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这个家里最盼望你出生的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
年纪太小的时候听不懂这句话,等到二十岁了再看见这个场面,就都懂了。
跟秦瑶比起来,袁生的成绩好了不少,秦立明他们早就对秦瑶没什么信心了,说什么之前觉得袁生不争气,现在竟然成了唯一一个能指望的,也因此对他更加严格。
在要求过高的前提下,袁生做什么都是错,在同龄孩子围在一起轮流玩电脑上的双人小游戏的时候,袁生却要在学校上完课以后再去补习班,假期也要从早上七点半学到下午六点,回家以后还要做题。
袁晴和秦立明在他跟秦瑶的卧室里安了监控,夫妻俩工作都很忙,上班的时候就用监控盯着他,但凡他屁股从书桌前离开太久,都会被截图下来。
他们用做报表的形式将他走神的时间列出来,秋后问斩一般跟他算账。
秦立明说他最烦蠢得要死的人,说公司里有个实习生脑子跟猪一样笨,看着他就来气,然后放下啤酒罐,指着袁生的脸说他以后可别跟那个实习生差不多,简直拖后腿。
他经常贬低家里的两个孩子,中式教育的内核似乎就是不断地打压和批评,然后再苦口婆心跟孩子说“我这都是为了激励你,是为了你好”。考了一百分不值得骄傲,考了不及格却一定要惭愧。
还在读书的孩子是没资格享受的,家长会认为考不到最好的成绩那么他们的钱都白花了,那么你以后就铁定没出息了,你可以不会做饭不会洗碗甚至不会系鞋带,但你一定要会做题会读书。
吃苦等于读书,你不苦你的书都白读了,早上一定要五点半起床,读书一定要把喉咙都喊哑才代表你在用心,人一定要吃苦,因为当年你的父母就吃了那么多苦,所以你怎么可以不吃苦呢吃苦是福才对。
但秦瑶再升了几个年级以后胆子更大了,她越来越看不惯,翘着脑袋就开始忿忿不平:“你怎么老骂我们,你像哥哥这么大的时候考过满分吗!”
秦立明气得不行:“我那个时候都是考年级前十的,不然你以为我跟你妈两个人怎么在这么大的城市买这么大的房子,让你俩上那么贵的学校的都是我跟你妈奋斗出来的结果,对你们要求严一点儿不都是为你们好!”
“你放屁!”秦瑶啐她,刚说完就被袁晴拿筷子打了嘴。
袁晴质问她:“谁教你骂的脏话你才多大年纪就这么跟父母说话,给你教的学费真是喂了狗了,还不如让你辍学打工去,白瞎这好些钱。”
那团银色的人影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把嘴里没嚼完的饭都吐回了碗里,然后踢开凳子就把跑进房间里把自己锁起来。
陈淮微妙地点点头,还挺赞赏:“你小时候脾气这么大!”
“是啊。”秦瑶慢慢说,“跟你一样。”
陈淮“呵”了一声,半挑着眉质疑:“我脾气大!”
秦瑶静静看着他,唇角翘了一下,很是敷衍地说:“之前我说你最善良,你不屑;现在说你脾气大,你又不高兴。”
她摇摇头,评价着:“这么难伺候,还不叫脾气大!”
两个人刚闲聊了没两句,袁晴跟秦立明就又嘀咕了起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俩省吃俭用,给她住这么好的房子,花钱给她上那么好的学校,不争气也就算了,还跟家里闹脾气,真是反了天了。”
“早知道当初不如不要生老二,一开始还当个宝,结果就是个白眼狼,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还把我们当仇人,我们对她真是够容忍了。”
袁晴指一指袁生,试图寻找认同感:“想当初你可没少挨你爸的揍吧,考九十分还要被打一顿,现在我俩脾气收敛多了,好吃好喝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全都是为了你们。”
秦立明拍一下袁生的背,趾高气昂:“你可别跟老二学坏了,你妈跟我受不了了,养不了这个活菩萨,这学期念完了就把她送到奶奶那儿去,她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家里还是得靠你啊,我们放弃她了。”
袁生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觉得眼前的空间变得歪斜,胸中的空气也像被抽气泵一股一股往外抽着一样,七窍的感知离他愈来愈远,父母谈话的声音都变得极为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他突然想到房间里的监控,学习时不被允许关闭的房门,每时每刻,身前身后都像镶嵌着无数双只盯着他的眼睛,连每一次呼吸都要在父母的监视下进行。
袁生突然扶着桌子,干呕了起来,袁晴大惊失色,拍着他的背,问他怎么了。秦立明也不敢下筷子了,指责起袁晴来:“你做饭的时候是不是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袁晴说:“你放屁!”
说完这句她突然顿住,好似恍惚了一下,但是也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扶着袁生进房间。
秦瑶听到妈妈说哥哥不舒服,立马把房间打开了,袁生的脸色霎时间就变得苍白起来,秦瑶跑到饮水机前面踮着脚混了一杯温水,让袁生喝下。
秦立明说:“这身体素质也太差了。”
秦瑶又顶嘴:“还不是你们天天让他学习学习学习,看了网课还要写题,写了踢又要看网课,给哥哥买的足球就踢了几次就不让踢了。”
“我还不是为了他好不读书,考不上个好学校,将来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指望我跟你妈劳累一辈子养着你俩吗!”
“你才不是为了我们好。”秦瑶把头拧到一边,“你们是为了自己好。”
秦立明刚喝过啤酒,脾气一上来就挥手,打了她一巴掌:“刚刚你妈还说我从来没打过你,怪不得你现在脾气这么大,把你治得跟你哥一样听话就行了!”
袁晴过来拉架,双手捏着秦立明手腕:“你小心点儿吧,到时候小的又跑出去告状,她什么家里的事儿都往外说,搞得这楼上楼下的都拿奇怪的眼神看咱们,上次我去超市碰见对门的,突然莫名其妙地跟我讲什么要给孩子留放松的时间,搞得我怪尴尬的。”
秦立明甩甩手,恨铁不成钢:“快把她送走吧,我们家供不起这尊大佛,她以后爱种地种地,爱养鸭子养鸭子,跟我妈在乡下过一辈子我都不想管。”
“你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怎么想的!”秦瑶喊着喊着开始哭起来,“哥哥都是被你们搞成这样的,你们让他写的作业他天天要写到凌晨一点,早上五点半还要定闹钟起来背英语,因为你们六点要起来查他的单词!”
“所以他比你成绩好,比你成功!”秦立明还不松口,“这都是我们严抓出来的。”
袁生闭一闭眼睛,抓着秦瑶的小指头往下扯了扯,叫她别说了。
秦瑶一屁股坐在床上,还在抽鼻子。
第二天袁生就发烧了,从脸颊到耳朵都跟烧开的热水一样,鼻子不通气,只能长着嘴呼吸。
快到上班时间了,夫妻两个又开始争起来,说请假是要扣工资的,最后以袁晴扣的工资较少所以请假而告终。
“你还行嘛”袁晴摸着他的头,“感觉也没有很烫吧,把退烧药带去学校吃掉不行吗万一一上午就退烧了呢落下一上午的课要怎么搞!”
她又开始了:“我之前怀着老二的时候,还不是一边发烧一边上班,一天工资好几百,当时还不是咬咬牙撑过去了……你倒是娇气。”
秦瑶当时已经坐公交上学去了,家里也就剩下袁晴跟袁生两个人,因为心里还是顾忌怕把袁生脑子烧坏了,袁晴还是开车把人带去了医院,还没忘把平板和测验卷子带过去,叫他听了网课还要把题写了。
她给袁生缴完费就急着回去上班了,叫他好一点儿了以后直接坐车去学校上课,袁生一边挂吊针一边握着笔,血液都回流进了软管里。
旁边的人拿手机对着他拍,然后发一条语音,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小孩,生病了还这么用功地读书,你要是有人家十分之一的劲儿就好了,唉,我都不想说你,一点儿用都没有。”
袁生抽了下鼻子,突然觉得眼睛又涩又疼,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笔下的字已经被大滴大滴的水给泡至模糊了,测验卷那薄薄的淡黄色纸张也变得皱巴巴的。
陈淮看了一会儿,摸了摸兜,说:“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是他之前拿给秦瑶兜西瓜籽时拿出来过的纸巾,还剩半包,因为现在是可触碰状态,陈淮把纸巾塞进秦瑶手里,然后松开了手。
秦瑶回望他一眼,陈淮双手插兜,摆摆手,叫她往那边走。
她从转角拐了出来,找护士站的人要了一只笔,在纸巾上写了一行小小的字。
袁生还在哽咽的时候,秦瑶就佯装无事地坐到他旁边,把那半包纸巾推了过去。
人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有自尊心的,袁生估计是感到不好意思,偏过头去用手背擦眼睛。
“用这个擦吧。”秦瑶说。
袁生怔怔接过那半包纸,小声说了谢谢。
她说不用谢,说:“是你的亲人给你的。”
说完秦瑶就站了起来,没想着要解释,微笑着摆了摆手,嗓音轻柔地跟他告别:“下次再见吧。”
袁生把纸巾摊开,看见那行字:
――【笼中鸟,何时飞。】
第12章 第12章
秦瑶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拐角,从窄小的门框里看袁生不停用手背蹭着眼周的皮肤,直至那一片都变得通红。
她直直站立着,跟陈淮说话:“之前不还说都是我的事,信誓旦旦地打算当甩手掌柜!”
陈淮瞥她一眼,总觉得从她的言语中读出一种莫名的欣慰感,他静了很久,嗓音中是自己也寻不到答案的惘然:“人都是感觉动物。”
他看见袁生把纸巾翻到背面去擦眼泪,肩膀不住耸动着,于是语气霎时间就轻得像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太懂,但是看着他总觉得熟悉,心里有一种奇怪到没办法描述的感觉。”
因为想不通,于是他断章取义地给自己下了论断:“也许是同情吧,毕竟他才十岁出头,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
这个时候怎么样呢
陈淮乍一下失语,喉咙像堆满了尖锐的石块,想发出声音,但是脑子空白,一牵动声带就觉得疼痛。
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高中以后的事情。
秦瑶侧了下头,视线蓦然显得真挚而温柔,她哈一口气,肩膀塌下去,接了他只说了半截的话:“这样啊。”
医院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忙,脚底的瓷砖上不知印下了多少鞋底的泥土,秦瑶把他的手拎起来,侧低下头掏着口袋,拿出来一条棉签,把一头掰开,管里的碘酒就流到另一端的棉花上,秦瑶把他的掌心翻过来,往他被刺破的手指上涂。
她的目光过于专注了,小心翼翼的,消毒以后又拆了创可贴给他包上。
手指上的破口还是来之前被那个相框刺破的,早就止血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包扎的必要了,但她说还是消个毒保险一点。
秦瑶低头说话的时候,头发就落在他小臂上,凉,柔,皮肤像有羽毛在刮,陈淮突然晃一下神,眉头也蹙起来,迟疑着说:
“秦瑶,你是不是见过我!”
秦瑶的动作一顿,半垂的眼睛突然开始眨动,虚虚落下,再蓦然抬起,陈淮细细描摹她眉眼的每一处弧度,那种仿佛所有的呼吸都被遏制的溺水感又涌入全身。
她放下陈淮的手,抬一下唇角:“为什么要问是不是我见过你也许是你曾见过我。”
意识到她故意不想说,陈淮紧紧逼迫过去,追握住她的手腕。
“因为我不记得。”他说。
秦瑶说:“我也不记得。”
她把手垂下,声音愈发地轻了:“就算见过,现在也如同没有见过,无非重新开始嘛,没有差别了。”
说完以后,她一拍肚子,好像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过多周旋,表现出一副疲惫的样子,说自己现在都没吃饭,早知道就在医院楼下的推车上买点吃的垫垫肚子了。
陈淮还在想事情,秦瑶回头看了他一眼,拽着他走。
“别想了,要是硬想就能想起来的话,我早就想起来了,哪至于现在还要到处奔波!”
“……”
袁生打完针以后是自己回学校的,坐公交车过去的时候,把头靠在车窗上,脸上挂着空壳一样的表情,脸部的肌肉看起来都无比松散,像是什么力气都没有了,退烧连带着把脸上的血色也褪干净了,只剩下刚哭过的眼睛里还泛着一点红色。
公交车在某处小学门口停下,现在将近中午,有的学生住得近,花个一块两块坐两站路就到家了,回家以后能够吃到家里的热饭,也许临走时他的爸*爸妈妈还会小跑几步追上他,给他塞几块零花钱,或者塞点零食吃。
对于袁生来说,这都是只能在脑子里幻想一下的事,甚至连幻想的时候都不敢太过分。
他侧了侧眼睛,看着那些孩子挨在一起坐下,他们可以聊游戏,一些袁生只听过名字的游戏;他们也可以聊朋友,可以从天聊到地,聊所有的兴趣爱好。
但是袁生那个时候都不能,直到现在也不能,之前他也怨过,花了一百块钱在学校的小书店租了一部小手机,晚上待在房间里捂在被子里偷偷玩过几次,可是没过多久就被爸妈发现了,手机被秦立明摔了个稀烂,他整个人也被打得稀烂,袁晴那时候出奇地抓狂,他无论怎么哭嚎都没用,袁晴也哭,抓自己的头发,说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爸妈两个人为了他工作要多么辛苦,在公司里要如何如何卑躬屈膝,就为了拿到他的学费,为了交这处学区房的贷款。
他们说,为什么你就是不懂事为什么你就是要不听话
袁生被揪着耳朵提到家门口站了一晚上,秦立明不允许他睡觉,叫他自己反省,因为怕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见,袁生连哭都是很小声的,低下的脖子都酸痛难忍,可是他不敢抬头,只看见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落了一整夜。
那时候哭得可比现在要惨得多。袁生怔怔想,手掌抓握一下,神经质一般将秦瑶给他的那张纸的字撕下来,塞进嘴里咽下去了,随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靠向了车窗。
陈淮和秦瑶就坐在他身后,陈淮自从见到这张照片以来,就觉得没有一件事是对劲的,第六感总是将他导向伤怀的情绪,连呼吸都觉得发堵却又觉得莫名,连秦瑶自己都没像他这样,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置身事外的人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秦瑶偷偷问他,是不是不喜欢爸爸妈妈,袁生没有说话,半靠着床头,手里还拿着教辅书,他看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字都没看进心里。
袁生知道秦瑶马上要被送到奶奶家,以后在这个小房间里,又会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没有人会在他挨打的时候扑出来哭,没有人会在他的书包里偷偷塞零食,没有人会从学校的图书角里借回来小说给他读。
他今年不过十五岁,而秦瑶也才十岁,差了五年,心性却差了一大半,袁生总觉得自己没有秦瑶那样的活力,似乎已经垂垂老矣了。
床板晃来晃去的,秦瑶把头探出来往下看,因为房子建材不隔音,她也不敢大声,只敢用气声问他:“哥,你还睡不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