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的一两金。”宁不羡将十两银子推到孙绣娘跟前。
孙绣娘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那都是玩笑话……”
“我若是事事玩笑,你们谁听我的?”宁不羡饱含深意地一笑。
孙绣娘愣了愣,继而含笑收下了那十两银子:“多谢少夫人。”
随后,她又各自推给齐蕴罗和严掌柜五两银子:“这次能成功过关,多亏二位帮忙。”
“多谢东家!”严掌柜将其笑纳怀中,眼睛都快乐得眯成了一条缝,作为这家生意不好的铺子的掌柜,他已经好久都没看到这么多回钱了。
齐蕴罗笑着捏起那个银锭子,打趣道:“小混账,这么大方?账上的钱还够不够你过关啊?”
宁不羡狡黠道:“当然!太妃娘娘可是赏了我足足一百两银子,把你们这些钱分出去,还掉借来的钱和利息,再把账面上的赤字给平了,我还有……二两银子的赚头呢!”
她得意洋洋地张开了两根手指。
“噗。”齐蕴罗忍俊不禁,“伙计得五两,东家挣二两,你可真是最不值钱的东家了!”
听到她这么说,宁不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的苦笑,她叹了口气道:“谁叫我这个倒霉东家……也是给人家务工的伙计呢……”
众人不明所以。
抱怨完,宁不羡将十三两银子封在一个小盒子里,叫来阿水:“找个人,送去户部官署给沈侍郎。”
阿水看着盒子,眨眨眼:“是写满了情话的家书和绣好的饱含爱意的香囊吗?”
宁不羡:“……”
近日阿水在灵霜的带领下迷上了看话本,被那些落第酸儒笔下妄想的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熏得晕头转向,已经很有必要矫正一下了。
但,看着阿水那天真热情的模样,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打破这个小姑娘的美好幻想。
算了,她在心里暗叹。
“不是,你着人好好送到就是。”
果然,阿水的脸上露出了更加神秘的“我都懂”的表情。
宁不羡不是很理解,阿水为什么会觉得她和沈明昭真心相爱呢?难道是他们两个人演得太好了?
*
与此同时,户部官署。
仓部、度支两部郎中与员外郎一并挤在沈明昭那间办公的小屋子内,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这是苍州的沈刺史并着家信一起传给本官的。”沈明昭将沈卓的信传给众人观阅,“苍州虫灾,年初种下的小麦至今却被蝗虫啃食干净,颗粒无收,沈刺史几番上报,迟迟未有回应。宁度支巡检之前发现今年青、苍、云三州皆为存粮上缴,若苍州如沈刺史所言,恐怕其余二州情况也不乐观。”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一直不发报灾情?”仓部郎中周蒙翻检着各州道发来的全年文书,“无论是三州刺史,还是西北道台、道御史、经略使,以及各州的仓部主事,都没有发来任何的文书发报此事。”
“沈刺史在信中提到,他已报过灾情,但一直没得到朝廷的回复,所以才夹在……”沈明昭顿了顿,给齐蕴罗的休书一事是沈家的家事,不便拿出来放在公堂上讲,“……这样才到了本官手中。”
“下官这里并未收到任何发报。”周郎中皱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明昭淡淡道:“三州灾情不明,却迟迟不上报,此事怕是需要好好问问咱们的林道台了。”
“林成文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沈明昭抬眸望向围着他的下属们,“三州陈粮上缴入库,你们竟无一人发现,可见从前咱们这仓属管辖早已漏成了筛子,州县缴纳可以随意糊弄了事,唯此次被宁度支点破……有空排挤同僚,给人家脸色看,却没空去查查咱们的储粮仓,既然这么悠闲,不如我向圣上请一道旨,送诸位去翰林院中喝茶?”
一番夹枪带棒的刻薄,砸得众人满头是包。
众人齐声音道:“下官惶恐。”
“都装模作样的惶恐什么?”沈明昭睨了他们一眼,“继续谈正事。”
“西北道台林成文。”周郎中笑了一声,“我记得他,上个月还因为陛下要翻修避暑宫,送来好大一块乌龟石头,说是什么天降祥瑞,恭贺陛下呢。”
他说的乌龟石,是一只形貌似玄武的石头。据西北道台说,这石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降旨,砸出来好大一个坑呢。
“天降祥瑞?那就是块石匠刻出来的破……算了,毕竟是敬王殿下跟前的红人,自然是什么话说出来都有理。”
度支司的孟郎中冷笑一声:“外放三五年,只要政绩大差不差,敬王就能在圣上跟前替他美言几句,将他调回京城,此后便是平步青云,什么灾情沉疴,悉数丢与下任倒霉鬼便好。今年……可是咱们这位林道台在西北的第五年了,前几年都没出岔子,这个节骨眼上碰见灾情绊住手脚,他舍得?”
就连往日里脾气甚好的孟郎中,都要在这件事情上言语几近刻薄,想来是因为孟郎中与那位林道台,乃是同年登科的举子。虽有同窗之实,但两人却无甚同窗之谊。
据孟郎中说,这位林道台县令小官子弟出身,学识勉强,但却家私颇丰。当年一进京城就广送拜帖,礼部大小官员的谒帖送了个遍,最后在礼部侍郎的家宴上攀上了敬王殿下。他那二甲登科的名次,据说还是敬王殿下私下递了字条扒糊名卷扒出来的。名次,甚至还排在孟郎中之前。
如此落差,也难怪孟郎中落井下石。
沈明昭伸指敲了敲桌子。
孟郎中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失言,躬身告罪:“下官妄言。”
沈明昭道:“宁度支人到哪儿了?发报给她,让她无论人在何处,即刻前往苍州。”
那三州刺史,他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他的叔叔沈卓,况且,从沈卓信中的焦急程度来看,苍州的情形恐怕不太乐观。
沈卓在信中说,他之前发报朝廷,以为赈灾的敕令会很快到达,便大开仓门,将陈粮分发百姓,安抚他们。可如今半年过去,赈灾敕令迟迟不来,而陈粮已不够吃,州城内民心浮动,唯恐生变。
沈明昭有些焦虑地拧了拧眉头。
若是沈卓所言不搀半点夸大,那么他必须要等到宁云裳和同去的那位巡查御史将正式的奏报传回来,整个西北道台缄默不语,仅凭沈卓一封私下里的家书,他没办法说动圣上从国库内调动三州的赈灾粮。
西北多山,山间匪盗横行,本朝立国不过三十余年,传闻前朝吴氏余孽,一直在西北盘桓,沈卓此次,恐怕也是担心……
“沈侍郎。”
一声传报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他打起精神望着外头来的人:“宁度支到哪儿了?”
“不是宁度支。”报信的人是沈明昭身边的录事官,跟了他两年了,“是……您夫人。”
这屋内众人都知道沈明昭许久没有回府了,还以为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
周郎中体贴道:“若是大人家中有事,可以休沐半日,我们……自行商量解决。”
“是啊,是啊……”
“倒是也没说出了什么事……”录事官道。
沈明昭摆了摆手,示意录事官将盒子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宁不羡封入匣中的十三两银子。他的唇角带上了一丝微笑,看样子,钱还上了。
他抬起头,见录事官还站在原地,蹙眉:“不是说没事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录事官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有些不自在:“咳,夫人还托我给大人带一句话。”
“什么?”
“呃……”那录事官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沈明昭最讨厌下属在他面前支支吾吾的浪费时间,他笑了笑:“你要是再耽误时间下去,这个月就不必回去了,本官陪你耗到……”
录事官忙道:“夫人说她想您了!”
沈明昭:“……”
屋子内死寂了一瞬,紧接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咳咳咳……孟郎中你刚刚跟我说的什么来着?”
“啊?哦哦哦,下次休沐的时候咱们去东市看看?”
“咳咳……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儿吧……”
在场众人都非常默契地假装自己没听见……刚刚那句,私房话。
沈明昭听着满屋子欲盖弥彰的咳嗽声,脸更黑了。
终于,周郎中咳嗽了一声,从尴尬中分出神来,建议道:“咳,大人,要不……今日回府休息一晚?”
第五十六章 江南茶商
宁不羡并不知道阿水私下给她传的话有多偏。
她还抱着那二两银子,正在为终于赚到钱了而高兴。
她提笔打着算盘,奉五娘那边胡商的生意还是做,而如意坊垄断了京城中贵客的生意,那她就折个中,去做那往日里少有人掺和的普通百姓的生意。
百姓们没有贵人对华丽衣裳的追求,也不像胡人一样对中原的绣技好奇,出于节省,大多都是自己买生绢、白布或者干脆自己纺线,如果能做出比生绢更便宜的衣服,或许能够获得他们的青睐。
不过,关于这个所谓的“比生绢更便宜”的衣服,她还半点头绪都没有。考虑到她的绣工仅限于勉强绣个鸳鸯荷包、肚兜的水平,她把这个艰难的问题甩给了齐蕴罗。
当时,齐蕴罗被她冷不丁冒出来的奇思妙想弄得哭笑不得,气得不住地用指头戳她:“你呀,这小混账,就会为难你伯母我!”
宁不羡抱着她的手臂讨巧卖乖地眨眼笑,齐蕴罗的气就立马生不起来了,只是不住地叹着气,说她就是个妖精变的冤孽。
宁不羡是无所谓,冤孽就冤孽,只要能挣钱。
……
想到这里,她的笔顿了顿,又提起来在奉五娘身上画了个圈。这个奉五娘,暂时依托于她还行,但不能一直将胡商的生意绑在她身上,或者,干脆到时候去西市雇个胡女来负责胡商的生意?
宁不羡写写画画,已然把兴隆布庄未来的走向给好好规划了一番。
这时,门外传来“嘭嘭”两声。
“进来吧。”
她放下笔回头,严掌柜手中拿着个做工考究的盒子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道。
严掌柜:“门外来了位姓陶的郎君,说是送与少夫人的。”
姓陶?
她想起来那日在秦府撞破的尴尬场面。当时她就知道对方察觉到了存在,想来,今日是过来探她口风的?
真是麻烦……
她有些无奈地对严掌柜道:“请他进来吧。”
然而严掌柜却摇了摇头:“那位陶郎君放下东西就离开了,说是身份有别……就不进来了。”
宁不羡皱了皱眉,她有些一头雾水地接过了那个盒子,木漆的盒子上镂刻着双鱼戏珠,清新的草木气息从内涌出。
这是什么东西?
她打开了盒盖子,里面装的似乎是……茶叶?
只不过,这茶叶与京城风靡的那些不大相同……小片晒干后如针尖般粗细的墨绿色青芽散铺在盒中,凑近了闻,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兰花香。
“这是茶叶?怎未做成茶饼?”那叶片间散发的奇异兰花香,令严掌柜也忍不住凑近嗅了嗅,“若非亲眼所见,仅仅是闻,还以为送来的是一盒兰花,这茶怎会有如此浓郁的香味?”
然而话音刚落,他又自己望着那小叶片摇了摇头:“可惜虽香气浓郁,却是小叶,劣茶。”
自本朝起,饮茶之风盛行。京中贵人饮茶,须先压成圆饼状,再以茶刀随剖随取,剖取出的茶块在银碾内轧碎成茶末,再将茶末置于炉上煎至泛红,水沸二道后,加入细盐、茶末,再煮沸,佐以果干、茶点而食。
茶叶新鲜期短,新摘下来的茶叶得晒制成干的,才能够长期储存。京城这一带不产茶,大多是远地输送而来。可制为茶饼的,多为大叶片茶,而柔嫩的小叶片茶脆弱,一压就碎,压不成茶饼,运输时极易受损受潮,送来的小叶茶往往变质不美,故而京中人以小叶为劣茶,不喜饮用。
虽然严掌柜说得斩钉截铁,可经历了上一世的宁不羡却知道,这是好茶,绝顶的好茶。
她喃喃道:“浮云仙芝……”
严掌柜没听清:“什么?”
浮云仙芝,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此茶生于江南云雾缭绕的高山之上,色美香浓,故以仙芝命名。
江南多茶山,也出名茶,京中最出名的莫过于白露时节采于洪州西山郊的洪州西山白露,大叶片,号称绝品,为宫廷贡茶。
而这浮云仙芝,如今被称为劣茶,却会在十余年后成为“茶中黄金”,有价无市,在京中风靡。
当年秦朗好茶,而浮云仙芝风靡之时,国公府已然落魄,秦朗当掉了自己随身多年的一块玉佩,才换得了一小盒。
宁不羡伸手在那后世千金般贵重的茶叶中翻了翻,果然摸出一张字条来。
“恭贺沈少夫人,经营有道。”
这字似乎是练过,工整大方,比沈明昭的也不差,字条上附着被浮云仙芝浸透的浓郁兰花香。
宁不羡合上了纸条。
陶郎君……她依稀记得,上辈子似乎听到过这个姓。
陶……陶……江南……茶……
她想起来这位陶郎君是什么人了。
十几年后江南的大茶商,陶谦。
因为浮云仙芝在后来几乎是一两茶叶一两金,陶谦靠着那漫山遍野的茶田,庄内及所辖茶山,上缴茶税几乎占天下茶税半数,为江南一带的首富。
宁不羡在心内算了算那日看到的年轻商贾的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出头。
隆显二十七年,时年三十七岁的陶谦联合江南一带的茶商,向朝廷献上十万两白银的税金,解其燃眉之急,名噪大江南北,被誉为“天下首富”。
今年乃是隆显十三年,算算年纪,陶谦如今的年龄应该就和她那日看到的年轻商贾差不多。
可是,未来的天下首富,为什么要来给她送上这么一盒将来会名声大噪的茶呢?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撞破了他和秦萱的事,怕她说出去,所以塞过来的一份封口费?
她仔细斟酌了片刻……
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秦老太妃属意自己的侄女秦萱成为敬王妃,如果这时候有什么关于准王妃的风言风语传出去,无论是敬王府还是毅国公府,捏死这个还未成气候的小茶贩,估计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不过……
她摇了摇头。
这位未来的首富还真看得起她,送上这么一盒没人见过的东西,也不怕她和其他人一样把这当成是劣茶给他当垃圾扔了。
不过……
宁不羡勾起嘴角,决定将这份封口费笑纳,为表达诚意,她还转头对严掌柜吩咐道:“要麻烦你去打听一下这位陶谦郎君的住址,为表诚意,把店里最好的布备上一些,给这位陶郎君送去,就说,谢谢他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