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江南一行之后,发现孩子抱错惊慌失措却又强装镇定想要隐瞒的皇后。他助推了皇后一把,除掉了所有知晓秘辛的人,随后便开始了漫长的观察。
沈明昭新科高中魁首,他对这个早早失了父亲,据说一直独自支撑孤母幼弟长大的孩子十分感兴趣。如果沈明昭都能够长得这么优秀,那么被他一路教诲长大的弟弟,应当也不会太差。
于是,他开始似是有心,似是无心的,为自己的亲生子慢慢扶持、培养出了一个未来的左膀右臂。
沈明昭当初年纪轻轻,就拜在顾明准门下,高升户部侍郎,并不全是因为他兢兢业业,也有龙椅之上那位的推波助澜存在。
诚然,这位青年才俊也不是从没有疑惑过,为何自己如此得圣上青睐,可却百思不得其解,知道多年之后在西北一事中,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沈银星确实长得很合陛下的心意,虽然不如其兄长一般文墨专精,却也如一株茂盛的宫柳,身姿挺拔,武艺高强,一举拿下武科魁首。
金殿之上,他试探着问这位素未谋面的儿子,想要什么?
只见他有些羞怯地挠了挠头,说想要去边地,报效朝廷。
他满意地笑了笑,又问,还有呢?
沈银星说,接下来就是希望母亲兄弟身体健康,一家人永远平和喜乐。
他没什么大的野心,无论是嘴上还是心里,这一点,看过无数或野心勃勃或色厉内荏的陛下最明白。他知道,沈银星没有撒谎。此人就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
怎么会这样呢?他有些失望。
但他还不死心,便将沈银星调去西北最偏远的地方,长达几年远离他的兄弟亲人。战场上刀剑无眼,只要不死,血性会越来越足,心也会越来越凉。但沈银星似乎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既不想高升,也不眼馋程家在西北的势力,铁拳打在一团滑稽的棉花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终于彻底清醒。
如沈银星这般的存在,若是不能继承大统,就只能令其消失了。否则,当敬王成功即位之后,放任这样一个血脉流落民间,还是在西北军中,怎么看,都是任人拿捏把柄反叛的大忌。
无法继位的储君,那就只能为了江山未来的稳定,牺牲殉国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结局(上)
按照原计划,如果没有宁不羡横插的那一脚,沈银星现在已经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但现在程鹏举提前拿了消息之后,直接就去知会了羽林卫的左军统领校尉陆雄。
陆雄开口道:“殿下杀太子,披甲进宫,派人围住清宁宫,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敬王望着他,挑眉:“陆校尉,当日本王回京,可是您亲自将我接回来的。而本王手中,则是圣上的亲笔旨意。”
“……不错,确实圣上亲笔。”
敬王的面色沉下来:“既是圣上亲笔,那陆校尉作为天子近臣,还在等什么?还不速速将反贼拿下!”
但陆雄却不动。
“陆校尉!”
陆雄终于动了。
他将手一挥,朝向敬王方向:“拿下这个背国的反贼!”
敬王终于忍不住了,怒斥出声:“陆雄?你疯了吗!这是在做什么!”
“朱燕燕招了。”
敬王原本的怒容一顿。
陆雄缓了口气:“圣上原本是属意你的,但柏舟阁的朱燕燕前几日全招了。朱燕燕背叛你是假,作为眼线蛊惑、蒙骗太子才是真。所谓的被废太子诬陷叛国,不过是你的顺势而为。殿下的胆子确实大,西北军,北境铁勒、契苾二部,都被你耍得团团转。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要将废太子名正言顺地拉下来,只要你能咬死被冤枉,成功翻供后,你就是储位最有利的继承人。”
敬王眼皮都没颤一下:“她这是快死了要拖本王给她垫背,她在撒谎。”
“那殿下今日为何披甲入宫?”陆雄盯着他,“若不是皇后知会,连我都不知道,圣上已然宾天了。”
“……”
陆雄不知道,圣上最后其实还是转了主意的。
敬王虽然不齿,但沈银星对皇位实在是没兴趣,也不适合,思来想去,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初的想法。只不过那时陆雄已被心急的敬王调去京郊大营了,反而错失了这位最有利的拥垒者。
而宁不羡手中的旨意,过了今日,大概谁都会让它成为永久尘封的秘密。
“带走。”
敬王被押解时,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沈银星:“你该不会觉得,就凭那个什么掌心痣的胎记,就能坐上储位了吧?其余的兄弟是不敢和本王争锋,但不代表他们不敢与你争锋。只要你敢出头,他们就会一直反,你就是大俞江山的罪人。”
沈银星盯着自己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看了许久,突然笑嘻嘻地摊开手掌,递到他眼前。
被烧得一塌糊涂的掌心令他瞪大了双眼:“你……”
沈银星收手回去,挠了挠头:“我在宫里最后一点活就是帮她把你抓了,之后,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敬王面上几次青红交错,蓦地,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气得直接呵斥道:“蠢货!你就是不想继位也不该便宜那两个女人!!!”
沈银星耸耸肩:“我觉得没差,毕竟,她们可没拿叛国这事来算计。一国之君,拿本国的疆土开玩笑,我人在边境待了几年,实在是看不惯。”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那还是叛国者更烂一点。
“你……!”
敬王长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人不开窍到此刻再说什么都没有了意义。
羽林卫将人押走了,而此刻,整座皇宫之内,丧钟长鸣。
沈银星站在原地,看着周遭的宫人忽然就忙碌了起来。
他们要准备的事情非常多,为先皇的祭礼、奠灵,从今日起京城内的驿站就该马不停蹄地向四境传报,各地悬挂丧旗、白幡,示警各地的山匪不要阻挠驿使传信,否则,诛九族,杀无赦。
国境之内举国同哀十日,而新皇将在灵前受君臣之礼,继位主持大局。
程鹏举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道:“后悔了?”
这死粗汉子也不知是不是觉得现在场面混乱了没人主意他,压着嗓子对着沈银星扯蛋。
“要我说吧,你要是反悔了,那可太好办了,咱们现在就把你推回皇后娘娘跟前,你高兴,她高兴,咱们这些有功的兄弟沾了光也高兴,到时候你上位,可要给咱们多运点粮草啊,别跟你老爷子似的,那么抠。”
沈银星瞪了他一眼:“你想死你上,我才不去!”
程鹏举嘿笑了一声:“没种!”
“散了散了,都散了!回去执勤去吧,现在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陆雄已经盯着他们看了好几眼了,他们要是再在这里多待一刻,说不定就得被送去和敬王作伴了。
一场本该造成大动荡的纷乱,忽然被化解于无形。
敬王被扣之后,他那些原本打算去收缴左军的下属,自然扑了个空,反而被赶到的左军全数扣住,一起送进了大牢里。
封闭了两日的城门终于在此刻打开,陶谦看着悬挂而起的满城白幡,还未及多想,便被城门口早已轮换殆尽的守军扣住。
“没错,画像上的就是他!奉皇后旨意,捉拿敬王余党!”
陶谦被扣住的刹那,便已然想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宁不羡和秦萱,这两人都骗了他。
一个骗他出城,一个骗他合作。
女子,是这世间最大胆、最狡诈的活物。
敬王因弑杀太子之事一落马,新皇位置空悬,得了消息流散在各地的诸王各个都蠢蠢欲动,唯恐他人斩获先机。然而除开先太子和敬王这两个老对头,其余诸皇子皆是半斤对八两的不成气候,让那些朝臣想要站队都不知该选谁为好。
这时,皇后才不慌不忙地抛出了一个新的选择,原敬王妃秦萱已然怀孕数月,虽说敬王有过,但小皇孙没有。先皇生前属意敬王,如今他虽然犯错,但先皇的遗愿也不能不遵,不如就此为限,若王妃生下的是男孩,则诸王摄政,诸事圆满,若王妃生下的是女孩,则再另择诸王。
此话一出,众人默然。
这提议虽然荒诞,但不得不说是此时诸王乱斗时的最好解决举措。
既然扶谁上位大家都有说法,那不如都不上,扶持一个不通人事的婴孩。起码,在这个婴孩长大到亲政的十几年里,大家有的是时间商讨之后的事。
一时间,扶持哪位皇子上位的争议,变成了推举哪位老臣出来作为辅政的大臣。文官们每日在小朝廷内吵得热闹,诸王们作为辅政的亲王,为他们主持。
而皇后呢,则是一副安心做祖母的模样,每日在后宫之内陪着秦萱养胎。
“先皇在时,曾经与本宫说过一句玩笑话。”皇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炉内的香片。
秦萱偏头:“娘娘,什么?”
“上位者最重要的是手上要有兵权,只要有兵权在手,谁说了算,不过是走形式,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所以您那时候才会向先皇提建议,将那位送去西北军服役?”
“圣上以为本宫是怕看见孩子触景生情,控制不住,被他发现那才是他与本宫的亲生孩子,这才想要将人送走避祸,却不知道,本宫从来就不在意这个没有养在身边的孩子。”
“……”
“女子要想赢,就要和那些男子有样学样,要比他们更心狠,更理智,还要学会示弱,让他们放松警惕。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在面对女子时,是能放下骨子里那天然的傲慢的。既然他们觉得我们脆弱,那就脆弱给他们看。他们觉得我们多愁善感,那就演给他们看。说到底,谁才是那个被骗得团团转的蠢货呢?”
秦萱笑了一声,举起了手中的茶杯。
“有理。”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结局(下)
在这场兵不血刃的动乱发生后的次日,皇后按照给予沈银星的许诺,将沈明昭从牢中给放了出来。
但与之相对的,沈家所有人必须即刻离京,远赴西北,再不得返还。
如流放一般被强制遣离居住了数十年的京城,二房虽对此怨言颇多,但看在沈明昭还这么年轻,却二话不说就直接跟着沈重一并辞官令皇后安心,而沈明真还勉强留住了外放职位的份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然了,主要是沈重的意思。
“没有一齐殒命,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沈明真的外放职位不在西北,反而是在岭南的一个边陲。
岭南虽多瘴气,但能够带着生母赵姨娘独自出外生活,不用再看罗氏眼色,这俩母子还是很高兴的。
沈明昭出狱那天,宁不羡由阿水扶着,站在牢门外等着他。
门开了,他在两个狱卒的陪护下从囚禁了他半年多的牢房中走出来,抬眼,抬眼,看到宁不羡朝他招了招手,脸上的笑容真切的动人。
“你看,我说会救你出来,真的做到了。”
他轻舒了一口气,扯起嘴角刚想笑,却在下一刻骤然变了脸色。
宁不羡被他骤变的脸色看得一愣,没反应过来时,来人已经飞奔到了近前。
“谁让你来的?你怎么样?痛不痛!”
宁不羡不明所以,后知后觉下身处一阵湿热。
阿水低头向下一看,尖叫:“大夫!快请大夫!夫人羊水破了!!!”
……
宁不羡是痛昏过去的。
昏迷之前,人被粗壮的红绳缠在座椅上,一群神色焦急地围着她喊用力。令她深觉,自己不是在生孩子,而是什么待宰的牲畜。
醒来是三天后,被痛加哭醒的。
阿水趴在她床前嚎丧一般的哭,满嘴都是不该和她闹脾气,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沈明昭眼下挂着黑圈,撑着头在她床边守着,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握住了她的手,然后高声喊大夫。
她很想将那攥得紧紧的手给甩开,但她没力气,太疼了。
下半身像是被人用刀子劈开了一般的疼,她几乎想要再昏迷过去,但看到沈明昭那热切的眼神,又有些于心不忍,强打着精神,对他笑了笑。
他的眼眶即刻就红了。
“你以后不准再这么发疯了……听见没有?”
“……好。”
生孩子,并不美好。为人母,也并不美好。
乳母见她醒了,将睡着的孩子给抱了过来。是个女儿,像是小猫似的,湿濡濡的,一点也不好看。
她忽然觉得,自己上辈子没有生孩子的执念,好像真的没那么重要。
然后想完这一点之后,又虚弱地昏睡过去了。
所以她并不知道在她昏睡过去后,室内又折腾了一阵子。赶来的大夫盯着大房所有人刀子般凝如实体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把了脉,舒口气:“夫人只是疲劳过度……”
顿了顿,又补了句:“……真的。”
这一觉过去,又是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她第一反应是饿,浑身没劲,头有些晕,心口一阵阵的抽疼。打了水进来准备给她擦身的阿水听见她低弱的叫唤声,喊人拿灶上炖的汤。
汤水是温的,怕她烫,也怕她吐出来。
汤是沈明昭亲自喂的,喂一口,说一句,先忍着别吐,对身体不好。
到最后把宁不羡唠叨到翻了白眼,嫌他聒噪。
沈明昭也是难得好脾气,哪怕被她没好声气地对着,也没有半点不耐。
生产的时候他被几个人拦在外面,只听到宁不羡在屋内撕心裂肺,像是下一刻就要死了一般的哭叫,心脏跳得差点背过气去。
再有下一次,他是真的受不住了。
好在,宁不羡虽然身子骨糟糕,但命委实硬气。
到了半月之后,就基本上能够正常下榻走动了。当然了,在她自己看来,她已经能出门去市集了。但沈明昭不让,一定要让她休息够。
大概是白天睡太多,到了晚上,她反而睡不着了。
从前就听齐蕴罗说,女子在生产前后容易多愁善感,在她睁着眼睛望着杖顶发呆的时候,脑海中便会不自觉地闪过这些年以来的经历。
身旁忽然动了动,或许是察觉到她呼吸不再平缓,沈明昭睁开眼,轻声问道:“怎么不睡?”
“之前昏太久了,睡不着。”
“那,和你说说话?”
“白天说了那么久,还不嫌烦啊?”
“不嫌。”他轻笑一声,“现在这样很好,怎么都不嫌。”
“那走之前,我去送一个人你也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