可还满意?”
杨姝华笑笑:“殿下说笑,臣妾何来的满不满意,杨氏忠于朝廷,忠于陛下,一切以陛下评判为主旨,不敢自专。”
太子咳嗽两声:“本宫自然信任太子妃的母族。”
杨姝华干笑了一下。
正好,侍女将鸽子汤盛了上来。
琉璃汤盅一掀开,鲜美醇厚的热气盈满室内,汤脂如羊乳般洁白,上下浮动着几枚鲜枣,令人不禁食指大动。
杨姝华顺势将那碍眼的棉花果子挤去了一边,奉上汤碗:“殿下请用。”
太子殿下接过了碗:“多谢。”
不知为何……
杨姝华总觉得,方才提到沈、杨之争的结果时,太子眼中的神情,似乎并不是全然的高兴。
可她再仔细用目光探寻过去时,他的眼中,就只剩下那碗乳白色的汤了。
*
宁不羡躺在院中晒太阳,边上烟罗炭燃着,小火煨着一炉加了鲜牛乳和蜂糖的茶水。
奉五娘教的吃饭,说是西域的牛乳内加了蜂糖后可以去掉乳片保存时留下的盐醋味,再兑入茶水后煮沸,堪称人间绝味。
宁不羡听完,偶然试了一次,当即奉为天茶。
茶清乳厚,蜂糖甘甜,这是怎样的人间绝妙搭配!
沈夫人也很喜欢,不过她不爱喝热的,只爱凉的,撺掇着灵玥给她做茶乳冰酪。
三日前,宁不羡四品硕人的诰命敕封下到了沈家。
丈夫贬官期间加封诰命,放在整个大俞都是头一份的光耀门楣。哪怕老太君再不喜欢她抛头露面做生意,但如今她获此殊荣,获得皇家封赏,老太君也不得不认下她的能耐。
据说,此次加封之后,世家贵妇中有不少命妇都跃跃欲试,想着脱离夫君,给自己挣功绩。
像宁云裳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冲到前朝做女官,过于惊世骇俗,且被男人排挤,加封内命符,或许是寻常世家女子更容易望其项背的努力方向。
可惜,宁不羡封赏拿下,人就懒惰了下来。
据她说,前段时间的勾心斗角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现在只想躺在花园里睡觉。
于是她这一睡,就是三四天。
从前是在沈家见天的不见人,现在允许她努力做生意了,她反倒成日在家,引得罗氏都被老太君支使了好几次,表达不干涉她出门的意思。
可,宁不羡就是觉得自己累了,要休息。
人人都以为她是想成就一番事业,可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宁云裳那样有大抱负的人。她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未来过得更舒服,或者说,在想要舒服的时候,没人能够指摘她。
她悠然地,在日头下翻了个身,打算再小憩一会儿。
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敲击声:“少夫人!少夫人!”
是灵曼的声音!
她可没忘灵曼上次闯院子,是兴隆布庄着火的时候。
灵曼每次来,都是出大事!
宁不羡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怎么了?”
灵曼喘了口气:“陶……是陶郎君。跟着他的人说……陶郎君遇刺,现下被抬了回来,重伤在榻。”
第一百六十一章 私闯宫门
“他在哪中的箭?”
“景云楼附近。今早陶庄主忽然兴起,说无事可干想要故地重游,我们几个听您的吩咐便一路跟着他,谁知转了个身,人就不见了。再找到,就是陶庄主中箭倒在景云楼附近,身旁围了一群百姓。”
“围观的人里有可疑的吗?”
“问过,都是东市内的商户,没什么可疑的。”
“……”
一盆盆带血的水被往外倒。
宁不羡掐着手指站在外面,望着灵曼、齐蕴罗和茶庄内的仆从们进进出出。
“他怎么样?”低头看着坐在一旁神色紧绷的大夫,她不自觉地问道。
然而,这其实是自欺欺人。
因为在大夫检查伤口时,她已经看见了,箭尖正中胸口,极深地没入胸前的骨肉中。涌出的鲜血染透了几层被单。
陶谦面无血色,惨白的如同即将入殓的纸人,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即便方才大夫为了检查箭口的伤口,将他本就破溃的皮肉撕开了些许,他也没有任何感知。
他伤得很重,极重。
看上去,像是快要死了。
“回夫人的话,我方才检查了陶庄主的伤口时,发现他似乎是在遇刺的时候,出于对自我的保护,有一个下意识躲闪。这一下躲闪虽说避开了箭矢直入心肺,可也同样导致他在箭矢的冲力下被冲倒在地。箭矢折断,断裂的箭头和木屑全扎入了皮肉之中……老身无能,实在是没有把握将他胸口的东西,全部清出来……”
“可您已经是这京城中最好的医师了!”
“可不敢,可不敢……”那大夫慌忙摆手,可随即又叹了口气,“宫中有一位陈御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当初他还未入宫时,曾在乡间遇一小儿误吞硬物,硬物卡在喉咙中,危在旦夕,恰逢陈御医行医路过此地,不到一刻便成功将硬物取出,救那小儿性命。若能请到他……陶庄主兴许有救。”
“可御医奉职内廷,臣子去请,便是僭越。”
大夫摇头叹息,拱手道:“……所以,夫人还是通知洪州,尽早为陶庄主,准备后事吧。”
宁不羡深出了一口长气。
“您先尽量帮他把命吊着,余下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大夫见她言辞笃定,不由得点了下头:“……是。”
齐蕴罗闻言,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你真打算去给陶庄主请御医?可是这……”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宁不羡平日里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但是真碰上了皇室,那就是铁板一块。
“做不到也得做……”她默默地将视线转向床边。
此刻,大夫已经取了小镊和针卷,正在竭力为陶谦施救。
厨房的小灶台上,价值千两白银的老参已经炖上了,看样子,宁不羡是铁了心,不计代价也要把陶谦这条命给捞回来。
她斟酌片刻:“让阿水备车,派人去户部官署请云裳,让她带我入宫,求见皇后娘娘。”
“你疯了!”齐蕴罗惊呼了一声,压低嗓子,“无诏不得入宫。你最后就算见到了皇后娘娘,也免不了惩罚。”
“罚就罚吧,只要罚的不是我这条命,罚多少家产都无所谓。”
齐蕴罗讶然:“这……陶庄主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我只是不想他这么不声不响地就死了。”宁不羡微微别开了头,“我还得他从榻子上滚起来告诉我,他这次回京究竟是掺了些什么好心思,才最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阿水!”
她叫道。
正在帮忙递手巾的阿水,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灵曼,抹着眼睛过来了。
“姑娘,刚取了箭头,你看。”
就是寻常铁匠铺里打给猎户用的箭,没有半分特殊的地方,似乎是射箭人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会遮掩身份,那就是在这京中身份敏感特殊的人。
“……先别管那么多了,保命要紧,走。”
一个时辰后,宫门偏门处。
夏日的垂柳在日头下撑起一道浓绿的荫蔽,马车轮碾压过地表,带起细碎的尘土。
“停车。”黄门叫停了车马。
宁云裳掀开车帘,露出了脸。
那值门的小黄门一见她,便露出了笑容:“原来是宁大人来了。今日大人不是该上官署当值吗?怎么进宫了,是来看皇后娘娘的吗?”
不像在前朝那般受到排挤和讥讽,宫内的人对宁云裳可以说是相当客气。
不仅因为她是皇后娘娘面前绝对的红人,一手被皇后保上了前朝的官职,还因为她曾是内宫最高司位的女尚宫,但待人又谦和公允,内宫中不少宫人都受过她的恩惠。
“是啊,李公公。”宁云裳笑了笑,手指却还搭在车帘上,半掩着车内的风景。
李公公瞥见阴影处低着头,厨娘打扮的女子:“哟,您今日还带了个人来?”
“哦,这位厨娘做得一手好糕点,娘娘常年闷在宫里,本官便想着将人带进来,给皇后娘娘尝尝鲜。”
“就怎么说宫里进进出出这么些人,也就大人您对娘娘最孝顺。”
宁云裳笑着点了点头。
李公公抬了抬手:“放行吧。”
一阵风起,宫柳被风拂得枝条摇曳起来,阳光顺着晃动的枝叶缝隙,见缝插针般的淌入帘布之后。
宁云裳心内轻舒一口气,正要放下车帘,忽然那李公公面色一变:“等等!”
宁云裳捏着车帘的手一抖,强作镇定:“怎么了?”
“宁大人!”李公公猛地上前一步,攥住了她捏住车帘的手。那阉人阴惴惴的视线穿过她,投向了缩在她身后阴影中的人,“你带进宫内的人……究竟是谁?”
糟糕!被发现了!
宁不羡心念一转,正要开口,却被宁云裳回身的一眼堵了回去。
那头李公公已经在咬牙切齿:“宁大人,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无诏不得入内宫。现下你们还没进宫门,老奴也不为难你们,就请你们从哪儿来,打哪儿回吧!”
说着,他抬起手,就要叫两旁的侍卫架起长戬,将她们拦在宫门外。
“等等!”宁云裳喊住了他,拉长了声音道,“公公怎知,我们二人是无诏?”
宁不羡闻言一惊,不禁伸指拽了宁云裳的衣角一下。
她们哪来的旨意,假传旨意,这可是重罪!
李公公蹙眉:“既是有诏,那就还请宁大人出示意诏书于老奴,以验真假。”
“没有诏书。”
“那你……”
“我奉的,是皇后娘娘的口谕。”宁云裳肃然道,“本官初入朝堂前,皇后娘娘曾有口谕,若遇无法解决之事,可入内廷求见,她会救我一次。今日本官所奉,正是这道口谕,当日清宁宫内所有宫人,皆可为本官作证。李公公,你要违抗皇后娘娘的懿旨吗?”
李公公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是在思索。
但宁云裳面容肃穆,神色间不露半分怯意,显然是分毫不退。
最终——
李公公退到了一旁:“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车帘放下,马车自宫门处簌簌而入。
第一百六十二章 被罚廷杖
侍女将珠帘掀开了两个角,露出了其后端坐在长榻上的华服女子。
皇后娘娘是今上还是太子时的太子妃,少年夫妻一路至今,已经是近三十年。年少时被奉为佳话的恩宠或许早已随着容色的衰老而消失,但敬慕还在,尊容还在。
皇后,仍旧是这个后宫中最有权势的女子。
她盯着下方跪着的两人,笑着开了口:“所以,你们来见本宫,是希望本宫能够下令陈御医去给那位商贾治病?”
宁云裳身着官服,跪在宁不羡身前半个身位:“求皇后娘娘慈悲。”
“你们能先回答本宫一个问题吗?是宁郎中想救人,还是沈刺史夫人想救人?”
宁云裳:“回娘娘的话,陶庄主与家妹是生意上的往来伙伴,而臣却也有不得解之处需要陶庄主解惑,故而我们姐妹二人都必定要将他救活。”
“宁卿的意思是,救这个商贾,是为了前朝的公务咯?那你该去向圣上请旨,何必来劳烦本宫呢?”皇后见她们答话遮遮掩掩,不愿再多谈,“芝华,送客。”
宁云裳连忙开口:“娘娘答应过会救我一次!”
皇后扶住身旁宫人的手一顿,淡声道:“本宫说的是救你,不包括帮你救别人。更何况,云裳……本宫当初作保你去前朝,可数年过去了,你在前朝的建树,实在是令本宫觉得,自己当初的作保有待商榷。”
宁云裳微合了下眼睛。
一种疲惫而又无奈的情绪自眼底逐渐浮现出来。
她有时会对自己感到……茫然。
得知自己能进入前朝之时,她也曾欢欣过,觉得自己必然有过人之处,将来定会有所建树。
可摆在眼前的现实时那般令人无能为力。
甚至她甫进前朝,升任郎中之前的那几年,她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融入前朝了。
她出使苍州,协理平准署,间隙作为耳目,替圣上监管户部的职能履行状况,同僚们对她,也算得上是亲善有礼,人人见了她都是一声“宁郎中”。
可到头来,这一切只不过是水月镜花。
沈尚书贬职,新的尚书上任,所有被遮掩下的默许登时被倾覆。
新尚书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放置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他不为难她,不赶走她,但也不用她。
那些她以为接纳她的同僚,在私下讨论着她的私事,她与圣上的关系,与小国公的关系,甚至是与前任尚书的关系。
掀开了那层被前尚书强压下去的遮羞布,所有的脏水与谩骂倾覆而来,轻而易举地便将她吞没。而她以为的自己,不过是这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没有任何经历风吹雨打的能力。
或许,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她本就不该来到朝堂之上……
忽然,身后一只手覆住了她的。
她回过头去,宁不羡在朝她挤眉弄眼地暗示。
咱们是来救命的,抛掉那些伤春悲秋,抛掉那些做不到的事!
你要是再想东想西,陶谦就真的要血流干净死床上啦!
宁不羡有时是真的搞不懂她这个姐姐。
她既有超出寻常女子的勇气,去与那些男子奋力相争,但同时又恪守着某些虚无的底线。
底线?男人知道底线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