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温顺,不像老太太以为的那样任性,浑身长着刺,听不得旁人说她。
老太太危言正色地说:“好孩子,祖母不是有心要责罚你。如今你年纪渐长,祖母不管之前你父亲如何宠你疼你,以后我只要在镇国将军府一日,你便要规规矩矩地在闺阁读书刺绣。”
虞雪怜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很是一副听从老太太教导的样子,“孙女明白祖母的良苦用心,祖母为了等我,一晚上未进食。今日是孙女有失妥当,即使受罚,也是应该的。”
凭老太太这几次抽查课业,虞雪怜大致摸清了祖母的脾性,祖母享受驯化小辈的过程,说严厉的话,立束缚的规矩。
且祖母吃软不吃硬,若与她作对,是件特别不讨好的事情。
任祖母如何刁钻刻薄,爹爹和母亲只得依着她的意思来。
老太太眨了眨眼皮,她这孙女倒沉得住气。认错认得快,领罚领得快,弄得她是无话可说了。
“你既知错,那此事就算过去了。明日让孙嬷嬷带你去祠堂罚跪,祖母责罚你,不过是想让你日后不要再犯错才是。”老太太平缓地说,“坐下用膳罢。”
虞雪怜松了口气,应了声好。
有老太太这番话,房里的人开始动碗筷。府邸用膳素来按着固定的时辰,今夜闹了这一出,也都没什么胃口,老太太喝了一碗粥,便说累了,由嬷嬷搀着去歇息。
早到了歇息的时辰。老太太走了,柳姨娘就领着儿女和贴身丫鬟回拢翠阁。
陈瑾生了一肚子气,对虞雪怜不理不睬的。
唯有虞牧依旧如常,他带虞雪怜出了厢房。
夜色仿佛是快燃尽芯子的蜡烛,映在地上的光忽暗忽明。
虞雪怜跟虞牧穿过游廊,他忽停下脚步,黑亮的双眸呆呆地看着虞雪怜,问道:“妹妹,你今天去城外买字帖了吗”
虞雪怜嗫嚅道:“大哥,今日是我倒霉,闷在闺阁那么多天,祖母不叫我去她房里用膳。单是这一次出府,却被她逮到了。”
虞牧抿了抿唇,妹妹答非所问,也是一种回答。
她今日不是去买字帖――但她确实去了城外,方才在祖母的厢房,他看到妹妹的裙摆沾有泥土。
虞牧长在军营,听觉嗅觉被练就地敏锐,妹妹爱干净,喜欢携带香囊。现在妹妹站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灶火味。
妹妹是去见了什么人,并进了那人家里的灶房。
虞牧遂想到南川昨天来府上,说妹妹莫名的古怪,在研究兵书。
南川用严肃认真的口吻告诉他,要当心盯着妹妹,观察她身边有没有异常的人或事。
虞牧默然陷入沉思,旋即道:“我送你回兰园。”接着往圆拱门的方向走。
他在军营一年半载回来一趟金陵城,知道的家事少之又少。然仅这一晚,妹妹拒婚临川侯府,在游船宴会上误吃药酒……跟妹妹有关的话他都格外注意,他认为柳姨娘所言和事实有偏颇,所以决定亲自问问妹妹。
在他眼里,妹妹的个子是高了,稚嫩的脸蛋随岁月递进成熟。但血脉相连,他是陪着妹妹一同长大的,记忆中那一声声“哥哥”,肉乎乎的手抱着他的胳膊,央求他去后花园捉蝴蝶。
在妹妹的口中,他是全天下无人能敌的哥哥。
从爬树、翻花绳、捉蝴蝶、到教她骑马射箭。那时妹妹已经十三岁了,少女有了心事和秘密,偶尔会调皮地打搅他练武,问他的不再是玩耍捉蝴蝶,而是一些他也似懂非懂的问题。
虞牧笨拙地尝试去解开妹妹的疑惑,可父亲安排他入军营,他解不开了。
他和妹妹相隔两地,只可通过家书对话。
虞牧一度很鄙夷自己,武功是父亲从小教给他的。除此以外,他找不到别的优势。
他反应迟缓,做事慢,写信慢,周围的同僚写半页纸,他只落笔写了两行。
这便是南川为什么喜欢逗妹妹玩,他和妹妹之间说过的话,议论过的事,南川都一清二楚。
他写得慢,南川聪明机灵,看不下去他慢吞吞地研墨润笔,便帮他写信了。重要的是,南川不爱写信给父母,隔两三个月才写一封。
后来,妹妹在书信中总是给他讲临川侯府,说侯夫人对她极好,要她嫁到临川侯府做小侯爷的娘子。
虞牧读了信,在军营外吹了一夜的风,他的妹妹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吗
直到天亮,他抬首望着初升的朝阳,心中仅一个想法,希望妹妹要嫁的男子,如这晨曦暖而热,照耀着妹妹。
第29章 祝贺
已是深夜,丁管家得令送袁丞出府。
正厅内,虞鸿翻看着留在桌上的字帖,可见写这字帖的先生有一双巧手,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他一个习武之人,品不了高雅的诗词歌赋,但眼睛不拙,分得清美和丑。
这本字帖便属于前者。
虞鸿合上字帖,字帖是美,他的心情却不美。
袁丞说,这本字帖是他陪着穗穗一起去城外的小镇买的,穗穗回来时忘拿了。
虞鸿念在袁丞是小辈,没给他难堪。袁丞口口声声说要跟穗穗断情,现在又像个情种似的来府上表现自己,想和穗穗重归于好。
穗穗更是有错,既说好不再与袁丞来往,怎么背地里偷偷见袁丞。
兰园和正厅之间隔了一个院子。虞鸿拿着字帖出了正厅,他疾步走着,毫无半点困意。
碰巧兄妹二人前脚刚进兰园,便碰到虞鸿。
“爹爹。”虞雪怜借着黯淡的月光去观察虞鸿,爹爹脸色惨淡,眉毛拧成一股绳。她给袁丞记了一笔账,然后说道:“爹爹,我向祖母认了错,明儿个去祠堂罚跪,女儿保证不会有下次。”
虞鸿怄气地说:“但愿不会有下次。”
“父亲,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虞牧问。
“你妹妹落在袁丞那儿的字帖。”虞鸿当着儿子的面,不好去指责闺女跟袁丞藕断丝连的事,只道:“嘉树,圣上准许延长你休沐的日子,这几天你帮为父看管穗穗,约束着她这爱玩的性子。”
嘉树是虞牧的表字,虞鸿夫妇对他的期望甚大,便给他起了这么个字,望他如屹立不倒的岑天古树,不怕风吹雨打。
镇国将军府的子嗣绵薄,虞牧身为嫡长子,在外要守卫南郢疆土,随时要应对敌人。虞鸿嘴上说着大丈夫志存高远,拘泥在宅院和窝囊废有何异可自个儿的亲儿子,岂会不盼他平平安安。
虞牧听了父亲的交代,不假思索的说:“父亲莫要动气,我会看好穗穗。”
他原本要护着妹妹,临到关头,他改变了主意。
父亲手中拿着袁丞送来的字帖,身侧萦绕妹妹衣裳散出的灶火味,又或许他的情绪是被父亲所带动――虞牧也难以平静。
父亲生气是很应该的。
虞雪怜垂首帖耳,眼神注视着爹爹拿的字帖。
月光斜斜地照在虞鸿的身上,他的手指掐着字帖的边缘。虞雪怜顿时捏紧衣袖,袁丞送来的……是陆隽写的字帖。
虞雪怜前后练了不下五本的字帖,熟悉陆隽的手法。陆隽的字帖容易辨认,跟别的书斋小贩卖得不一样。他习惯把山水鸟鱼画在字帖的封皮做点缀。
她不愿相信爹爹手里拿的字帖是陆隽的。
爹爹母亲生气,她可以去哄。但眼下的情况牵扯到了陆隽,袁丞选在这个时辰送字帖,她的行踪近乎被他偷窥。
袁丞的举动是在挑衅她。
“字帖先交给你大哥放着。”虞鸿的脸色缓和过来,转手把字帖递给虞牧,他瞪着虞雪怜,道:“谅你这两天也不敢再任性妄为,你祖母责罚得正对,在祠堂老实给我反思,认真地想一想,自己都错在何处。”
“女儿知道了。”虞雪怜惆怅地抬眸,余光瞥见大哥捧着字帖在看。
于是她凑近虞牧,踮起脚。心随即彻底死了,这赫然是陆隽亲手写的字帖。
兰园的丫鬟端着盥洗的木盆下了台阶,小丫鬟的眼睛生得明亮,一打眼便瞅到虞鸿,走上前问好:“老爷,您来看夫人吗”
虞鸿道了声是,一脸庄严地往陈瑾的厢房走去。
“大公子。”小丫鬟被陈瑾教养的圆滑自信,接着向虞雪怜笑道:“娘子,夫人方才吩咐奴婢留意着,若娘子回了兰园,让奴婢告诉你,娘子要早点歇息。等明儿卯时到夫人房里用膳,再去老太太那儿请安领罚。”
虞雪怜说:“我这就回厢房沐浴歇息,你替我给母亲传句话。母亲的咳嗽刚治好,万不能带着气入眠,母亲若气不过,怎么罚我都好,女儿绝无怨言。”
小丫鬟点点头,道:“奴婢记着娘子的话了。奴婢多一句嘴,这会儿夫人不大生气了,她还问嬷嬷,说娘子要跪六个时辰,府邸可有软垫给娘子用,不然娘子的腿肯定要发麻发疼。”
天际的星星分布疏远,弯月清淡的灰暗。不论这一夜如何闹腾,府邸各个院落算是安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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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光映在窗台,小小的草屋此刻热闹非凡。
堂屋的木桌放满了吃酒的菜,三五个穿衙门官服的青年男子举起瓷碗,道:“吴大人,陆公子,兄弟几个敬二位云路鹏程,一展宏图!”
他们爽快地饮掉整碗酒,擦了擦下巴,“老爷说了,这花坞村的刁民是要整治,慈溪镇的那群恶霸也要收拾。我们奉命办事,在慈溪镇要住上半个月,陆公子若遇刁民欺负,来慈溪镇说一声便是。”
陆隽今晚能推的酒尽量推了,他不喜酒水辛辣的味道,亦极少饮酒。
“有几位大人在,村民吓破了胆,不会来找陆某的麻烦。”陆隽的面容并无醉意,不冷不热地回敬着衙门的人。
有个喝醉的男子咕噜着只顾吃酒,细长脸,青胡须,模样有些像马,尤其是鼻子,说话时呼哧呼哧的。
他道:“陆公子这是折煞我们啊,我们是衙门当差的,全听老爷调遣,哪有胆子称是大人。您是咱慈溪镇,不,南郢明年的新科状元,哥几个要护您周全,才不辱老爷的嘱托。”
陆隽低眉说:“陆某一介平民,诸位今日不辞辛苦为陆某解决难题,不胜感激。”
官差的领头忙摆手道:“陆公子言重了,言重了。”
陆隽送虞穗下山回来,这些衙门的官差便站在院里了。
官差的领头见了陆隽,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他们是受衙门老爷的指令,来花坞村查刁民。
陆隽不想生事端,道出村长妥善处理了此事。
领头的热情不减反增,晓得吴煦在金陵城乃是鸿胪寺主簿,说了好些恭维话,又祝贺陆隽中了解元,打发手下买来几坛黄酒。
从日落至月明,几坛黄酒空了底。其间陆隽寡言少语,官差们瞧他气质不俗,且在金陵城有铁腕儿护着他,想着巴结巴结,也不把他看作是乡野的穷书生。
可是陆隽这人的相貌不亲近,一双眼泛着冷,就连吃酒都激不起他的兴致。
相比之下,吴煦吴大人最易相处。
吴煦苦笑着对官差们说:“陆兄素来谦逊,你们可坐这吃半天的酒了,在下和他是同窗,却也称我吴大人。”
“这倒是。”吃醉的男子乐呵呵地附和。
不知是哪个喝晕的官差,问陆隽:“对了,陆公子娶了娘子没有”
陆隽闻言望向灶房,他想起白日坐在那里的虞穗,答道:“尚未。”
第30章 醉酒
男人们围坐着吃酒,说的笑的左右离不开挣银子、升大官、娶娘子。
吴煦健谈,又不摆官老爷的架子,跟这几个官差很合得来。一块儿吃酒吃醉了,也不那么正经八百的只说风雅了,“倪捕快,你人脉广,不若帮陆兄牵牵红线,为他寻个温柔贤惠的娘子。”
倪捕快拍了拍腿,两眼飘忽地说:“不过……不过陆公子才华横溢,娶娘子不算难事吧。”
陆隽默不作声,斯文地给身边官差斟满酒。最后一坛酒空了,他把酒坛放在桌角旁。
他淡然道:“陆某无心娶妻。”
“不娶娘子可不行。”倪捕快直言不讳地说,“陆公子别信书里讲的孔儒之道。我们衙门前年来了个书吏,那是仪表堂堂,还不到三十岁哪。这书吏博览群书,全衙门的兄弟都不如他有学问。现在呢,整三十岁了,还没娶到娘子,给他爹娘愁的,找了不少媒婆说亲。”
“我和衙里的弟兄寻思着帮帮他,这厮却说,孔子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要克己复礼,这辈子不娶娘子了。他这不是读书读痴了嘛!”
其余的官差虽喝醉了,但不至于昏了头脑。他们一致举杯,笑眯眯地道:“老倪就爱管闲事说闲话。来,吴大人,陆公子,弟兄几个再敬你们一杯,今夜多谢二位款待。”
这碗酒是推不掉的。陆隽拿起瓷碗,颔首回敬,饶是推了许多碗酒,可入腹的酒水也有七八碗。
陆隽的脸还是沉静的,只耳根微红,堂内独他一个人面无醉意。
吴煦毕竟在官场有些年数,酒量不差,凡是有官差敬酒,爽朗地喝下一碗又一碗。
给陆兄找娘子的事,他是不提了。这倪捕快三言两语透露着不靠谱,而陆兄说无心娶妻,那么更不必提了。
倪捕快打了个酒嗝,道:“我说得不对吗吴大人,你要好生劝劝陆公子,娶娘子要趁早,有个伴陪着,不寂寞啊。”
“你醉成什么样了,闭嘴罢。”领头的打断倪捕快的话,坐起身,指挥道:“行了,咱们该下山去了。”
屋外的天泼墨似的黑,官差们拿了些柴火照明。
送走官差,吴煦带的两个小厮拾掇堂屋。
“陆兄,要不要喝杯茶醒醒酒”吴煦也没想吃酒吃到这个时辰,一边和陆隽说这黄酒的后劲,一边让小厮去煮点茶来。
陆隽按揉着太阳穴,道:“家里没有茶叶。”
吴煦看出陆隽的不适,温言道:“方才我该替陆兄挡挡酒的,今日着实高兴的过了头。”说罢,他叫那瘦弱的小厮取包袱,陆隽家里没有茶叶,自是不会有茶具,“吉祥,你把夫人准备的普洱下锅煮。”
陆隽和吴煦同窗两年半,相识近十年,彼此不须说客套话。
今夜吴煦要留宿,陆隽便去木柜拿出洗干净的被褥,原是吴阿牛用的。
吴煦和他身量近似,挤一张榻定然是不行的,是以陆隽往地下铺了一张凉席,让吴煦睡榻上。
“陆兄,使不得。”吴煦急忙道:“让我睡地铺吧。”
“如何使不得”陆隽说,“你是客,何以使得睡地铺。”
吴煦驳不了陆隽的话,陆兄的言谈听着往往是有道理的,他又极其守规矩,讲礼仪,在陆兄的身上,仿佛找不到一点不妥当的地方。
除了家境实在清贫,孤苦伶仃。
吴煦的耳边不禁飘起倪捕快说的那番话,陆兄不正是读书读到痴迷,故这般拘束自己,不容自己犯任何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