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断尾鱼的日记——归无里【完结】
时间:2024-12-07 14:43:29

  果果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手,因为常年做工,关节肿大了些,人家小姑娘都是纤纤玉手,她手上这边几个针眼,那边几个破掉的口子,都结了痂了。
  吃掉最后一口饭,果果把手缩了回去,说自己先回房间了。
  唐娟瞅了她几眼,叫她等会儿,孙福生脑袋都是疼的,搁下筷子:“能不能消停点,让果果好好休息行不行!”
  “呦,就你心疼姑娘,你姑娘指不定在外头说我这个后妈怎么怎么不好呢,嫁给你个带拖油瓶的,成天给你烧火带儿子,还给你养出优越感来了”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你干活的时候什么着过家,果果不是我养大的我跟她说几句话又怎么了,哪像你成天不闻不问。”
  孙福生撇开视线,本来因为下岗的事就窝了一肚子火,这时候也有点吹胡子瞪眼的:“你养果果小时候被你拿鞋抽,你不叫她上学,把她送进厂子赚钱,你养什么了!”
  唐娟的声音变得越发尖厉,儿子直接把耳朵给堵上了,知道他妈又要数她那点儿功绩。
  要说她嫁人之前,多么风光漂亮,一个胡同里有多少多少人追,要不是看孙福生是个老实人,有固定工作,她才不会下嫁给一个带女娃的,说孙福生就知道把孩子丢给她,自己倒是直接隐身了,这个时候倒想起来出来唱白脸,真是不要脸。
  孙福生硬气一回:“那你跟我离,稀罕你儿子就带走,我要果果。”
  唐娟脸红脖子粗:“你倒是会要,把挣钱的要走了,儿子读书的钱怎么弄!”
  “我姑娘凭什么给你儿子挣钱!”
  “当初不是你要生的儿子现在成我一个人的了孙福生你老脸丢尽!”
  两个老的吵得热火朝天,两个小的缩在一边不敢吭一声,窗户那儿还扒着两个人影,陈淮抱臂皱着眉,秦瑶的表情意外地宁静,注意力全部落在果果身上,陈淮刚要开口,她“嘘”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看,叫陈淮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屋子里几个人不欢而散,孙福生摔门往外跑,秦瑶立马蹲下去躲在水缸后面,见人走出大院了才松一口气。
  唐娟跌在凳子上重重喘息,嘴里碎碎念叨着,喝掉一整杯水,招招手叫果果过去。
  “你桌子上那些书哪儿来的!”
  果果的视线躲闪了一下:“……厂里的同事借给我的。”
  唐娟白了她一眼,冷笑:“认得几个字,还想着读书呢你抽屉里还把那些稿纸藏起来,做什么梦呢那大作家几十年才出一个,你还想写书不成!”
  她又口干舌燥地喝掉半杯水:“你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看都看不懂,好在背面儿是白的,我拿给你弟弟打草稿了。”
  果果突然把脑袋抬了起来。
  “瞪什么瞪”唐娟斜眼睨她:“你还跟我耀武扬威起来了!”
  她趾高气昂地吩咐:“前几天我有个北京回来的朋友,她跟我说现在时代变了,待在我们这小县城里一辈子就只能挣那么点死工资,趁这个机会,叫她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去学点儿活儿,比在厂里踩缝纫机挣得多得多。”
  “别说我不顾着你,你弟想去北京都没得去呢,就这么一次机会,你自己看着办。”
  秦瑶的手抬了一下,想扶住窗棱,陈淮怕她被发现,抬手捏住她手腕,下一秒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挡不住她的,想要收回手,却发现她的手腕正正好好落在自己掌心里――今天能碰到了。
  在碰到秦瑶的那一刻,地上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两个人面面相觑,秦瑶又成了跟他一样的“透明人”。
  她愣了一秒,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短暂地回忆起什么,接着把陈淮的手捏紧,咕哝着:“早知道你有这种功能,我还躲躲藏藏的干什么。”语气听不出什么不对。
  陈淮“呵”了一声,带着她的手垂下去,手背却感受到一层粘腻,秦瑶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紧紧扣住他手指。
  他低睫,眨眼的幅度极轻,嗓音带着几分不自然,视线落回屋子里,放轻声音说:“你适应得还真够快的。”
  秦瑶:“牵着你我还能顺便吸阳气。”
  陈淮嘴角抽了一下,想把手松开,却被秦瑶死死握住,这人还骂他“小气鬼”。
  屋子里的故事还在继续,果果斟酌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起秦瑶在她五岁时跟她说的话。
  “去北京学什么!”
  好嘛,看来早忘了。
  唐娟突然把视线错开,侧了一下头,语速很快:“……我哪里晓得,就这么一次机会,你不去就算了,正好有人能手把手教你怎么在大城市过好日子,你还考虑上了……”
  两三秒以后,果果咬着下唇说:“行,我去。”
  这话一出,秦瑶的肩膀都塌下来了,像是突然没了什么兴致和气力。
  陈淮不是多喜欢盘根问底的人,但看见秦瑶的表情难过得不正常,就多问了一句:“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忘记了。”秦瑶语气很轻,“只是觉得很难过。”
  “而且,对你来说,不重要。”
  “不重要为什么把我拉进来看这些”陈淮对她这种轻飘飘把自己隔绝在外的态度感到不悦。
  秦瑶偏偏头,看着他的眼睛,沉吟道:“你关注的应该只有孙福生吧,何必在意其他人,而且这张照片承载的回忆很有限,我们看不见果果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说得不错,果果并不是这张照片的主角,陈淮起初想了解的,也只是有关“孙福生”,有关“小曜”。
  现在看来,倒是他偏离主题了
  第二幕的剧情以果果坐上去北京的车而结束,至于这车最后是不是开向北京,果果在北京究竟做了什么,陈淮无从得知。
  只是知道当天晚上秦瑶逼迫他去凳子上靠着睡觉,说他一只鬼魂在哪儿都能待,为什么偏偏要挤她的床,有种他今天还敢睡床就把他踹下去的架势。
  “男女授受不亲。”她这么说完,扯着被子就躺下了,乌黑的头发泻了一大片。
  那夜秋风很凉,但是陈淮没有体温,感知不到任何,就看见书桌上那串钥匙挂件一下一下地晃,他拿手指勾了一会儿,指腹摩挲着鱼尾边缘,然后散漫地打了个呵欠,最后真的睡着了,连有没有做梦都忘了。
  第三天,时间又过去了五年,陈淮看见孙福生站在大门口,院子里无比安静,唐娟和他的儿子都不见了踪影,头发半百的老头一个人站在大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辆面包车从巷子口拐进来,从后座下来个带红色帽子,穿灰色大衣的女人,身子越发瘦削了,把一个绣花的襁褓递到孙福生手里。
  孙福生看样子还想跟女人说两句话,女人摘了手套,关节粗大。
  她抹了下脸,又急急忙忙上了车。
  算着时间,如果孙老头有孙子,那么也就该是这个时候出生了。
  陈淮还在计算着时间卡口,结果一抬眼看见孙福生把孩子的襁褓掀开,里面居然是一团深蓝色,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婴儿的形状。
  他缓了很久,想说在见到蓝色鬼火形态的秦瑶以后,对这种蓝幽幽的东西应该见怪不惊了,但是还是吸了一口气。
  “你们一个地府出来的”陈淮问。
  秦瑶白他一眼,还是善良地接了他的话茬:“你以为自己很幽默吗!”
  “那他为什么长那样!”
  “只是你……和我,看不见而已,在别人眼里这个孩子就是人模人样。”
  陈淮为了隐匿两个人的存在,只得握着她的左手,虽然也把不出脉搏,但是也能察觉到她情绪不高。
  “你在烦什么”他问。
  秦瑶挑了他一眼,把眼睛低下去,蠕动一下嘴唇:“烦你是个呆子。”
  陈淮呵出个气音,不再理她了,不知道她怎么总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怨气。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唐娟应该跟孙福生离了,真把儿子带走了,但是具体是因为什么离的,好像还是不知道。
  而果果真给孙福生送来个孙子,不过也是躲躲藏藏的,搞不明白这中间的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里就剩下一老一小,孙福生时常望着小曜叹气,也时常看着他笑,那团蓝色渐渐就像墨水晕开了一样,越长越大,长到跟86年的果果似的。
  但是小曜没有果果听话,他总是扒在座机跟前要给妈妈打电话,也不知怎地就是很讨厌孙老头,每天都跟孙老头对着干。
  曾经果果拿肥皂兑泡泡水,小曜拿肥皂往孙老头茶杯里混,害得老家伙一天跑了十几趟厕所,这小子还抱着个大玩具枪对姥爷“哔哔哔”。
  孙福生真被气到了,揪着小家伙的耳朵:“我天天供你吃穿,还给你买玩具,你为什么往我茶水里倒东西!”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小曜哭叫,继续拿枪哔他,“都是你的错,还有那个老女人,都是你们的错!”
  孙福生愣了神,小曜跟个小刺猬一样蜷成一团,从他手下爬起来,拿手背揩了一下眼泪,冲着他姥爷大喊: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们不让我妈上学,逼她去北京挣钱给你们花,那个老女人骗她!骗死她了!”
  孙福生把手收了回去,显得有些无力,小曜继续拿枪打他:“你们要花她的钱,还都瞧不起她!”
  “……姥爷你真没用。”
  
第06章 第6章
  孙福生被小曜的话给说痛了,脖子像卡了壳的发条,扭到另一边的时候都快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摩擦的响声了。
  他一只手虚虚搭在茶桌边缘,手指痉挛似的无意识颤动着,嘴巴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好啊――好,你说得都对,姥爷确实没本事。”
  如果有本事的话,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妻离子散的田地。
  前几天唐娟来找他要一笔钱,说儿子娶媳妇要给彩礼,这钱他当爹的是不是也得出,要完钱以后还多留了一会儿,向孙福生大吐苦水,说早知养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要花这么多钱,当初干嘛非得生个老二,把果果好好养大不知道要多轻松,说她嫂嫂的女儿现在在哪个学校当老师,多么多么体面,挣了多少多少钱,后来又嫁给了个多好多好的男人,这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唐娟拿纸巾揩脸:“要我说,女娃子念了书有文化还是吃香,唉,要是果果――”
  “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果果的事!”孙福生吹胡子瞪眼地拍桌子,“当初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他指着唐娟破口大骂,唐娟委屈得不行,泼辣性子又上来了:“我当时哪里知道她是带果果去做那种生意的!我不就是想了个招儿给家里多挣点钱吗……不然我们儿子――”
  “天天就知道儿子儿子,儿子成器了吗现在除了抽烟打牌还会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急匆匆结婚不就是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才慌里慌张来求你吗!”
  “好啊你现在怪我重男轻女是吧,儿子是我要生的吗”唐娟简直想尖叫起来,“是你!是你爹妈!我爹妈!院子里那么多婆子婶子,男的女的,他们指着我生儿子!我要是再给你添个女娃,他们都要怪我的肚子,不知道有多少臭口水要吐在我身上……我就不害怕吗!”
  “……现在新时代了,号召妇女解放了,我们这种没读书的就要被扣一个封建糟粕的名头,就还是要被千人指万人嫌了是吧,我、我……”说着说着她就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声跟秋天下的小雨似的,一道连着一道,止也止不住。
  孙福生的脑袋痛得他想一头撞死,只得塌坐在木头凳子上,哆嗦着手指掐太阳穴。
  唐娟大闹了一场,带走了孙福生存下的所有钱,他一边扶着门框一边看外头垂垂老矣的树,门口那盆铃兰花还是果果小时候种的,开过好几个轮回了,现在却蔫巴了。
  晚上小曜又不乐意地扔筷子,不愿意吃饭,要往稀饭里蘸糖,孙福生佝着腰,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拿糖罐子,发现已经空掉了。
  这才月中,离下个月发退休金还得十多天,孙福生却就剩下口袋里一点儿零钱,连给孙子买砂糖都要斟酌再三了。
  早些年都盼着生儿子,觉得能干事,能挣钱,到现在却又挨个排队地后悔起来,觉得要是把养儿子的钱给果果,不知道现在要轻松多少倍。
  事已至此,把所有人都害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孙福生回头看着耍脾气的孙子,觉得他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哪哪儿都像果果,于是对着柜子揩揩眼泪,哄着孩子,说姥爷现在出去买糖,小曜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小曜在院子里折纸飞机,他觉得像果果;小曜坐在门口撑着脸盯着别人吃泡泡糖,他觉得像果果;后来小曜在邻居王婶的窗户下面发现一个空的泡泡水罐子,孙福生把那塑料瓶子捧在手里,脸突然就变得皱巴巴的了,像刚拧干的衣服一样皱成一团。
  小曜从没见过这个坏姥爷哭得这么惨,虽然一脸不情不愿的,但还是拍拍老人的背,把孙福生当小孩一样哄。
  晚上睡觉的时候,孙福生捏着他的小手,突然问他:“要是有一天姥爷生病了,你就乖乖跟妈妈走,好不!”
  小曜困死了,睡得四仰八叉,动了一下手指头,懵懵的:“……生什么病会死的病吗!”
  “姥爷坏,姥爷不对,做了太多亏欠别人的事了,所以菩萨说我要大病一场,要惩罚我。”
  “哪有什么菩萨,姥爷你是做梦了吧”小曜翻了个身,舔了舔嘴巴,咕咕哝哝的,“我不能跟妈妈走,妈妈太累了,我得赖着姥爷,给妈妈报仇。”
  孙福生摸摸他的头,“姥爷病死了,不就给妈妈报仇了吗!”
  小曜往他怀里钻,热腾腾的脑袋抵着他肩膀,说你别病死,明天还要姥爷送我去幼儿园。
  “那要是姥爷生病了,你会留下来照顾姥爷吗!”
  “我……”小曜沉默了很久,最后的声音跟蚊子似的,“好吧。”
  孙福生抱抱他,又发出一声叹息。
  他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是上周查出来的,孙福生从医院*领完检查报告,听完医生给的建议以后,在长凳子上坐了很久,喃喃自语,说怪不得前阵子头痛欲裂。
  陈淮跟秦瑶就坐在他对面,两个人的大拇指搭在一起,陈淮张嘴哈了一口气。
  秦瑶问他:“他住你楼上的时候,你知道他得病的事吗!”
  “知道。”陈淮说,“孙老头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去找过他,跟他说我打算明天就离开,在我走之前把那一千块钱留给他,他不要,所以我才放在那花盆底下的。”
  虽然那时候孙福生因为老年痴呆,不好说听懂了陈淮说的几句话,但是会执拗地拽着他的手,说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大好时光,怎么就那么想死。
  陈淮说,活不下去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但让人活下去的原因却只有一种,叫“爱与被爱”,失去这一点以后,就没有路可以选了。
  孙福生当时神经质地重复着他的话,还认同起来:“没有爱的人,也没有人爱,确实很苦啊……确实很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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