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昭嘴角的笑意一顿:“真心?”
宁不羡微点了下头,然后笑眯眯地盯着他的表情看。
屋子内熄了灯,别说看清人的表情了,月光下就连人脸都是模糊的,但他就是知道,宁不羡在暗暗地偷笑。
沈明昭咳嗽了一声:“……那就去吧。”
这下笑意是真的完全浮在面上了:“沈大人……真的,一点点,都不吃醋?”
沈明昭似乎是轻嗤了一声:“不都习惯了么?”
宁不羡那头传来些细细碎碎的笑声。
他有些无奈地去伸起手,本想去捂她的嘴,想想又放了下来。
宁不羡见他半晌没动静,伸手推了推,随后,便听见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算了……去一次,总好过一直惦记着。”
“……”
*
宁不羡最终没能送成那个人。
陶谦的事情比较复杂。
想要他死的人和想要保住他的人都不少,毕竟是浮云山庄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谁都想要啃两口,而他自然有本事拿着这块肉吊着朝堂上那些人为他相争。
皇后很头疼。
敬王的坟头草都快一丈高了,怎么这人还活着?
陶谦就这么在牢中吊着条命,一路拖到了秦萱如愿生下一个小皇子,然后小皇子圆满地登基继位,过了周岁生日。
小天子周岁,普天同庆,理应大赦天下。
在牢里一直关着的陶谦又被拿出来当作了朝臣们争吵的靶子,杀还是放,吵个不休。
最后不知是谁提了个缺德的主意,说天子生辰,就把这件事情交给天子亲自来决定。
一岁的小天子话都不会说几句,什么也听不懂,但没关系,会抓阄就可以了。很荒谬,但好歹算是有了个结果。
杀还是放,不过是两个白纸团子,伸手抓一下了事。
小天子被当初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抱在怀里,哄着他去攥面前的纸团子。
那白胖的小爪子一伸,毫不犹豫地就够住了一个小纸团。
下方一片山呼。
陛下天资聪颖,陛下英明神武,陛下才智过人。
纸团子打开,露出一个血气四溢的“杀”字。
陶谦的这条命,就这么在这张散发着皇后宫中熏香气味的纸团上决定了。
为彰显天子之威,刑法选了场面最大的示众。
毕竟陶谦是商贾出身,刑不上大夫的约定俗成上不得他的身。
他面色平静地上了刑台,跪下来,看着下方喧闹围观者的百姓。
京城中大部人都认识他,都知道他是谁,所以他死的很热闹,看热闹的人也多,议论纷纷的,很吵。
他其实也没有很遗憾,毕竟,作为一个商贾,他大概是前无古人的入仕第一人。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被某个早已遥在西北的人送一程。
她当初假死的时候他不在,如今他真要死了,她也不在。
可能他们天生就不合适,很像,但并不相和,走不到一起也没必要走到一起。
他弯下腰,将头贴在刀闸上,却不巧在这时眼尖的,在台下人群中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皇后娘娘能放他们离开,一定是下了旨意,不准他们回京的。
回京则必被问责,更有甚者,会丢掉性命。
但他确实看见她了。
她一袭白衣斗笠,如同他们初次见面时那好笑的商妇打扮,掀起罩面的纱巾,对他微微颔首,口中做出口型:“我要走了。”
早春的新叶被春风拂过,绿了一遍,又是一遍。
风过平原,绕城转了几个弯,又走到洪州城外的亭台边,擦过那年他转头偷看她时,想要抬起,却又最终镇定滑落的指尖。
他笑了。
如此,圆满。
“好,保重。”
下一刻,刀闸上闻得一声利落的重响。
一只宽大的手挡在了宁不羡的眼前,将她和那头颅落地时飞溅的鲜血隔开了。
“别看,再看我真的要生气了。”
宁不羡眼中温热热的,眼中扑落下的水珠,刚好被这手掌挡住,隐秘地滴落在手背上。
她不着痕迹地抚去了它,伸手拉开挡在面前的手,挑眉笑道:“那你要气多久?”
沈明昭别开视线:“就看,我们什么时候到家?”
“好,那一言为定。”
她伸出手,小指勾住了他的手心。
“快上马车吧,再不走小心被发现了走不了。”
“如果不是你……算了。”沈明昭冷着脸将话咽了回去,“上车吧。”
官道之上,落日如滚滚溶金,北境之外,亦自有天地广阔。
宁不羡这一生仍有很多遗憾未能圆满。
而这,已是她重活一世所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番外一·言思
宁言思有一个烦恼,就是家里的姑伯姨婶总会叫错她的名字。
尤其是叔爷爷和叔奶奶,总是叫她“沈言思”。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咿咿呀呀地去纠正他们,然后他们下一次又会忘记。
宁言思不明白,为什么大人的记性总是这么差呢?
不过也有记性好的,比如姨母的记性就很好,从来都不会叫错她的名字,不但接她去京城玩,还经常托人从京城给她带新鲜好玩的东西回来。
姨母是个很厉害的人,在京城做大官。
不过姨母说,爹从前更厉害,爹从前是比她更大的大官。不过宁言思一点也看不出来。
因为做大官的脾气都不怎么好,比如叔爷爷,家里人都说他从前就是很大很大的官,他一发脾气,总是吹胡子瞪眼的,叔奶奶还有其他几个伯伯都很怕他。
而她爹就不是。
爹脾气好,脸上总见笑,不但很会养花种草,还会写写画画。府外常常有人上门向爹求字、求画,爹也没什么架子,要求合理得都会给。
爹总是告诉她,娘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生下来,所以她长大之后一定要像爹一样对娘好,孝顺娘。
言思很聪明,娘每次忙完从铺子里回来的时候,都会打好水在屋子里等着娘洗脸。
娘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她在西北有好多好多的铺子,据姨母说,甚至在京城,还有很远很远的江南也有。
姨母曾经开玩笑说,你娘手里攒着的这些钱怕是几辈子都用不完,还时不时地给朝廷捐钱捐物,朝廷都想给她送首富牌匾了,她还不接呢!
但娘不是这么说的。
娘说,她的钱并不全是她自己的,还有别人留给她的,她在本地之外的产业都是代人打理,钱自然不能昧着,与其放那里无用,不如捐给朝廷博个好名声。
娘口中的别人,她从没见过。只知道只要提起这个人,爹就不是很高兴,所以聪明的她从来不问娘这个别人是谁。
每年暮春,娘都要一个人离开家出去好几个月,据说就是去管别处的铺子。
爹有时候会跟着娘一起,有时候被奶奶骂了,就会留下来陪着她念书习字。
她今年八岁了,已经跟着家里的西席习了好几年的字。爹娘对她的功课都很严格,每日必要考校,偶尔有时候祖奶奶说没必要对她一个姑娘这么严苛,总会招来娘和爹的一齐反对。
每每这时,祖奶奶总会撇嘴嘟囔:“丫头不和爹姓就已经够古怪了,难不成你们还要她和她那个嫁不出去的姨母一样?”
是了,别人的孩子都是和爹姓,只有她是和自己的娘姓,可奇怪了。
因为这,不光家里的堂兄,就连外人都总拿她开玩笑,说她不是爹的亲生女儿,是娘和别人生的,不然怎么会和别人姓呢?
她不敢去问娘,就哭着跑去问爹。
“爹,他们都说我是娘和外面野男人生的!我是不是不是你的女儿呀?”
正在书房校书的沈明昭:“……”
眼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颇有她娘亲年轻时的风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来,将言思抱在了膝上。
“谁胡说八道的,爹去帮你讨公道?”
言思瘪着嘴巴,泪珠子将掉不掉:“他们……他们都这么说。”
“呵,那是他们蠢。爹不是和你说过,别和蠢人计较?”
哦,不是,他爹其实脾气也不算好。
比如祖奶奶他们向娘发难的时候,爹的面色就会比冬日里的冰窟窿,看着还要冷硬一些。
言思抹了把泪:“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姓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沈明昭被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女儿的鼻子:“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们言思?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言思眨眨眼。
“言行从思,希望你未来能够言行合一,遵从所思。无论你将来是想和母亲一样从商,还是向你的姨母一样去成为一名女官,宁言思这个名字都能够帮助你在未来的道路上走得更长、更远,这才是我们让你从母姓的根本原因。言思,成为娘和姨母那样的人,不好吗?”
宁言思点了点头,笑了:“好!言思喜欢这个名字!言思将来长大了也要做娘和姨母一样的人!”
沈明昭捏了捏她的脸:“有志气。”
宁言思得到了答案,开心地回屋念书去了。
成为娘和姨娘那样的人的第一步,按照爹的话说,就是要好好念书。念书多的女孩子未来才会有好的出路。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会在十几年后成为大俞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状元,也不知道,宁家女儿的名字,会在隔了十几年之后,再度搅起京城风云。
番外二·前尘
“请夫人让开。”沈明昭蹙眉,望着这位拦在书房门外的国公府妾室。
那是一张和素静没有任何关系的脸,眼角眉梢都用粉彩勾勒着风情,和他在那些同僚府中见惯了的争风吃醋的妾室们没有任何区别。
哦不,这位名声还要更响亮些。
据说是婚前与自己的姐夫有染,结果寻死觅活非要和姐姐一并嫁给姐夫,可惜并不怎么得那位小国公喜欢,没想到如今这小国公的正头夫人避而不见,倒是这位妾室拔了剑,拦在他们跟前,保护自己那位不怎么值得保护的丈夫。
怎么说呢……
柔弱归柔弱,但拔剑的模样倒看着有几分血气。
沈明昭上前了一步,那剑尖便立刻抬起,离他的脖颈只差分毫。
血气归血气,扰乱公务就不好了,沈明昭有些不耐,出声劝诫她道:“夫人若不小心伤了本官,下一刻便会被本官身后同僚剁成肉泥,还望三思。”
可谁知,他的威胁非但没令那女子产生任何畏惧,反而令她笑着朝他的方向前走了一步:“那,死前能拉大人垫背,实乃贱妾三生有幸。大人,请吧。”
他只觉得脖颈前一凉,还不及反应,身后的下属已然冲了上来,将那女子狠狠地掼倒在地。
柔弱美丽的瓷娃娃,被人按倒在地面的积水中,碎成了一片片的水纹。
“滴答,滴答。”
他终于察觉到脖颈处传来的痛意。
下属已经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撕布替他包扎,一边包扎一遍气急败坏地斥责着那个被按倒在地的女子:“毒妇!又毒又疯!居然敢对朝廷命官动手!毅国公府是疯了吗?圣上让还爵不肯还,还敢刺伤来抄检的大人!国公府是要造反吗!!!”
那女子的头被七八个侍卫按得抬不起来,却仍旧能听到笑声:“国公府的爵位是先帝所赐,老国公身故,朝廷不予功臣之后抚恤就算了,居然还想着逼还爵位。天地昭昭,公理何在?!”
“妄言天子,掌嘴!”
“慢!”沈明昭捂着脖子,止住了手下的动作。
女子抬起脸来,她的额头似乎是在挣扎间被地面上的沙砾擦破了,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面上的脂粉乱得一道一道的,却仍旧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着,勾起一个笑,令人望之动容:“大人有何见解?”
沈明昭缓缓道:“夫人一心救夫,情之所至刺伤本官,法理之外但情理之中,本官怜你忠贞,可以既往不咎,你现在让开回自己的院子里待着,本官可以当作今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但我不可以。”
沈明昭蹙眉:“什么?”
女子盯着他的眼睛:“我了解郎君,拿走他父亲留下来的爵位等同于夺走他的性命,如果今日大人真的想要拿走一条命,不妨拿走妾身的,别动他。”
“……”沈明昭盯着那女子,皱紧了眉。
你知道你的郎君在外是如何与人说你的吗?
他一向觉得京城之中这些世家子女彼此联姻,大多并无真心可言,府中姬妾,也大多是为趋炎附势而来,冷不丁看到这么一个真心到有些蠢的,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正这时,一直紧闭着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缝。
那女子听得动静,面带喜色地抬起头,望向那缝隙内:“郎君!”
然而,对上的,确实一双被酒气浸染透,空洞而木然的眼睛。
秦朗隔着门板,对着前来抄检的沈明昭稽首行礼:“见过沈大人。贱妾无礼,伤及大人,非我本意,若大人要解气,要杀要剐,全凭喜好。”
沈明昭下意识偏头望向那女子。
她瞳孔颤了颤,手指尖也跟着抖了一下,但面色尚算平静,咬着唇,没有分辨分毫。
他一时间没忍住,嗤笑了一声:“秦世子,本官这门都快喊了半个时辰了,你这怕是生了耳疾,怎么这会儿才听见啊?”
秦朗听出他的讥讽,面上现出些青红:“饮酒……失态,不好见大人,失礼。”
沈明昭微笑道:“没关系,等日后夺了爵,世子有的是时间痴迷杜康。”
秦朗沉默不语。
一旁的下属上前一步到他身侧,指着还被按在地上的宁不羡问:“那……大人,这女的怎么办?”
众目睽睽之下刺伤朝廷命官,此事确实犯律,沈明昭就是有心包庇也不行。
他缓了口气,冷声吩咐道:“拖去京兆府,打顿板子,再关几日,下次别再犯了。”
听完他的吩咐,女子侧身避开了押解上来的手,对着他施施然行礼:“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
之后,沈明昭就忙起了公务,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只知道大约是在十天半月后,京兆府的人来他这里回报了一句,说是当日刺伤他的那位女子已经打完板子也关完了,被接了出去。
似乎是怕他不解气,来人还特意多交代了一句:“毕竟是当众刺伤了您,咱们就也没因为是女人给她手软,三十大板给她打得严严实实的,一棍子都没少漏,秦家来人是直接用席子扛走的。”
三十大板,就是成年男子吃这一顿也得去了半条命,听到京兆府的人这么说,他第一反应是,这女子不会被打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