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还没说完,陈淮就丢了她的手往对面冲,中途有车经过,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的动作很急促――袁生翻上栏杆了。
天黑得不像话,像一团又一团点不燃的湿炭,生硬又充满死气,眼前黑若盲童,只有偶尔穿过桥面的车灯能带来一点儿亮光。
陈淮的眼珠颤动着,情绪莫名被放大无数倍,连他自己都搞不懂,陈淮开了口想喊一声,却发现自己连袁生的名字都喊不出来,他像是忘了自己根本无法触物,手臂的青筋贲张,要去拽袁生的衣服。
翻上栏杆的人似乎做好了沉江的准备,他想像自己口袋里的那两条斗鱼一样,回到水里去,他想在另一个世界还能见到自己的鱼,一大一小的鱼。
陈淮的嗓子卡了一下,袁生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怔怔回头,身子突然逆重力一般被往后扯。
秦瑶高声叫他住手:“这不是现实,你改不――”
“砰嗵”一声,秦瑶的声音止住,探出去的脚尖似乎都在抖,然后虚虚踩在地面上,双腿一软,瘫倒下去。
――袁生被车撞了。
在两个人眼前、在陈淮莫名其妙拉住了他,把他扯下来以后,袁生滚到路面上,就那么恰好来了一辆车,把他撞到几米外的位置。
无法改变。
就算阻止他跳江,袁生也还是会以各种莫名的方式在除夕夜死掉。
陈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侧躺在地面上,血往外涌的袁生,五脏突然开始剧烈疼痛,他扶着栏杆开始干呕,耳膜像被穿破了一样疼,手指也完全使不上力气。
可这不合常理,按理说同情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剧烈的悲伤,袁生又跟他没什么关系,他顶多是惨了一些,最近的关系也不过是秦瑶的哥哥。
所以到底为什么。
陈淮看着那血,就像看到那天早上孙福生从楼上跳下来时,那样鲜红、滚烫的血,像是要把他的眼睛烫穿。
司机连门都没出,立马掉头开走了,油门都被踩到底,袁生感觉自己的视线被红色糊成一团,他似乎看见了谁,张嘴,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大口大口的血。
如回光返照一般,袁生从地面吃力地爬了起来,他一条腿说不定已经骨折,踩不实,只能拖着腿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的手机捡起来,撬开手机壳,将里面的鱼尾拿出来,手上的血沾上了塑料膜,手机屏幕在这时候突然亮起。
袁生看不清手机上的号码了,但是又像有预感一样,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划到接听,然后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秦瑶跑去对面把陈淮扶起来,陈淮紧紧攥着她的手,又往袁生那里去,秦瑶摇头:“没用的……你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我刚刚,拽住他了。”
“我知道。”
“他可以活着。”
“……活不下来的。”
世界都仿佛安静了,只剩下手机扬声器的声音。
“哥,是你吗!”
袁生“嗯”了一声,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电话那头的秦瑶嗓音沙哑着,应该是刚睡醒,拿了奶奶的手机躲在厕所里给他拨的电话。
她显得很高兴,“我就知道你除夕夜肯定要给我们打电话的!奶奶说你暑假要过来,结果你没来……肯定是爸妈不叫你来,你等着,我跟奶奶说好了,明天我就回家去。”
跟这头的寂静比起来,秦瑶显得叽叽喳喳的:“我跟你说,我长高了不少,现在按身高都要坐到倒数第三排了,还有还有,奶奶家很多好吃好玩的,我明天去的时候背个包给你带过去,然后去楼底下的体育场里踢球,我现在踢得――”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在家偷偷打的电话吗我要不要声音小一点……哥哥!”
没有声音。
“你睡着了吗”她低下声音,“那好吧……你记得等着我,晚安。”
风啊,鸟啊,烟花啊,江水啊。
你安静些吧。
有的人要睡了。
有的人,等不到了。
“……”
秦瑶捡起被挂断的电话,报警后打了救护车,对于他们来说,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袁生已经被救护车抬走了,陈淮坐在桥面的台阶上,用力搓了一把脸,眼角都被搓得通红。
路面的风不止剩下寒冷,还卷起浓浓的血腥气,秦瑶看见陈淮的手还在不停颤抖,她顿一秒,握上去止住他手指的哆嗦。
秦瑶的声音也轻得像风一样,也许力气在刚才已经耗尽了,她有些无力:“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陈淮默了两秒,说着陈述句:“我认识他。”
握上他的手突然紧了一瞬,秦瑶自己都没发觉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陈淮的肉里,语气还放得很平:“我不记得这种事,你记得!”
陈淮突然偏头看她,秦瑶静静注视着他,听见陈淮安静发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是来救我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头发一丝一缕被风带走,秦瑶绾到耳后,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一声:“我说过了啊,只有我能救你,也只有你能救我,这是个双向的关系。”
“我救下想自杀的你,叫你有渴求,活到了现在,这不算救吗”她说。
不止是这样。
陈淮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有了确定的答案――肯定不可能只是这样而已。
“我认识他,也认识你。”陈淮肯定,“只是你不想告诉我。”
羽绒服被江风吹得像结了一层薄冰,连他的身体都捂不暖,陈淮站了起来,秦瑶还坐着,睫毛下垂,在眼下覆下一层阴影,头发轻盈松软地被吹起来。
待在她身边不远的时候,就能够闻到那股经久不散的水果香,有的时候像刚摘下来的生果,有的时候像放了好久已经熟烂了的软果,反复更换。
明明也没有见她用过香水,陈淮不知道这股味道从何而来,只是每次想到这些重重的疑窦都会觉得神经发痛,像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阻止他继续想下去。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她说,“就到我的记忆里找答案。”
秦瑶仰起脑袋,微微笑了:“如果我们之前就认识的话,记忆里会有关于你的部分。”
陈淮低眼凝视着她,突然觉得那笑容并不算真心,甚至像薄荷叶一样发苦。
凌晨的风从他的衣服下摆往里灌。
天亮了。
“……”
袁生本就是计划好去跳江的,死之前已经写好了遗书,与他珍爱的两条鱼尾放在一起,揣在口袋里。
得知他的死讯以后,秦瑶从奶奶家赶过来,大哭一场,医生把那两条断掉的鱼尾交到了她的手里,他在世界上就只剩下寥寥几句报道上的言辞。
“我们因何而毁灭
家庭、社会,到底是什么摧毁了我们
是谁,烧光了我生长痛的骨骼!”
因为来这世界一趟根本没有得到什么值得托付的东西,他的遗书很简单,他什么也带不走,也什么都留不下,于是纸上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笼中鸟,何时飞。】
袁生。
你没能生。
从此,无灾无梦,无死无生。
第15章 第15章
周围安静下来,世界骤然变得空白,然后再如同浸了水的字页一般,每一件事物都从边缘湮出墨来,一切都被缩小、扭曲,陈淮最后只看见故事里银色的影子奶奶家被带回去,袁晴跟秦立明打开家门,齐齐看着门外的孩子。
她回家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上,只带了袁生的珍藏的两条鱼尾,以及一个没气的足球。
边上的两个人渐渐要从这张照片里离开,陈淮从那银色的影子里看出一点熟悉的感觉,身体单薄,头低着,屋子里的光照不亮她,往前踏一步,似乎就是另一个“袁生”,满是光的地方却似乎处处都是张大的兽口,等着把未涉人事的人吞吃腹中,然后吐出来,又变成势利的大人形象。
身旁的一切渐渐散去,两人被白光包裹,屋子里的窗帘继续飘动着,周身的空气变得更凉了。
也对,袁生去世的时候是冬季,现实中的时间也是,甚至都集中在过年期间,都恰好吻合了。
陈淮还保持着手拿相框的动作,回魂以后骤然跌坐在地上,突然感觉内心里有一大块被填上,像是找回了一部分缺失的东西,脑袋也被塞得满满胀胀的,他连眼都忘了眨。
指端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不过照片上还蘸了他的血迹,使得人像模糊,看不清无关,只看得出兄妹两人的身材都很瘦小。
秦瑶的损耗又不少,每穿一次好像就消耗一些,要虚虚倚靠着陈淮弱弱地喘气,连声音都如若蚊咛:“你这样,我吸到的都是死气,好难吃。”
陈淮缓了几个呼吸,再次看了一眼相框,用几根指头把她从肩头拂开:“给你吸就不错了,还挑。”
秦瑶从他肩膀上飞出来,晃晃悠悠的像是立不稳,即使只是一团蓝色的火,但似乎还能窥见一点儿幽怨的意味来。
“过来。”陈淮叹口气,毫不避讳地把衣领往下拉了一点儿。
秦瑶僵了一下:“做什么我现在只是一团火。”
陈淮扯一下唇角,仅有的一点儿莫名的阴霾情绪突然一扫而空,只觉得好笑:“爱钻不钻,出去被大风吹灭了别可怜巴巴往我衣领里钻。”
因为足够贪生怕死,秦瑶二话没说就钻进他衣服里,陈淮的手指捏着拉链条,突然皱一下眉。
“钻哪儿去了……喂,你认真的吗!”
秦瑶讪讪退出来:“抱歉,冲猛了。”说完后本分地待在他腹部的位置。
陈淮把拉链拉上:“要收费的啊。”
秦瑶:“……”
袁晴似乎在门口接了个电话,因为她还没走,陈淮暂时不敢从房间里出去,不然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好的袁晴估计更加崩溃了。
这么看起来,他所在的这间卧室应该就是袁生和秦瑶以前住的地方,按照照片里的说法,这间屋子一开始是兄妹两个人用,袁生去世以后,夫妇二人把秦瑶接了回来,应该也是住这间屋子,后来秦瑶也出事了,两个人手脚倒是利落,立马把房间又清空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备孕生第三个。
这房间一代传一代地住,居然也不心慌。
陈淮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袁晴一边打电话一边换鞋,疲容尽显,嗓音也有气无力的:“只是手动了一下有什么用呢,我们过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给医院交了那么多钱,你们医生上点心把人救回来不就好了!”
她扯着唇苦笑:“我们这辈子也是欠了两个孩子的,尽心尽力地养,到头来挣的一点血汗钱,不是喂了房子就是喂给了医院,两个孩子都不成器,烧钱跟烧冥币一样,谁家负担得起!”
“为了住院治疗的观察费,我跟他爸是把能借的钱都借了,还能有什么招啊,像个无底洞一样,我跟孩子爸生个病都是硬抗,一点儿钱都没花自己身上,还要怪我们不好好对小孩,要不是为了小孩,我早就离婚了。”
有的人一辈子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吃了这么多苦,最后没感动天也没感动地,只感动了自己。
她絮絮叨叨地出门了,应该是被医生叫到医院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以后,陈淮往外踏了几步。
家里电视墙上面应该是挂着全家福的,至少在陈淮印象里那里应该是有一副的,但是现在空空如也,所有袁生和秦瑶的东西似乎都被夫妻二人给清空了。
陈淮又看见柜子上摆的那些药,心里是说不上来的郁结,他突然问秦瑶:“你没有什么想对你爸妈说的话吗!”
“*我能说什么”秦瑶默了两秒,“能说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一个死了,一个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地躺着。”
他从袁晴家里出去,屋外比屋内要更冷,呼吸时就像吸入了一截又一截的冰碴子,刺得人腔道里的软肉生疼。
陈淮默然转身将门关上,没有作评价,只是把衣领掖得更紧了一些,吐一口热气,说:“回家了。”
其实这是一句很模糊的话,照理说秦瑶的家应该就在面前,但是相比起来,居然是陈淮租的那个小廉租房更像家,待着更自由舒适,想睡觉就睡觉,想看漫画就看漫画,除了经济拮据一点、房子破了一点、雨雪天气容易漏水,其余好像什么都好。
总之能让人喘一口气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如果住在奢华的大房子里,七窍不通、呼吸不畅、束手束脚的放不开,那又何必为难自己。
这个年过得很糟心,不过反正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可以念及的家人,心里积攒那么一点儿愁苦也只能跟对方袒露,但偏偏谁的话都不多,谁也不想把脆弱的情绪外露,于是只落下一路的沉默,掉进厚重的雪堆里,连点儿回响都听不见。
廉租房的门口被积雪淹住,陈淮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突然抬起脑袋看了一眼灰白色的、冒雨加雪的天空,他定定站了一会儿,跟秦瑶说:“霖城的冬天一直这么难熬吗雪要下这么久。”
感觉一月份开始,每天都在下雪,几乎都没有停过。
秦瑶从他衣领里钻出来,安静了一会儿才叹着气说:“是啊,感觉下了好多好多年了。”
开门、换鞋、把湿掉的鞋子搭在台阶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见证过袁生的死亡,陈淮莫名话多,像是为了压下什么情绪,于是不停让自己说话:
“霖城的夏天是什么样子的!”
“嗯――”秦瑶考虑了一会儿,“春夏交接的时候,黄桷树的叶子就大片大片的凋落,旧楼上聚满氤氲的水汽,茶馆里好多躲凉的人,然后那些六月蝉啊就叫啊叫啊叫的,因为太热了,过马路的时候就有种汽油味,鞋底都要晒化了,不过早上倒是很多雾,跟住云上天宫里一样。”
陈淮抖抖衣服,把她抖出来,半挑着眉古怪道:“你这种东西倒是记得清楚。”
“我是失忆,又不是失智,我还知道海城和滨城的夏天呢。”
外面的雨夹着小颗的雪粒子斜着往下坠,屋子里没有条件开暖气,又因为在一楼,当初建房子的时候还往下挖了几十厘米,地势低,湿冷湿冷的,招了不少小虫子。
陈淮脱了黑色的羽绒服挂起来,终于舍得换一件别的衣服,把包摘下来,掏出里面的日记本,在书桌上摊开。
秦瑶跳到本子上,看上面有没有字,结果跟孙福生那时候一样,都更像一种记录而称不上日记了。
不过这次本子里夹着一对鱼尾巴,陈淮的眼神凝了凝,轻手轻脚地将两片薄薄的鱼尾捻起来,对着窗外昏暗的天光看,只看见鱼尾上竖条条的纹理。
他盯了很久,又错开眼睛,好似不太在意地扔给秦瑶,还要附上一句:
“你哥的东西,自己好好收着吧。”
袁生的那张遗书也跟两片鱼尾放在一起,陈淮把毛衣脱下来,头发变得乱糟糟,还能听见起静电噼哩啪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