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点儿犹豫的功夫,陈淮就被老头领回了家,被摁在椅子上逼着吃饭。
不吃白不吃,有人包饭是个好事。
所以陈淮决定吃饱了再想明天的事,再怎么样也比当饿死鬼强。
这些都是夏天时候的事了,现在已经冬天了,都快过年了,孙老头也死了。
警察局的大门敞着,外头的冷风呼呼往大厅里灌,穿棉服的女警察跺着脚去关门,蓦然听见坐在凳子上的少年莫名其妙说着话:
“我帮你的话,就能再见我妈一面!”
“……”
“我知道了。”
女警察看了看周围,她也没太听清,觉得}人,仅仅是往陈淮的方向看了几眼,什么话也没说,拿着饭盒吃饭去了。
没过多久,领着他来的警察把他叫进办公室里做笔录,问了一些很细的问题,笔录做了整整两个小时,随后警察让他在打印出来的笔录上签了字摁了手印,就放他出去了。
陈淮走出警局的时候,外面飘了小雪,鞋子一步一步踩在旧雪和新雪聚成的雪堆上,发出闷闷的响音。
小鬼火怕自己灭了,颤颤巍巍地往他羽绒服的领口钻,陈淮低眼看它一下,说话的时候喉咙会震:“你以前是女的吧,有没有点羞耻心!”
“但我现在是鬼啊,要什么羞耻心,我只要点儿阳气。”
陈淮皱眉:“你不会把我吸死吧!”
它很大方:“不会,我给你留点儿。”
“再说了。”它很笃定地说,“你要那么多阳气做什么不如分我一点儿。”
陈淮默然,接不上这种没皮没脸的话。
它又开始说他羽绒服里好暖和。
他把冻红的手揣进兜里,喘气的时候,嘴里的热流就像尼古丁聚成的烟雾一样打着旋往上飘,模糊了人的视线。
在等公交车的间隙,陈淮觉得无聊,跟衣服里的东西唠起嗑来:“你叫什么!”
它答:“一具忧郁――”
“我说真名。”陈淮截断它的话。
良久以后,它才冒出来一句:“……秦瑶。”
鬼火从他领口钻出来,好像在观察他的表情,见陈淮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又钻了回去。
他只是干巴巴评价:“好普通的名字。”
秦瑶闷闷呛他:“你名字也没好到哪儿去。”
垃圾话都吐干净了,陈淮才记起来说点正经事:“找齐你生前的记忆你就复活了那我妈,也能这样活么!”
秦瑶说:“不能,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的。”
“那找齐了记忆又怎么样”他嗓音冷下去一个度。
“会让我快乐吧。”
陈淮发现跟这个鬼东西聊天时常让自己如鲠在喉。
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秦瑶敏锐地察觉到陈淮的情绪直线下降,她就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吗人都是由记忆组成的,死后也是。”
“所以”陈淮面无表情,眼睛都不抬一下。
“所以你如果能见到你妈妈,就是以记忆的方式。”秦瑶说,“我猜你从不知道她在生下你以前的事。”
以前没想过要去探寻,以后又没机会知道。
在生他之前,孙红萍是个女人,生他以后,就只剩下一个“母亲”和“妻子”的身份,之前能为了自己活,之后好像只能为了陈淮和丈夫活。
怪不得最后死掉了,因为他们这些人也不够支撑孙红萍活下去。
陈淮只知道他妈妈这辈子都活得很艰难,后半辈子的艰难他亲眼见到了,前半辈子的艰难却无从得知,她从来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记忆只产生于相识的那一刻,倒推的过去都是需要被探究才能大白于天下的。
陈淮不想跟别人说这些,所以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嗓音平平:“……话多。”
因为所有的钱都在前一晚都放到了孙老头窗前种着铃兰花的盆栽底下,陈淮现在只剩几块钱的硬币,刚好能坐几次公交车。
只是因为路面积雪的缘故,市里的公交车开得很慢,陈淮花了两个小时才到家,他没有先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进了楼梯间上到五楼,孙老头的房门是锁着的,他应该是没有亲人了,也没人来收他的遗物。
昨天下午陈淮还见过他一次,老人很热情地淘米煮粥,期间嘴里一直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陈淮知道他听不懂,所以就把孙老头当个树洞,说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死。
孙老头居然听懂了,拉着他的手,嘴唇皱巴巴的,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陈淮默默看着他,看着炉灶上煮得烟雾缭绕的白粥,声音很平静:“哪有什么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就死掉呗,住在这里的很多人都想死,又不止我一个,没什么好稀奇的。”
缘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陈淮觉得当时的孙福生绝对没听懂他想说什么,因为在他说完以后,老头还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转身继续煮东西吃。
结果他却比自己先走一步,警察说他应该是意外跌落,毕竟老楼的装修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高楼的窗户上也没有任何栏杆,晒衣服、浇阳台上的花,可能就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了。
陈淮手里有老人家的钥匙,他先把自己那一千多块钱收回兜里,然后转开了门,看见屋子里的陈设都没有任何变动。
老人家虽然痴傻,但是行动能力还健在,平时也爱干净,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家里没有沙发,只有两个联排的木头躺椅,上面放着厚厚的软垫,就充当沙发了,电视还是几十年以前的版本,正方形带各种功能键的,电视上的机顶盒用一块白色的蕾丝布盖起来防尘。
桌子上的果盘里只剩下两个生了虫洞皱巴巴的苹果,窗户大大开着,孙老头就是从那里跳出去的。
陈淮靠在门边端详了一会儿,又把视线错开,聚到墙上,墙上只有一个小男孩一岁留念的挂像,连老头的结婚照都没挂,挂了孙子的。
“你的日记本为什么会在他家里”陈淮问。
秦瑶答:“被他当废品捡回来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但是他看不见我,我就到处飘,在这儿观察了一阵,试了很多户人家,只有你看见我了。”
陈淮没有怀疑什么,反正连鬼他都见过了,心脏已经强大了不少,对什么巧合都见怪不惊了。
“日记本在哪里!”
秦瑶飘飘悠悠的,声音不太确定:“我也不知道他放在哪里了,到处找找不就好了!”
“不要翻死者的东西。”陈淮说,“我们不是他的家属。”
他只是老头认错的假孙子,平常来这里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动过他的东西,从心底里觉得只有真正的“小曜”才有这个权力。
“不翻的话我们怎么找”秦瑶很为难,“你是人不可以,我都死了,我也是死者,我应该可以吧!”
蓝色的鬼火到处碰碰,好像真的有鼻子一样可以闻到自己日记本的气味,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老人卧室的衣柜前,喊陈淮帮她打开看看。
“我有直觉,就在里面。”她这么说的。
鬼魂碰不着东西,只有借陈淮的手才能把衣柜拉开,里面挂了零星几件老旧的大衣,这衣柜的受潮程度跟陈淮家里那个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再下面一层有个鞋盒,鞋盒边缘都破损了,看起来放了很多年,秦瑶在鞋盒周围又转了几圈,最后确定:“就在这里!你帮我打开。”
陈淮觉得自己像奴才一样被使唤,却也懒得说什么,把鞋盒的盖子掀开以后,里面确实有个皮质的笔记本,估计是孙老头摸起来觉得好,就收起来自己用了。
除了笔记本,盒子里只有一些证件和乱七八糟买东西的小票,陈淮没想动,就只把笔记本拿出来,挑开卡扣,第一页只用蘸了蓝墨的弯头钢笔写了几个字:
――《写给断尾鱼的日记》。
第03章 第3章
本子的侧边是脏的,应该是之前被扔掉了的缘故。
陈淮下意识想翻开第一页,手指又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飘在空气中的蓝火身上。
秦瑶没有制止,凑得近了一些,陈淮想起她已经失去生前的记忆了,所以应该也不知道自己的日记本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的。
笔记本的扉页被翻过,露出一页空白。
第二页也是空白的。
陈淮皱了一下眉,囫囵把本子的每一页都翻了个遍,一个字都没有看见。
“你日记里什么都没记”他快气笑了。
秦瑶义正言辞:“不可能,我绝对记了很多东西,只是那些记忆要慢慢找回来才能出现在本子上。”
她也有点心虚,慢慢悠悠地飘远了一点,声音也变小了:“……总之你先收起来吧。”
陈淮把卡扣重新合上,在准备拉上衣柜的门时,看见盒子里躺着的一张旧照片,黑白的亲子照,看上去已经很久了,泛着淡黄色,相片边缘有程度不小的缺损。
鬼使神差的,陈淮扶着衣柜门的动作停滞住,外头的光通过他打开的那道缝隙投射进衣柜内部,像是一条轻飘柔和的丝带落在了照片上,陈淮的目光也下移,凝视着那张照片,许久未曾移动。
曾经,他也偶尔想过,孙老头口中的“小曜”究竟长什么样子。是多乖的小孩才能经得起这样惦记为什么他的命就没有这么好
但是从老人频繁的胡言乱语里,陈淮意识到这个“小曜”并不是什么好孩子,他经常逃课去打游戏,恶作剧一样往老头的水杯里兑肥皂水害他拉了几天肚子,经常跟他对着干,但是孙老头还是经常念叨他。
陈淮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秦瑶飘在他肩头:“你想看吗!”
他的手垂下去,动了一下嘴唇:“看什么!”
“孙老头那些,他自己都遗忘了的记忆。”秦瑶落到那张照片上,“我可以让你看,就当我们之间交易的定金了。”
泛黄的旧照片上只有一个面相古板嘴角下撇的粗壮男人,和一团矮小的黑影,轮廓看起来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但是面容却看不清。
从秦瑶的身体中有光线逐渐散开,像乍起的晨雾一般霎时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凉飕飕的,陈淮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依稀间听见她低低叹息着说了话。
“但你是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她总是好像什么都知道,不像是从衣柜里冒出来的鬼魂,倒是像从他的脑神经里抽出的一条跳动的血管,即使什么都还没说就把他心里所有的念头看得透彻。
过于明亮的光刺痛了人的眼球,秦瑶像是那酒吧里悬挂的五彩的灯球,身体膨胀起来,又像是鼓胀到要炸开的劣质气球。
陈淮侧头闭了下眼睛,顷刻间,耳膜微微震动,巨大的噪音袭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职工大院门前。
时间倒退回1986年,邓主席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英国女王首次访华,陈佩斯在春晚上表演了经典的《羊肉串》小品,孙福生的儿子降世。
陈淮才知道孙老头年轻的时候并不瘦小,年轻时候是在纺织厂干力气活的,怪不得肌肉这么发达。
老胡同里有三三两两的自行车摁着铃驰过,陈淮没来得及躲闪,刚侧一下身子,发现自行车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他变成了如同秦瑶一样的虚影,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还能维持人形。
对了……秦瑶
陈淮四下环顾,还扯开自己的羽绒服领口看了一眼,也没看到那团蓝色的东西。
下一秒,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陈淮回一下头,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对面大院的台阶上,白色上衣,蓝色裤装,头发黑直,歪着头眨着水盈盈的眼睛含笑望着他。
巷子里来来往往有很多下班回家的人,陈淮突然觉得胸口钝痛了一下,像被谁用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击着,连带着耳鸣起来,似乎能听见电流一样模糊难辨的声音,却又听不清。
趁他晃神的工夫,秦瑶从台阶上站起身来,唉声叹气:“怎么换个样子就认不出来了!”
陈淮很久都没说话,视线从她的眉毛划到睫毛,再到微微翘的唇角。
秦瑶盯了他一会儿,眼睛低下去一瞬,沉默一秒,又抬起来,指着他背后:“来得还是晚了点儿,他女儿都五岁了。”
乱麻一样的思绪缓慢收拢,陈淮暂且压下心底那股奇怪的感觉,扭头把注意力放在大院门口的孙福生身上,他手里牵一个扎羊角辫、戴红花袖套的小女孩,另一只手里拿着给女儿买回来的泡泡水。
秦瑶跟陈淮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一只脚刚迈进大院里,就听见左边那道门里传来争吵声,孙福生的妻子唐娟一只手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另一只手当着大女儿果果的面把泡泡水倒在门口。
唐娟痛斥丈夫:“成天瞎买咱们家很有钱吗儿子喝奶的钱都凑不出来,全靠你厂里发的那点死工资,还买这种没用的东西。”
她把倒空的瓶子随手扔掉,瓶子滚了几个圈滚到小女孩脚底下,她安安静静的,没哭也没闹,看看后妈的脸色,然后弯腰想捡起来,又被胡娟呵斥住:“让你捡了吗!”
唐娟提着她的耳朵,让她跟孙福生一起在门口站着,还说以后要孙福生把工资全部上交,看他还敢不敢乱花。
“对不起,爸爸。”她把双手鞭在背后,小小声地说。
孙福生只能叹气:“没事啊,果果,妈妈气完了就好了。”
果果不说话了,低头吧嗒吧嗒掉眼泪,“这个妈妈一点儿都不好。”她呜咽着说。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用脚尖踢空掉的塑料瓶子,泡泡水很快就蒸发了,地面上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孙福生往大门口看了一眼,陈淮心想反正现在自己也成鬼魂了,他看不见自己,于是躲也没躲,没成想他冲着这边说了话:“你找哪家啊!”
陈淮愣了一下,听见秦瑶接话:“我住对面石油大院的,刚搬进来,就想着走动走动,多认识点儿人。”
孙福生点点头,没说话了,陈淮古怪地盯着她:“怎么你有实体我没有!”
秦瑶耸肩:“死人有死人的世界,你又没死。”
被看见以后,秦瑶也不好继续逗留,只得先回去,一般到傍晚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会搬个板凳聚在院子门口吹风聊天,到时候再过来凑热闹就不至于惹人怀疑了。
“你在这儿有房子”陈淮问她。
“有啊,估计是我死后谁给我烧的钱吧。”
陈淮没说话,秦瑶就狐疑道:“等会儿,我这么说不会更坚定了你想死的决心吧!”
他冷冷道:“我想要的东西还没得到,没那么想死。”
秦瑶觉得也是,陈淮目前还没有得到妈妈的消息。
秦瑶拿钥匙转开家里的门,陈淮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给我烧钱。”
“会有人给你烧的,至少有一个吧。”她默默说。
陈淮看向她的目光很奇怪:“你还有写轮眼不成,能预知*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