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邮局关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到了。这年头,寄信的人很少,因此柜台旁没什么人排队。许知蕴交了信封,买了邮票,亲手将邮票贴好。前台工作人员有些惊讶,追问着再次确定地址,“您确定是这里吗?街区和门牌号有没有错漏?”
她知道程烨然住在哪里,知道这封信的终点是海德堡的一个不起眼的公寓。
她说:“我确定。”
她似乎是邮政业务的最后一位客人。她一走,没过几分钟,邮局的灯就熄了,门就关了。冬天的黑夜来得很快,夜幕降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呵出一口白气,重新跨上共享单车,沿着记忆中的路骑回家。路过便利店,她把车停下来,买了一个烤红薯。
甜蜜的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几乎要把指尖的皮肤烫红。她慢慢地将烤红薯吃完了,一阵暖意遍布全身。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往年下雪,都是按秒来计算的,许知蕴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雪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听说下雪了,她就跑到外边,看在雪中那座发光的、高大的电视塔。
也不知道信到达程烨然手里是什么时候。
是早晨还是晚上,是下雨还是下雪。
她没有在微信和电话里说过这件事情。
寄信嘛,讲究一个出其不意。要是让收信人知道了,那就没意思了。
她在手机上看着这封信的动向。到达本城某地邮件处理中心、到达另一处邮件处理中心、到达国际互换局、送交海关、海关放行……她想象着这封信同许许多多的信件一起在海上邮轮飘荡的样子。那么薄,那么不起眼,但总能精准地交到另一个人手上。她算好时差,同程烨然打电话,聊天。随着信件在海上的起起伏伏,十一月很快过去,日子进入十二月。
他们互换了万圣节的视频,许知蕴也是万圣节之夜中欢乐人群的一个。
程烨然给她看地铁口独自表演的艺术家。穿着亮蓝色羽绒服,拉大提琴。程烨然录了视频,传过来。那人是柏林艺术大学的学生。许知蕴问,他拉的曲子是什么?程烨然说,刚问过了,是肖斯塔科维奇的《浪漫曲》。
许知蕴挠挠头:“……没听过。”
程烨然笑了:“我也没听过。”
“但是很好听,不是吗?”
十二月,下雪了。他给她拍路边的椴树,积了一晚上的雪,太厚了,从树枝上一点一点滑下来。有限的一天假期里,他出门坐火车,坐到科隆,又搭上城市观光车,来到教堂边上。许知蕴看见了雪中的大教堂。黑漆漆的,庄严肃穆。天空也是阴沉沉的,泛着淡淡的灰白色,像刚拿到手的报纸。
程烨然说:“喏,这就是。”
周边游人如织,大家都举起手机拍摄。程烨然也举着手机。他买票走进去,给她看高高的穹顶、彩色的琉璃花窗、壁画里受难的耶稣。他随着人流爬上旋转的楼梯,许知蕴想,原来从上边俯视整个科隆城,是这样的景色。接着他走了出来,过了一座桥,来到教堂的对面。
“以前呢,我很喜欢从这座桥的对面看教堂。”程烨然笑着说。
“为什么呢?”
他给她描述这样的场景:“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切都模糊了。在桥的对岸看大教堂,连它也模糊在雪里。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许知蕴想象着,轻声说:“……真希望什么时候我也能看到。”
程烨然说:“可那样的天气太冷了。”
她摇摇头:“没有关系,暴雪嘛,总是会冷的。但是看到美丽的景色,感觉再冷也很值得。”
她看向窗外。这个时候,城里在下雨。细细密密的雨,还有细细密密的寒冷。
她看见程烨然镜头里的那座桥――和普通的桥似乎不一样。这里貌似也是一个景点,不少人在此驻足停留。许知蕴还看见远处一对年轻情侣,他们拥吻着,随后一挥手,将一个细小的,银色的东西丢入了河面。
她好奇地问:“程烨然,这座桥也是个景点吗?”
“嗯。这里是霍亨索伦桥。”
与旁边热热闹闹的情侣相比,他是这座桥上为数不多的单身男人。
“他们在干什么?”
许知蕴的视线落到镜头角落蹲着的一对男女身上。似乎在往旁边的铁栏杆上挂东西。而那铁栏杆已经被挂满了,几乎塞不下,他们费劲找到个位置,姿势有些扭曲,但总算是挂上了。
程烨然忽而顿了顿,温声道:“他们在挂锁呢。”
他慢慢从桥上走下来,走到了科隆大教堂的对岸。他们的时差有点长,而时间又太短了。许知蕴这边已经是深夜,而那边还是一个阴郁的下午。雨仍然下着,在玻璃上溅出透明的雨花。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忽然深切地感觉到,手机对面,真的是一个陌生的土地。而因为一个熟悉的人,那片土地也不再陌生,反而带一些一见钟情般的亲切。
她说:“晚安――或者说,提前跟你说晚安。我得睡觉了。”
“睡吧。”
他的声音很温柔,寒冷的冬天也因此融化了大半。“祝你好梦。”
许知蕴结束通话,放下了手机。与此同时,程烨然却在往回走。
准确地说,他又走到了霍亨索伦桥的旁边,来到了一家锁店。里边琳琅满目,挂着各种颜色和式样的锁。他驻足在其中,一把锁一把锁地挑选过去,最后选中了一款玫瑰金的。他说不清,但看到这把锁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在这里,应该会喜欢这个颜色吧。在冬日铁灰色般的天气中,玫瑰金简直耀眼得过分。
有些锁店能刻字,有些则不能。程烨然付了钱,拜托店主帮他刻上两个名字的缩写。店主是个花白头发,戴着眼镜,皮肤红润的老头。看见要刻的名字时,他好奇地问:“中国人?”
“嗯。拜托您了。”
店主一点一点将他们的名字刻上去。过了一会儿,他将锁拿给程烨然:“祝你们长长久久。”
程烨然的脸上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借您吉言。”
他拿着锁,走上霍亨索伦桥,仔细找了一个位置――所幸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锁挂了上去。围巾掉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重新将它系好。一个穿着黑色长款大衣的男人蹲在那里,难免显得有些滑稽,但程烨然并不在乎。他只在乎锁的位置,在乎它有没有挂好。
刻着两人名字缩写的锁,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
他起身,将手中的钥匙,轻轻抛进了河里。河面泛起一阵再微小不过的涟漪。
我们未来会一起来到这里,再次挂上一把同心锁吗?他忍不住想。
但就像钥匙会落入水中、德国的冬天会下雪、夏天广玉兰会开花一样――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有点来迟啦!
大家可以去查查霍亨索伦桥的寓意哦~~真是十分的罗曼蒂克!
降温了(终于降温了),注意保暖哦!
第45章
◎平安夜的相遇◎
十二月,最令人瞩目的节日是圣诞节。
早在十一月的末尾,街头小巷就进行了节日的预热。到了十二月,几乎每一家商铺都在开展相关的促销活动,一时间很是热闹。
寄过去的信已经显示被签收,紧接而来的就是程烨然的电话。许知蕴故意问他,看完信件,就没有什么要说的?程烨然笑了一下,轻轻地在那头说,我也给你写了信。等你收到信,我想说的话,你也就知道了。
许知蕴说:“你想说什么话,可以在电话里讲呢。”
“这可别。”程烨然像是背过身去了,电话那头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还是写在纸上的好――真难为情!”
话说完,他们两个人又都一起笑起来。许知蕴忍不住想,程烨然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她又想到自己信件里的内容。好吧,确实不太好意思读出来,怪难为情的。他们又聊了许久,日常的话题被翻出无数种花样来,有人伸出手指,飞速地翻动着日历的页码,寻找遗忘在生活中的小事。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电话。等结束后,许知蕴这边依旧是晚上,天空挂着沉沉的月亮,雨季已经过去了,只是还没有下雪。
她在床上,很快陷入安眠。但她睡着了,他却没有――这个时候还并不是晚上。他低垂着眉眼,摩挲着手里的信纸。那是从国内漂洋过海来的一封信,他从头看到尾,细细地看了三遍,直到办公室的同事叫他,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程?”对方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他,“这是今晚的……哎,你笑得挺开心的嘛?”
同事揶揄道;“是最近有约吗?”
程烨然愣了一愣,接过文件,说:“并没有。”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在笑。同事走开了,他打开文件,开始工作,只是视线仍然不住地往信件那边瞟。
索性时间很快过去,一到点,他就收拾了东西,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夜晚的风不住吹着,他从地铁口出来,把围巾裹紧,三步两步跑了回去。房东太太给他倒了一壶热茶,程烨然说声谢谢,接过一饮而尽。他回到卧室,脸色红润起来,把大衣和围巾脱了,挂在衣帽架上。身体暖洋洋的,可真正要提笔去写一封信,反而让他的手微微地发起抖来。
写什么好呢?
他撑着下巴,钢笔的尾部一转一转。过了许久,他开始慢慢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墨水晕染在纸上。想开头的时候,万分艰难,真正开始写的时候,反而觉得纸笔不够。晚上,他终于把信写完了,一折、两折,压平整,然后放进崭新的墨绿色信封里。
但他并没有将这封信投递到邮局。
圣诞节的前一天,是平安夜。
许知蕴早已经过了“平安夜必须要吃苹果”的年纪了,对于铺天盖地的苹果宣传,倒也无感。傍晚,她一个人慢悠悠地在步行街里走,在人山人海的光亮处,忽然看见了一个有些面熟的脸孔。
她试探着走上前,悄悄到那人的侧面一看――
“你是……”她惊讶道,“你是小桑吗?”
被她叫住的那个女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你是――”
小桑看见她的脸,一瞬间想起来了她是谁。“啊!许小姐!”
许知蕴笑了笑。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小桑了,差点没认出来。她的视线从小桑的脸上滑落,直到看见她无名指上的钻戒。
她小声道:“你……你同他结婚了。”
小桑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钻戒。很闪亮,很美丽。她点点头:“嗯,我结婚了。我们刚度完蜜月回来。等过完年就走。”
许知蕴知道她说的“走”是指去哪里。她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小桑微微一笑,伸出手问她:“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她们来到了一家餐厅,随便点了几个菜。点完菜,许知蕴留神打量小桑,总感觉她和先前不一样了。穿衣风格变了,神情也变了,就像一根刺藏在了柔软的棉花里。等菜上来的间隙,她绞尽脑汁地找了个话题:“嗯……香港之旅怎么样?”
小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不过还是慢慢地讲起来。虽然度过了一个月,但这一个月着实乏善可陈。她想了想,竟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事。和梁丰在一起,还能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大部分时间其实是有些煎熬的,但她也有快乐的时候。
晚上他们一起逛旺角和尖沙咀,买了一堆东西,然后在预定好的餐厅里用餐。外边灯光璀璨,厅内有人表演,大提琴拉得很美。她听完音乐,忽然听见梁丰转头问她:“好听吗?”
小桑说:“好听。”
这时梁丰笑了一下,把头转过去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和其他的年轻女子搭讪。小桑想,这难道是婚姻带来的短暂效应?他们这一个月如流水一般过去了,等回到大陆来,蜜月期结束,梁丰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继续把俏皮话讲给别的女人听。
小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约定性的婚姻,可在梁丰转头问她的时候,她忽然会感到一点点隐秘的欢欣。仿佛对面坐着的男人是个谦谦君子,而他爱她。
“就是这样……”小桑耸了耸肩,“其实没什么。只是我――我还是挺软弱的,明明知道没有,还会对爱情抱有期待。”
“这不叫软弱呀。”许知蕴将一块桂花糖藕夹给她,“每个人都对爱情抱有期待。这当然不算什么软弱。”
小桑看着她,顿了顿,“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今晚一个人呢。”
“为什么要问?”许知蕴说,“我也是一个人。况且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世界上总会有人喜欢独处的。或许你想和他作伴,嘿,他还不高兴!”
“啊……”小桑淡淡地笑了笑。她也没问许知蕴,为什么也是一个人。反而是许知蕴自己说出来了:“他呢――在国外。每天都在忙,圣诞假期也这么忙?比我读研时还累……正好我一个人,享受一下难得的清净。”
小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但过了几秒钟就明白了。她眯起了眼睛:“那正好,梁丰去公司和他爸参加什么会议了,最近没空找女人,也没空回家。你我正好一起吃一顿饭。”
她把梁丰的事说得平平常常,神色很是自然。
她们慢悠悠地吃完了这顿饭。许知蕴再次问她,到美国后打算做什么?
小桑说:“其实我最近正在学英语……等学得差不多了,或许会听从你的建议,去学一学商科。”
“真的吗?”
“那当然了,我可不骗人。”
许知蕴笑了:“恭喜你呀。”
她们聊了很多,从读书趣事聊到工作,再到今年这阵少见至极的台风。小桑说,家里的窗户吹掉了,后来找了工人补上。花盆也吹走了,但再买就是了。日子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吃完饭,小桑抢着要结账,许知蕴根本拗不过她,后来下楼时还在包里翻找现金,却被小桑一把按住。
“你必须让我请你。”小桑严肃地说,“不然我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许知蕴还想企图通过微信来曲线救国,都被小桑否决了。他们下楼,看见外边的灯光,灿烂得如同烟火。平安夜的氛围笼罩着每一个人,而明天就是圣诞节。她们置身于氛围之中,并不觉得寂寞。
只是仍然要面临分别的时刻。
虽然仅仅只有一面之缘,但小桑已经把许知蕴当做自己的朋友了。她想着,明年这个时候,她就不在国内了,或许也很少能和许知蕴再说上什么话。她由衷羡慕许知蕴所拥有的东西,但也只是羡慕,而不嫉妒。她坚信自己能够通过自己的手段,过上想要的生活――她当然要借助梁丰,但梁丰同样也在借助她。而到最后,她真正能够借助的,也只有自己。
她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失落感,和对未来的迷茫。明年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在美国度过的每一天会是怎样的?一下子无法细想。
许知蕴看她神色有些不对,便问她:“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