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俞隆显二十三年,国公府因贪墨获罪逢难,证据确凿,被朝廷要求收回爵位,查抄家产。宁云裳默认朝廷判决,退避不见,而秦朗因畏惧国公府就此落魄潦倒,精神濒临崩溃,成日里躲在房中,靠醉酒麻痹度日。
查抄的队伍到了国公府外,逼迫袭承爵位的秦朗出门接旨,交出国公冠服,而秦朗却闭门不出,想要以此逃避。
宁不羡担心他受辱,便壮着胆子拔了秦朗的佩剑,横在了领头查抄的人跟前。
那个领头带队之人,正是户部侍郎沈明昭。
沈明昭见她拔剑指着自己,蹙眉:“请夫人让开。”
“……不让。”
沈明昭似乎看出她不会武,只是虚张声势,便不在意地上前了一步——
身形虽瘦,但那利剑径直指喉,不偏不倚,没有丝毫退让。
沈明昭垂眸,望向指向喉间的剑峰:“夫人若不小心伤了本官,下一刻便会被本官身后同僚剁成肉泥,还望三思。”
“死前能拉大人垫背,实乃贱妾三生有幸。”宁不羡一笑,“大人,请吧。”
*
思绪收回。
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沈明昭抱着已然“昏死”过去的宁不羡上了岸。
岸上的人一下子围了上来。
“二姑娘!”阿水是演的,她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踢错了姑爷,照着宁不羡教的原计划,惊慌失措得有模有样。
“我没推她!她是自己故意掉下去的!”说这话的是宁天彩,她现在脑子大概已经完全懵掉了。先是自己的及笄礼天降大火,随后大火一起,她就看见宁不羡忽然对她一笑,随即便拽着她的手“哎呦”一声倒到了池子里。
“……郎君。”萧姨娘冲着听到动静后迟迟才赶到现场的宁恒福了个身。
她当然能猜出这些事情都是老二为了不去庄子上做出来的,也明白老二显然是自己掉下去的,但事情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以宁恒的性格,一定会为了面子,快速寻个结果让此事草草了结。
果然,宁恒上来便一个巴掌甩到了宁天彩的脸上。
宁天彩手捂着脸,一脸的不可置信:“爹?!”
宁恒怒道:“我真是宠坏了你,才让你做出这等在及笄宴上残害手足姐妹的事情!”
他绝口不提落水的宁不羡为何在这喜庆之日一身单薄素服,也绝口不提要将女儿送走的事。宁不羡必须是为了家族自愿离开的,逼迫她走,宁家一样也会落个刻薄的名声。
宁天彩还想争辩什么,就被自己的母亲许姨娘捂住了嘴。
“三姑娘!还不快给你父亲还有二姑娘道歉!”许姨娘叱她。
宁天彩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她恶狠狠地看着地上犹然“昏迷”的宁不羡,心内啐了口:“……二姐,对不起。”
宁恒这才转向一旁拍打着湿衣的沈明昭:“沈侍郎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都是同僚,本官也好提前给你下张帖子?”
沈明昭知道这老家伙是在跟他打官腔,于是便笑了一声:“明昭这不是委屈吗?听说令千金要办及笄礼,宴请了全城正值婚配的官宦子弟,明昭至今尚未娶妻,却也不曾见到尚书大人的帖子,故而心下实在是奇怪,难不成是明昭何处得罪了大人?故而下官特意上门,来向大人赔罪。”
宁恒在心内暗嗤了一句,狗屁!
老夫同你恩师户部尚书顾准明是死对头,就是请你,你会过来?
不过他还是“哎呦”了一声:“老夫年纪大了,竟把沈大人也未婚配之事给忘了!沈大人少年高中,又为官多年,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说过大人有心仪女子,还以为大人是不近女色,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下,躺在一旁“昏迷”中的宁不羡虽闭着眼,心内却一直在天人交战。
她有些恍惚。
为什么她让阿水送给崔宜的衣服会穿在沈明昭的身上?他是来干嘛的?崔宜人又去了哪里?
她原本的计划是,放火烧廊,搅黄及笄礼,把事情闹大,接着勾引崔宜,假装落水,众目睽睽之下,崔宜抱着她,怀中又藏有两人“暗通款曲”的书信,必须负责,而宁恒为了息事宁人,只能默认婚事。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崔宜没有如约出现在这里,嫁给崔宜这条路现在怕是已经黄了。
那么,现在她应该怎么办?
沈明昭和宁恒正对着打官腔,忽然听到底下传来一声嘤咛:“嘶……头好痛……这是哪里?父亲?您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接着,她“精神恍惚”地将目光转向立在一旁的沈明昭,正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头皮一麻,但只能硬撑着继续说下去:“沈郎……你终于来接我了……”
唉,没办法了,事已至此,崔宜不行,凑合凑合,就沈明昭吧。
沈明昭挑眉,饶有兴致地蹲下了身,却并未直接拆穿她:“嗯,我来接你了,你待如何?”
本以为他会当场否认,谁知这人竟不按常理出牌。
宁不羡顿了一下见招拆招:“难道沈郎是想反悔?想来也是如此吧……”
她一副被负心汉抛弃的心碎神情,视线绕着周围扫了一圈。
嗯,很好,里三层,外三层,观众很够,不出明日,保管全城皆知。
“我一心倾慕沈郎,可谁知那日却……”她垂下眼睫,惨然一笑,“罢了,贱妾声名至此,辩无可辩,只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可是!”
说着,她一把揪住了沈明昭胸前的衣襟,摸到了藏在其中的信封四方的棱角,一时间心下大定。
“……昔年字句,还请沈郎原封退还,此后漫漫余生,不羡便可以此慰藉了。”
还好她当时留了一手。只要那封信还在,保管沈明昭百口莫辩。
“昔年字句?”沈明昭嗤了一声,随即笑眯眯地从怀中取出她方才摸到的东西,“二姑娘说的可是这个?”
明黄色的四方厚本,内夹描金花纸,看愣了宁不羡,也晃傻了在场围观的所有人。
沈明昭打开折本,朗声念道:“圣上有谕,如今国库紧张,还望朝中诸位卿家能够戒奢靡,节用度,凡事切莫铺张浪费,如有违背者,每例罚俸半年,缴白银二百两……”
好嘛,合着人家临场抓了个身份,微服私访,来这里抓贪墨现行的!
*
时间回到今晨。
今日一大早,户部侍郎沈明昭就接到了下属的诉苦,说陛下想要翻修前朝遗留下来荒废已久的避暑偏宫,让户部从国库里腾点银子出来。
沈明昭的恩师顾老尚书预备告老还乡,从今年年初开始就只管喝茶逗鸟,把糟心事全甩给了他的学生,美其名曰培养青年才俊。
沈才俊劳碌一年,累去了半条命,眼见着脾气越来越刻薄。
直到今日上头那位又狮子大开口,管他要钱,沈才俊黑着脸进了紫宸殿,半个时辰后,带出来一道亲笔手谕。
国库没钱,要想修宫殿,咱们来扒扒下面那些大户的皮吧。
有了陛下的手谕,沈明昭神清气爽地回了户部,让下面的主事官报告近期京城是否有在职官员举办大型宴会、集会,如果有的话,君甚富,请君出血。
于是,今日办及笄宴的宁府,万分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冤大头。
当然了,虽说是要钱,但沈明昭也不好直接大摇大摆就这么上门去砸人家女儿家及笄礼的场子,他想了个迂回的法子,随即拦截一个与会的同僚,截了人家的帖子再说。
然而,他出师不利,随手拦截的京兆尹录事崔宜,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
他磨破了嘴皮子,崔宜就是不肯让出请柬,不断推说与人有约,不好相悖。
沈明昭灵光一闪,问道:“莫不是佳人有约?”
崔宜是个脸皮薄的,听他这么说,立马就双腮绯红。
沈明昭:“……今日人多口杂,崔录事慎重。”这个蠢小子到底是怎么当上官的,谁家女儿会得了失心疯,赶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大型集会上跟你私相授受啊?
崔宜并不真傻,之前只是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真心对他、真心倾慕于他的女子,一时间有些上头,如今被沈明昭点醒,有些回过神来了:“大人所言……有理。”
沈明昭目的达成,微笑,伸手:“还请崔录事支持公务。”
崔宜便将拜帖连带衣服通通换给了他。
当然了,衣服是硬塞的,崔录事还没完全死心,走前仍然在叮嘱他:“这身衣服是她送的,认出衣服就知道是我,若是她找上来,还请大人帮忙传话……”
沈明昭点头应了,出门转头就丢了那个信封。
真要传话用嘴就够了。
毁灭证据,方是明哲保身之道。
*
宁不羡生无可恋地坐在房中叹气。
宁恒暂时被沈明昭这位不速之客给牵绊住了,没空搭理她,但她现在计划当众破产,还得赶紧想后招。
沈明昭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要是死活不肯娶她,那该怎么办?
阿水见她实在心烦,于是便想讲玩笑话哄她开心:“二姑娘,我跟你说,那位沈大人啊,在朝中有个特别好笑的外号,你知道叫什么吗?”
宁不羡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下嘴:“什么?”
“哈哈!他们说啊,这位沈大人一向只进不出,所以啊,管他叫沈貔貅!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哈……咳,不好笑是吗?阿水也觉得不好笑。”见宁不羡并没有被这个笑话逗笑的意思,阿水收了笑,苦着脸重新坐了回去。
“沈貔貅……”宁不羡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咬牙切齿,“呵,沈貔貅!”
第六章 将错就错
沈明昭自宁府共计敲诈成功白银五百余两,并宁恒为息事宁人忍痛割爱的一方名家宝砚,满载而归。
沈明昭走后,宁恒在堂上,坐立不安。
宁夫人领着梁嬷嬷,提来了一小盒清心降火的自制冰酪,一边用小盏舀出来,一边试探问:“郎君还在忧心?”
宁恒叹了口气:“今日这沈貔貅搞来圣上手谕,说圣上要修避暑宫殿,国库正值用钱,故而严抓京中奢靡行为。全京城不止我们一户铺张浪费,但我却是头一个被当靶子的,罚俸也就算了,只是影响太坏,少不得要被那些御史拉出来当典型,参上几本,杀鸡儆猴。”
宁恒此人心眼颇多,心思百转千回,万分复杂,此生唯在意两件事,一曰脸面,二曰仕途,当然两者其实可以合二为一,脸面即是仕途,没了脸面,保不齐就要被早早平迁离开尚书的位子,被强制去喝养老茶。
宁家不是什么百年勋贵世家,没得半点底蕴。宁恒能坐上吏部尚书,全赖于他有个在西北手握重兵的老丈人,故而愈发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被人摘了顶上乌纱帽。
片刻后,他斟酌着向宁夫人开口:“听闻御史大夫魏大人家六郎尚未婚配,正好今日老三的及笄礼被大火所扰,不如就把老三……”
宁夫人截住了他的话头:“郎君糊涂,那魏六郎生母不过一介舞姬,母子二人在家中也无甚地位,而郎君官位尚比那魏大人高半级,何必自降身份,拿自家女儿去配一个舞姬之子呢?”
“可这及笄礼之事,总该对外有个说法。”宁恒的面上显出了些许不耐之色,似乎觉得宁夫人不该驳回他,但又碍于老丈人,不好发作,“那此事,夫人觉得该如何?”
宁夫人的声调更柔了:“俗话说,结亲好过结仇。与其绕那么大弯子去找魏大人,不如就将不羡许给沈明昭,今日不羡失足落水,那沈郎君不顾自身安危跳下去救她,两人似乎是有私情,不如咱们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将来郎君做了那沈郎君的岳父,这天下难不成还有翁婿互斗的道理吗?”
她说完,宁恒陷入了长久的思索考量。
今日长廊莫名失火,虽说不再追究,但仔细想来得益最大的应该是老二。
无论那把火是不是老二放的,但她屡次在家中闹出乱子,显然不是个安分听话的。如今,送她去庄子上一事已然闹大到众人跟前,强送,必定要落个苛待家中庶女的话柄。
不如就依了夫人,将她送与沈明昭?
宁夫人在一旁看他神色,多年夫妻,同床共枕,衣裳早就隔不了肚皮,一眼过去,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心动了。
果然,下一刻,宁恒颔首:“那,就劳烦夫人费心,去与那沈家说和了。”
“是。”
*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流风阁内不时传来“劈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间隙夹杂着一个年轻女子癫狂的尖啸。
“凭什么搞砸的是我的及笄礼,最后得了好亲事的却是她宁不羡?!”宁天彩高声哭叫,“我不服!我一定不能让这个贱人好过!”
又是一声脆响,瓷碗贴着一个正跪在地上清理满地狼藉的婢女的额发碎开,尖锐的瓷片当即便划伤了那姑娘的脸。
“宁天彩,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许姨娘喝住了她又一次举起的手,转头对那面颊已经出血的姑娘温声道,“这里不用你收拾了,去把脸洗干净上好药再回来。”
“姨娘——!”宁天彩委屈大叫,“女儿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帮着外人?”
“宁天彩。”许姨娘无奈道,“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哪还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要不是宁不羡,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许姨娘冷静道:“你只会怪你二姐,可曾想过是你自己的问题?天那么热,我几番劝你,萧姨娘也几番劝你,让你不要冲动,不要把宴会往那年久失修的长廊上搬,你全然不听,这才酿成了此番大祸。与其在这里乱摔东西发脾气,不如反省反省你自己!”
“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怕惹祸?成天胆小怕事,让我避这个,避那个,见了谁都要低人一等!”宁天彩脾气急躁,一生气便开始口不择言,“自己奴婢当惯了,还要连带着女儿随你一并当……”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许姨娘气得浑身发抖:“宁天彩!我是你的母亲!”
宁天彩捂着脸朝她吼了回去:“可我更愿意夫人是我的母亲!”
“好!我不管你了!随便你吧!”
许姨娘说完,拂袖而去。
宁天彩捂着脸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来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是个庶出的女儿……为什么我娘一点都不为我着想……”
许姨娘方才气急,走的时候带走了屋内所有的婢子,眼下宁天彩望着这一屋子的破烂,平生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无助和迷茫。
她的祖父是个外县教书的老秀才,当初宁恒外放做官时,看上了老秀才的女儿,纳为妾室,高升之后,便带回了京。
许姨娘性格沉稳温暾,和生了儿子嚣张跋扈的萧姨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府中几乎就是个半透明人。但好在她的性子得夫人喜欢,所以连带着夫人对宁天彩也多有照拂,这才将宁天彩养成了这般心高气傲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