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李秉仁挑眉说,“上次是本世子招待不周,险些让虞娘子出事,于情于理要帮帮她。”
虞牧闻言一顿,垂着的手掌微合,燕王世子的话,让他心里极不舒坦。
李秉仁是喝了酒来的。信王府一向是父王的眼中钉,可皇爷爷偏宠李铄这个倔驴,隔几天便要宣召李铄进宫。
他呢,他也是皇室子孙,却没有李铄的待遇,想入宫都得带着令牌,讨好司礼监掌印。
手下的小厮探到李铄要在王府打马球,所以他想过来瞧一瞧,李铄平常跟哪些官宦子弟的交情深。
李秉仁只潦草地扫视一番,再没脑子也看得穿李烁打的是什么算盘,镇国将军府,定远将军府,兵部尚书之子……信王府若说对皇位毫无觊觎,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本世子许久不打马球了,”李秉仁笑着跟那几个穿紫衣的将门后代请教,“这里面的技巧,我忘得是一干二净。”
但听其中的少年轻哼一声,略有嘲讽之意,“趁小王爷没来,殿下不妨回去歇着吧。打马球不比吃酒打牌,稍有不慎,若是摔断腿了,摔伤脑袋了,可如何是好。”
李秉仁脸上的笑容凝固,那少年神采湛然,凤眼不屑地看着李秉仁。
他口气嚣张,满脸仿佛写着讨厌二字,弄得李秉仁下不来台。
“弟弟,休得无礼。”少年的长兄颔首致歉,“殿下,乘远年轻气盛,出言不逊,冒犯到了殿下,望殿下切莫放在心上。”
李秉仁阴沉沉地笑道:“年轻气盛嘛,是好事。”
气氛不妙,恰好李烁的侍卫过来传话,请女娘和郎君们先去挑选骏马。
虞雪怜骑的马是虞牧挑的。
约莫有半盏茶的时辰,李烁进了马场,人齐了,他们便分好队伍上马。
“高乘远!你悠着点啊,不要命了”
场内的人互相追逐着,高乘远两眼通红,视同伴的话如耳旁风,他咬定要把李秉仁打个落花流水。
虞雪怜的打法保守,她躲开厮杀,往高乘远的方向奔去。
她上辈子见的高乘远,完全不如现在豁达,若不是他长兄道出他名字,她怎么也没法把那个废了双腿,阴郁孤僻的内阁大政事高乘远看作是同一人。
当年内阁判下爹爹的谋逆之罪,此重头案不经刑部处理,由内阁着手负责。府邸的女眷被打入地牢,狱卒对她严刑拷打,叫她从实交代爹爹跟北凉人勾结的细节。
女子能受的刑罚,她近乎挨个受了一遍。
狱卒撬不开她的嘴巴,陆隽派了高乘远来审问她。
高乘远没有让狱卒动刑,他好似阎王殿的黑白无常,坐在官帽椅上,苍白的脸凝望着她。
他道爹爹的头颅在金陵城门挂着,无论她说或不说,已无半点意义,首辅大人有令,镇国将军府的女眷要流放至西北――
虞雪怜只记得,那日她恨自己挽救不了镇国将军府,恨内阁徒有虚名,骂陆隽是酒囊饭袋,他若有百姓说得那么聪明,为何查不出爹爹是冤枉的
高乘远头铁地冲在李秉仁的前面,他们俩的球仗恍若不是用来打马球的,而是拿来打仗的。
虞雪怜攥住缰绳,抽鞭催促骏马加快速度。
高乘远的双腿,很有可能是今日被李秉仁废掉的。
“虞穗穗!你追着高乘远干什么”徐南川喊道,“他不要命了,你也不要命了吗”
第33章 恩情
兵部尚书高骅手握南郢的军事大权,他夫人又是郡主,跟圣上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的子女从小腰板就硬。
高乘远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心要让燕王世子在马场落败难堪,帮曾受过燕王世子凌辱的娘子出口恶气。
“乘远,你莫要在场上使性子。”高乘风全然没心思去打马球,可他知弟弟的犟脾气,只有小王爷的话,才劝得住弟弟。
高乘风掉头去找李铄,恳请道:“小王爷,今日乘远出府前跟家父起了争执,现在把脾气发在马场,若再继续打马球,乘远定要闯大祸。望小王爷叫停,准我带他回府,择日让他来登门谢罪。”
李铄焉能不明白现在的情形失控,燕王世子虽卑鄙下流,但今日他若在信王府出事,便会给父王带来麻烦。
“乘风,我随你去拦住乘远。”李铄冷静地说。
在场内的男子也勒马停下,但见燕王世子放慢速度,似是故意让高乘远追上。
然那虞娘子掺和了进去,她的马术许是跟着虞牧学的,稳重不失水准。
高乘远惊讶身侧突然冒出个女子,也不料燕王世子的马横着转过身,直等他撞上去――
虞雪怜牢牢地攥好缰绳,把手伸向高乘远,道:“快过来。”
高乘远还是惜命的,他一跃至虞雪怜的身后,而他自己那匹马被撞倒在地。
李秉仁早下了马,轻蔑地仰起头,看着虞雪怜,笑道:“本世子这匹马不知抽什么风。娘子的骑术精湛,不然高公子今日真是命悬一线了。”
“你……”高乘远气得语无伦次,“小王爷养的马,每匹都是良驹,怎到了你手上,它就抽风了”
“本世子也好奇,按高公子说的,这每匹马皆是良驹,可我瞧高公子骑的这匹,倒像是在荒野无人管教的烈马。”李秉仁俯身去摸躺在地上的骏马,它受了惊吓,喘息尖锐。“这畜生方才跟吃了催。情药一般,高公子不觉得吗”
高乘远如何听不出李秉仁在指桑骂槐,哼声说道:“我不觉得。”
“高公子,你没伤着吧”虞雪怜开口问。
“没有。”高乘远的气势转弱,眼前是女子薄弱的后背,他意识到自个儿坐在人家的马上,顿感羞耻,“谢谢你。”
除了谢谢,他暂时想不到别的措辞。
虞雪怜笑道:“高公子无事就好。”
“虞穗穗,你方才要吓死你大哥和我了。”T南川他们一行人骑马赶来,怪道:“你若是被高乘远的马碰着了怎么办磕着腿,伤了胳膊怎么办”
T南川接着指责高乘远,道:“你还不滚下来”
高乘远灰溜溜地下马,兄长和小王爷也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T南川说的话不带脏,但不好听,可高乘远并没有不服气的意思,他低着头,道:“T将军、虞将军,是我鲁莽了。今日多谢虞娘子。”
“虞将军,今日之事实在抱歉。”高乘风默默记下了镇国将军府的这份人情。
倘若弟弟撞上了燕王世子的马,且不说受伤轻重,弟弟给小王爷添乱,又得罪了燕王世子。有虞娘子此举,至少让局面不那么复杂。
高乘风疾言厉色道:“乘远,给小王爷和世子殿下道歉。”
高乘远毫不犹豫地向李铄鞠躬致歉,对李秉仁敷衍地说了两句对不起。
李秉仁拍掉衣袍上沾的野草,道:“本世子不接受不真诚地道歉。”
高乘远咬了咬牙,目光倔强地看向长兄。
罢了,这窝囊气只好受着。
“世子殿下,”高乘远铿锵有力地说,“高乘远今日犯下大错,冒犯惊吓了世子殿下,懊悔不已。殿下以慈悲为怀,小人惭愧刚才的所作所为。”
李秉仁的神色变幻莫测,他竟有些分不清高乘远是真心或是假意,不过这小子总算不敢在他面前狂妄。
“行,这事本世子不与高公子计较。”李秉仁瞟了一眼虞雪怜,问道,“我对虞娘子的骑术特别感兴趣,下次若有机会,虞娘子可否教教我”
虞雪怜婉言拒了李秉仁的请教。
李秉仁又是一阵阴笑,向李烁告了辞,说要回燕王府歇息去。
马球自是没法打下去了,出了马场,李烁以没招待好大家为由,留他们在府邸用午膳。
骑马极其费体力,加之拽了高乘远一把,虞雪怜只觉肚子空空的。
侍女端上一盘山药糕,虞牧便伸手拿了两块放在虞雪怜的碗里。
他们原是要分两桌坐的,但女眷也是和虞雪怜差不多年纪的女娘,都当作妹妹看待,他们索性就坐在一桌用膳了。
“以后不许轻率行事。”虞牧的表情半天没变过,像是皱巴巴的云团,“若救不到旁人,反让自己身陷泥潭。”
虞雪怜应道:“大哥,我知道了。”
席间剩下碗筷相碰的声音,李烁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言不发。
到散席,虞雪怜跟着虞牧准备回府。
高乘风带着弟弟又来道谢,说改日要去镇国将军府拜访。
虞牧客套地和高乘风说着话,耳朵却格外注意着高乘远跟妹妹的对话。
“虞娘子,我……我谢谢你。”高乘远来回就这一句话,他长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纯净。概因长兄的教导,他鼓起勇气,抿唇说:“我欠了你的恩情,会还给你的。”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句谢谢就了事。
虞雪怜失笑道:“高公子已多次道过谢了,不必再还什么恩情。”
她注视着高乘远,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和那位手段毒辣,把陆隽视为神明敬仰的高乘远,相差甚大。
“虞娘子,我们之前见过吗”高乘远憨拙地问。
虞雪怜在马场突然在他身侧,他心里就升起疑问,尚书府跟镇国将军府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他和虞雪怜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照面的人。
她为什么要冒险帮自己
高乘远斟酌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这么问她了。
虞雪怜摇头,说:“我之前没见过高公子。”
高乘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藏在袖中的手愤愤不平地握成了拳头。
在他过往的记忆,隐约有几句关于别人说虞雪怜的坏话。
他得寻个日子找出这混账,让此人吃他几个拳头。
西风吹走堆积在草屋前的金黄落叶,瑟瑟作响。
陆隽在慈溪镇收了字画摊,吃过饭才回来。
他进屋先放下竹篓,走到东面的墙壁。
陆隽翻掉昨天的黄历。
虞穗很久没去慈溪镇了,陆隽以为,那日她坚定地说有空要来找他,她会像往常那样,偶尔出现一次。
如此想来,是他多虑了。
陆隽的手指停留在新的一页,他不用去想等虞穗来了,要对她说什么。不用去想她靠近他的原因,不用想又该如何远离她。
他收回思绪,进灶房热水,提着桶去木屋洗身。
陆隽的衣袍褪去一半,却听见敲门声――
这个时辰来他家的,只有吴阿牛了。
陆隽遂穿好衣袍,可入耳的是女子的询问。
“陆隽,你在家吗”
陆隽欲言又止,他若应答,接下来便是他掌控不了的。
“陆隽,我前段日子被祖母禁足罚抄《女诫》,她警告我不准偷偷溜出府了。”虞雪怜惆怅地站在屋外,道,“可我听府邸的厨娘说,近来菜价上涨,一斤青菜要六文钱,我便想给你送些菜。”
她锲而不舍地问道:“陆隽,你不在家吗”
陆隽将要掀开帘子的手犹豫不决,他听得到虞穗的碎碎念,亦从她的语气听出了委屈和沮丧。
她所说的每句话像爪子刺挠着他,逼他掀开这道遮人耳目的帘子。
第34章 抱她
陆隽最终没抵得住那一下又一下的刺挠,他掀开这道能够缓解h痒的帘子,缓步走了出去。
虞雪怜的手里提着竹筐,筐内装有新鲜的瓜果时蔬,垂坠晶亮欲滴的水珠。
她今日梳了垂挂髻,发间别着梅子青色的绢花,和她穿的黛绿刻丝蝶纹齐胸襦裙是相称的。
这身打扮谈不上贵气,却有几分俏皮。
虞雪怜笑吟吟地走到陆隽身前,问道:“陆公子方才在忙吗”
陆隽家的院子没放什么东西,那间木屋隔了一道帘子,但透过缝隙,虞雪怜的笑容染上些红晕――原来,原来陆隽方才是在沐浴……
难怪他默不作声了那么久,换作是她,她估计也要装哑巴。
即使是匆忙地穿好已经褪去一半的衣袍,陆隽的仪容并未因此变得不整,仍是严丝合缝的得体。
陆隽冷淡地回道:“不忙。”
虞雪怜眨了眨眼,她跟陆隽见的次数不少了。他平日本就毫无表情,若不仔细观察,很难捕捉到陆隽的异样。
她知晓陆隽对她的身份有了一层隔阂,且她和他不过刚有一点进展,若今日陆隽热情地待她,她反而要不安。
除非哪天陆隽中邪了……总之,这种情况两辈子都不可能发生。
陆隽是一块难搬的石头,她费力地让陆隽朝她挪了一两寸,现在他显然是后退了,回到了她初见他的那天。
但,虞雪怜改了计策,她要换个方向。
虞雪怜双手提着竹筐,这一筐瓜果的分量不小。从山下一路走到花坞村,足有六七公里,她的胳膊又酸又麻,手掌也被勒出红印子。
她疲累地松开一只手,呼了一口气。
陆隽默然把竹筐拎过来,说道:“虞姑娘进屋坐。”
虞雪怜如愿进了堂屋。虽然有些许装模作样,可也是实实在在地一步一步走着山路上来的。
昨夜又下了秋雨,土路泥泞,她的鞋袜都湿了。纵使陆隽要和她保持距离,他应该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累的。
其次,虞雪怜不需猜测他心中在想什么,她认定陆隽不是扭捏之人,他也并不讨厌她,所以她按着自己计划的路,往前走便是了。
“陆公子家里有汗巾吗”虞雪怜端庄地坐在小板凳上,她轻声问,“我想擦一擦鞋袜。”
陆隽低眸看虞雪怜的鞋履,被黄泥脏污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虞雪怜揉捏着小腿,人一松懈下来,便拥有不了优雅的仪态了。
一盆清水映入她的眼帘,只听陆隽用着长辈的口吻,说:“你走了山路,若不及时濯足,容易生水泡。”
虞雪怜放在膝间的手微僵,陆隽屈身在她身前,木盆隔开他和她的距离,尽管他们离得已然很近。
“有劳陆公子。”虞雪怜镇定自若地说,“陆公子去过灵谷寺吗”
陆隽起身,说:“去过一次。”
灵谷寺坐落在隔壁的丹阳县。陆隽不信神佛鬼神,只前年陪着吴阿牛到灵谷寺烧香许愿。那里香火鼎盛,百姓虔诚地跪在佛像下,他站在台阶望络绎不绝的香客,但未踏进殿门叩拜。
虞雪怜脱掉鞋履,抬首看了一眼背过身的陆隽。她抿了抿唇,陆隽规言矩步,周到地给她端来清水洗脚,儒雅地回避视线,不看她褪去鞋袜的样子――他这般墨守成规的人,真的不会生出一丝常人有的感情和欲望吗
她不禁有了叛逆的念头,想要让陆隽破掉他所立的规矩高墙。
这念头转瞬即逝,拉拢到陆隽就是不易之事了,妄想看他不守规矩,纵欲迷情的一面,和白日做梦没有区别。
“我祖母说这寺庙的香火灵验,先前给我和府邸的姊妹求了签。”虞雪怜把鞋袜放到一边,两只脚伸入木盆,她用水撩了两下,道,“过些天我大哥要回军营了,祖母想着带他到灵光寺借宿几天,吃吃斋饭,求个姻缘。我便跟着祖母他们一道去了灵谷寺,否则今日很难有机会给陆公子送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