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时,她也会念起在沈家的好。
虽然罗氏针对他,沈老太君不喜欢她,可沈家正房对她是真的很好。
沈夫人如今怎么样了呢?二郎呢?灵玥呢?阿水呢?
她觉得,好像比起沈明昭,她更在意那些从前在沈家,给过她欣慰安稳的故人们。
恍惚间,惜荣低唤了她一句:“娘子,人散了。”
她这才回神,定睛往山下看去。
唯一的红袍官服不见了,蓝衫的姑娘也不见了。
青服的录事官和掌固站在陶谦旁边,那位掌固居然执起了那翻锅的大铲,大概是打算自己上手试试看。
看来消息没错,沈明昭这次来,确实是带了圣上的旨意,不光是想要为朝廷征收茶税,还打算看情况将茶叶收归官营。
那可就糟糕了。
茶叶收归官营,如她和陶谦这般的江南茶园大户,朝廷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揪错,将茶庄查抄,杀鸡儆猴。
而沈明昭这厮,以他上辈子抄国公府的履历看,其简直就是一个抄家灭族的大户!
上辈子宁不羡都拔剑拦了,那个神经病居然真的拿手来撞她刀子!这事她现在想起来都要生气!他知道她不敢真的对朝廷命官怎么样,刀划手背那一小道口子,她都不会喊疼,再多个一时半会儿估计血都凝固了!
可他轻描淡写地,对着当时自认还仅仅是一个后宅弱女子的宁不羡,冷声冷气地道:“伤害朝廷命官,扣下。”
宁不羡两辈子记忆中的第一碗牢饭,就是拜此人所赐。
他才不会有半分怜悯和愧疚!
虽说重活一辈子她倒也不计较这事了,毕竟人家也是职责所在。
可这回她不是无辜被牵连的旁观者。
沈明昭这次的抄家对象是她!
在他五年前亲手毁了她一手支起的西市铺子之后,梅开二度!
她不确定沈明昭是不是真的完完全全确定了陶娘子就是她,可他显然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在。
不行,绝不能如此!
陶谦逼着惜荣在她耳边硬生生念叨了三天,宁不羡都是举棋不定。直到此刻,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走,咱们下山,去茶园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与君重逢
“雷三姑娘何事见教?”沈明昭站在溪沟旁,蹙眉望着眼前的女子。
方才众人巡视茶庄之时,这位原本落后些身位的雷三姑娘忽然快步上前几步。跟着他的巡官们大多知道自五年前,沈少夫人去了行庄休养后,便再未露面,而今借着游历江南的机会,再寻一位红颜知己,也是人之常情。眼见沈大人与雷三姑娘关系日密,此刻上前,众人也都纷纷识趣地落后些身位,佯装对制茶感兴趣,围到了陶庄主身边,给沈明昭和雷珍让出说话的地方。
陶谦见自己被巡官围住,也并未多疑,只是含意颇深地笑笑,没多说什么,视线有意无意地朝着远处的半山亭瞥了一眼,之后又恍若无事地收回。
上前的雷珍低声告诉沈明昭,有要事要说。
沈明昭回头望了眼巡官们,那些人正佯装背身对着他们,煞有介事地凑在翻炒炉边装相。
他收回了视线,点头:“雷三姑娘请。”
于是,两人便来到了茶园僻静处的溪沟边。
此地位于茶沟引水渠的边缘,距离制茶区甚远。两岸风景迥异,靠庄的一边半人高的茶树排列有秩,而对岸却是一派天然野趣,野草疯长,芦苇茂盛,白毛毛的芦花从好似铺在地面上一层洁白的雪褥,风一吹,便悠悠而荡。
沈明昭退开半步稳妥距离发问,而下一刻,雷三姑娘湖蓝的裙摆便毫不吝惜地沾上了泥地。
雷珍跪在地上,沉声道:“民女冒死,求大人救我阿父一命!”
饶是沈明昭,也不由得被她突如其来的一跪弄得有些茫然。
不过为官多年的良好素养使他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唤她起身:“雷三姑娘可以起来说话。”
可雷珍却不愿起来。
她奋力地咬着嘴唇,似乎是要将自己已然发白的嘴角折磨出血迹才肯罢休。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这幕的沈明昭却恍惚间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也有人在他跟前做过这一套,且表情更为真挚,手法更为娴熟。
他朝后又退了一步,神色较之方才更为冷肃:“雷姑娘是大家闺秀,如此伎俩未免自轻自贱,还是起来说话吧。雷刺史究竟如何了?为何要本官相救?”
雷珍原本酝酿好的情绪被他打得一顿,心中默默感慨着这位沈大人的油盐不进。
她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大人想必知道,我们一家并非洪州人氏,而是七年前我父调任洪州之时,全家才随行至此。”
沈明昭点点头。
京城委派流外的官员,上至州刺史,下至县令,为保证执法公正,都遵循同一条基本的调派原则,那就是,绝不可出任原籍地父母官。
即,洪州刺史,绝不允许为洪州籍人,京兆人士,绝不可能就任京兆尹。
“洪州虽地处江南西道,有彭泽之水,却四面环山,地势险峻,不如吴兴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便于耕种。事实上,我父上任洪州前,历任刺史都对洪州境内大面积的贫瘠红土坡束手无策,我父亦是如此。大人既为户部尚书,便该对这洪州情况知道一二。”
沈明昭点头:“洪州虽为上州,却并不算富庶。”
“是啊,我父不愿愧对朝廷恩典,想着做出政绩报效朝廷,为了境内百姓生计劳心劳力,多次微服巡视境内各地,可这一片拳拳之心,却不想成了祸患,竟使自己被奸人所要挟,无力脱身,这刺史之位,也成了名不副实的空壳。”
沈明昭视线垂落,将绝对的锋利藏于眼底,他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缓声道:“雷姑娘是想说……眼前这片茶庄的主人,是要挟朝廷命官,操纵你父的奸人?”
雷珍被他盯得头皮有些发麻,但她定了定心神,仍旧咬死早与父亲商议好的说辞道:“是,这就是为何我父想让我来……接近大人。洪州城三日,境内庄铺田产赋税,真正控于谁手,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拔高了声音,泪水也似断线的珍珠般簌簌滚落,好一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明昭许久没有说话。
雷珍虽然不住流泪,心内却默默地在盘算着这三日来她陪着沈明昭所到的洪州店铺内。
城内最大的布庄,瑶仙坊,所有人陶氏。
城内最为莫测的奢华酒楼,莫问楼,所有人陶氏。
因制茶风靡而遍布洪州的大小茶坊,茶产于浮云茶庄。
茶叶虽一年一收,收成远低于口粮,然茶税暂无律法限制,均价暂无平准署出面控制,且饮茶大多风靡于上层,利润丰厚,故而可以开垦为农田的丘陵之土,茶树泛滥,茶山遍地,茶农贫贱,而大茶商富可敌国。
雷珍隐去了雷允明渴求政绩之下的纵容,隐去了浮云茶庄每年流入刺史府内的银两,将其粉饰成了一名全然无奈的被胁迫者。
若不是那碟烤梨。
若不是被他们无意间发现了这对“兄妹”包藏的巨大祸心,他们本可以继续如此相安无事地合作下去。
可眼前这位沈大人沉默许久,却只淡淡开口问道:“一介微薄商贾,竟能将一州刺史逼至如此境地?”
不信,他嘴里似乎还是不信。
可雷珍不信他真的不信。
她已然知道了教她茶艺,教她调换那碟烤梨的女子是谁。
什么陶娘子,什么兄妹,通通是弥天大谎!
她愤然抬头:“大人是真不知吗!那日摆在波罗格内大人目不转睛盯着的烤梨,究竟是何人教的我?陶家兄妹究竟是凭何人在幕后撑腰,才能将我父胁迫至此,大人难道全然不……”
“啪。”
“啪。”
“啪。”
三声散漫而又突兀的巴掌声自溪沟对岸的芦花丛中响起,打断了雷珍的诘问。
沈明昭的唇角自此刻起便死死抿住了,他慢慢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丛忽然沙沙作响的芦苇,好似鱼儿摆尾,带动了原本被风所牵制着的雪絮。平地里无端传来一声轻笑,似讥讽又似乎有些无奈。五根修长的手指攀住了他们眼前不远处的芦杆,青绿色的裙角自白雪中显现。
戴着斗笠的姑娘伸指掀开面前的遮盖,冲着两人巧笑嫣然。
那尾自初见之时便不断牵动着他心神的游鱼,终于在阔别五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视线之中。
她嘴角含着笑,望着犹然跪在地上尚未起身的雷珍:“雷三姑娘,不好意思这么打断你了……不过,你就是这么私下抹黑教你奉茶手艺,为你讨得如意郎君助力的人的?”
边上传来一句喃喃的:“果真是你,真的是你……”
听到沈明昭的呢喃,宁不羡似乎被他逗笑了。
“我说你们这些官家姑娘郎君,怎么一个个的,嘴里连半句实话都不敢讲?老是一副自己最无辜、最有苦衷的模样。”
她收了笑,向着眼前已然立成了一根石柱的沈明昭,如从前那般,盈盈福身。
“东家,久违了。”
看着他愣怔的模样,宁不羡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哂道:“不是早就知道是我了吗,现在愣成这样,可对不起这几日被你支使,每日在我院门口蹲守着的兵……”
他忽然动了。
那茶园内挖出来引水的溪沟本就很浅,几块木板拼成的小桥便可将人送至对岸。
沈明昭毫无征兆地大步过了那桥,一路直直地走到了宁不羡跟前。
宁不羡狐疑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五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他平静如黑潭般的瞳孔中窥见分毫外泄的情绪了。
她蹙眉开口:“你……”
未出口的话被忽然凌空翻转的视线和震惊之下的错愕完全压回了喉腔内——
他他他他他他……?!
不是争执,不是质问,也不是胁迫的怒吻。
她整个人被凌空抱了起来,浓烈犹甚往昔的樟脑香覆面而来,天空、茶园,通通失去了颜色,目之所及的,只有那人消瘦下愈发清晰的下颌。
她全然懵了,这是要干什么?!
沈明昭将她横抱着,踱过了那座小木桥,走过了面色茫然无措的雷珍,一路穿过茶田,一眼未偏,一步未顿——
而此时此刻,宁不羡耳边已然听到了不远处的说笑声。
她终于明白了他此行的目标终点所在。
她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沈貔貅!你疯了!快放我下来!!!”
而他只是腾出了一只手,冷静地捏住了她张合的唇瓣。
“如果不想场面更难看,就噤声。”
他变了。
到这时候,她终于明白,沈明昭已然变了,与她记忆中再无多少相似。
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与她像小孩子一样质着气,却又纵容着她的所作所为。
那片黑潭全然沉了下去。
总是对着她笑,生气要她哄着,偶尔也会哄着她的沈貔貅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年前她转身离去的官道上。
她忽然停止了挣扎。
他说的没错。
若是再挣扎,场面只会愈发不可收拾。
他抱着她,一路走到了制茶区。
众人神色各异,只是视线都尽数黏在了沈明昭怀中那面覆斗笠,青绿裙角的姑娘身上。
雷三姑娘方才上山时穿着的,是一袭湖蓝色的衣衫,也并未戴着这遮面的斗笠,而此女穿着并非庄中侍女,那么……
陶谦轻笑了一声。
“草民惶恐,沈大人这是要带着家妹,去往何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尴尬场面
“她脚伤着了。”沈明昭似乎连谎话都懒得用心编。
“哦?那还请大人将小妹交还给在下。”陶谦上前一步,“我是她兄长。”
“不。”
“沈大人——”
“陶庄主。”沈明昭开了口,“在下心悦陶姑娘。”
“!!!”
边上的随行官已经完全傻了。
掌固抱着翻茶的铲子,几乎快与它融为一体。录事官一直在掐自己的手掌,以防自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嘶出声来。
荒谬!这太荒谬了!
被贬的巡官在巡视期内与商贾家的女子相恋,这不是什么传奇话本,这是让御史台那些人知道了能直接被弹劾到丢官的荒唐事!
此刻录事官心内已经在百般纠结他到底该不该如实记录了。
当众如此,沈大人这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然而,沈明昭却好似对自己的随官们激荡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
他又重复了一遍:“本官心悦陶姑娘。”
陶谦面上表情不变:“……心悦啊。”
沈明昭嘴角轻扯:“感卿颜色,沉迷其中,色授魂与,心愉一侧,乃至神迷……”
宁不羡的脑袋差点埋地底里去。
他果然是记仇吧!记仇吧!五年了还记得那封该死的信呢!!!
“……故,愿聘其为妾。”
听到那个“妾”字,陶谦眉梢动了动,含笑望着面纱下的宁不羡:“小妹怎么说?”
“……”宁不羡无话可说,她现在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指甲尖上,在沈明昭这个混账说出“妾”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想用指甲从他胸口上绞下一块肉来了。
远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人,是方才被他们落在茶园里的雷珍。
这下录事官真的没憋住,一口凉气直接嘶出了声音。
周遭的目光全向他转了过去。
录事官讪讪一笑,重新闭嘴。
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这次江南随行了。
雷珍咬唇开口:“大人已然决定……”
沈明昭冲着她微点了下头,随后毫不留情地抱着宁不羡转身离去,在外人看来,这是全然不顾那美人快碎了一地的心。
就连他怀中的宁不羡都在默默感慨,真混账啊。
腰上传来重重地一拧。
宁不羡闷哼一声,回过神来。
“还在看?”他冷冷道。
“我是在看那位雷姑娘。”
“我对她没兴趣。”
宁不羡听到这句解释,笑了:“我当然知道了。东家岂止是对她没兴趣,就连方才对我情深似海那一出,不也是演给雷姑娘,还有你那些随从官看的吗?”
沈明昭脚步顿了下,又忽然急急地加快了。
“你院子在哪?”
他没有出口否认。
宁不羡低笑了一声:“你成日派人盯着我的院子,会不知道它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