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们书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小郎君竟然没有听说吗?”
李捕头将张致远被割舌头一事复述一遍,陈玉珠听后吓得捂住脸,“官爷,我可以作证,当晚我们佟暄回了家,人根本不在书院啊,这事儿不可能是他干的!”
“就是不在书院才可疑!谁知他是不是故意不在场,好免除自己的嫌疑,却又半夜里偷偷上山,将张致远谋害?!”
“天杀勒!冤枉呐!”陈玉珠哭喊,她几乎认定,这就是贺公子在蓄意陷害,伺机报复。看看,娶那个范灵乐的报应这不就来了?
“我们家佟暄性子素来温和,平时从没跟人红过脸儿,这街坊邻里都是知道的,况且他跟那个张致远,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做什么就要下这种狠手?!”
“无冤无仇……?”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佟暄,却见他仍是一脸平静,只挺直了腰板,垂手而立,仿佛当真如此磊落。
“他同张致远究竟有没有仇,想必,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
话至此处,佟暄终于明白,为何这捕头一来,没头没尾地就对范灵乐一番诋毁,怕是他早就把书院的情况调查了清楚,心里有了推测,只等着来自己身上验证。
刚刚实在大意,一时不察,被他瞧了端倪去。只怕他现在早就锁定自己是残害张致远的主谋,但这也只是他的猜想,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况且,自己的暗卫动的手,没有人可以查出他们的蛛丝马迹。
思及此,佟暄强自镇定。
“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口说无凭。”李捕头命身后的衙役端出一盘模具,“我们在后院发现了凶手的脚印,只消小郎君您踩上一脚,叫我们同凶手的比对一下,便可知晓了。”
佟暄望着他淡定含笑的细长眼,仿佛已然有了把握,他的脚印一定能合上。
胸中一震,只刹那,他预感到,猎人张的网,已经在头顶铺开来。
他是个查案的捕头没错,可同时,他也是贺钟鸣的走狗。
第23章 泪别情郎
佟暄被人架着,在那模具上踩上一脚,李捕头装模作样地比对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就是他,给我拿下!”
两个衙役立刻冲上前,扣住他胳膊,镣铐往手上一拷,推搡着就要将他带出佟家院门。
“天爷呐!冤枉冤枉!冤枉煞了!”陈玉珠大嚎一声,扑上去就要拽儿子的胳膊,却被衙役用力一推,扑跌在地。
“娘!”佟雪从堂屋后冲出来,扑过去扶她,佟岳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咧开小嘴哭嚎。
佟家大院一时间乱成一片。
佟暄却是波澜不兴,淡声道:“娘,我没事,左右不过是同他们走一趟了,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李捕头挑眉,怪道他哪儿来的自信?
其实佟暄说冤枉,也真能算得上“冤枉”。昨日,二公子知道了书院割舌头一案,非要他将那个凶手的脚印栽赃在佟暄头上。他并未正面答应,心里却是别有打算。若佟暄果真与这个案子无关,他自然不会听凭二公子的胡作非为,可他进来便探得佟暄的异样,心中认定他便是主使,即使脚印不是他的,也无妨,正好借由这个“栽赃”顺水推舟一下。
二公子想要得到范灵乐,他想要将犯人缉拿归案,正好地一箭双雕,借花献佛罢。
“什么叫没事?这怎么能没事得了呦?!”陈玉珠捶胸顿足,啼哭不止,揪着佟暄的衣袖就是不肯放,“你落到那个贺公子手上,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不如你同他解释清楚,这个范灵乐咱不娶了,求他网开一面可还行?啊?”
“行了!嗦嗦地,哪儿那么多废话?!”李捕头使个眼色,两个衙役押着佟暄,出了大院的门。
门外头的街坊们听了好久的动静,这下也不藏了,光明正大地探身出来瞧热闹。
“怎么回事?这佟家大儿可是未来的状元苗子,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就是,都羡慕佟家生了个好儿子,人又有礼又机敏,佟家就盼着他将来能出人头地呢!哎,也不知惹了什么事儿。”
无视街坊们的侧目,他只是迈步往前,从容淡定。
陈玉珠和俩小娃哭着就要跑出来,却被衙役举着刀把,拦在了院门里。
“佟暄!”
身后一声疾呼,他忙定住脚,转过头,目光急切地去寻那道身影。
“你让开!”范灵乐扒开衙役,就要冲过去,却被一柄刀鞘拦住。正是李捕头的徒弟,捕快小黄。
范灵乐瞪着眼就要去呵斥,却听他在耳边悄声道:“范姑娘,我们公子的意思,以人换人,你懂的。”随即放下刀,给她开出条路。
范灵乐惊诧,恶狠狠瞪他,牙都要咬碎了。
“范灵乐,你过来。”佟暄见那小兵跟她咬耳朵,心里顿感不妙。
她一听,甩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地跑过来,见他白皙清瘦的手腕被一道黑冷的铁锁扣住,隐忍的泪水瞬间冲到眼眶边。
“乐乐,别哭,我没事。”
听他这一说,泪水啪地掉出来。
都是自己连累了他……
胸前低垂的小脑袋委屈又自责。
他叹气,手扣住她的手腕,范灵乐终于抬头,泪眼迷蒙地看着他,肉乎乎的小脸儿上滑出道道泪痕。
“乐乐,你答应我,无论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千万不要理会,你听明白没有?”他眉头紧蹙,眼神严肃到骇人。
范灵乐咬唇,眸光一颤,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噙着泪花,缓缓摇头。
佟暄呆滞了。
他恍然,就在刚刚,她心里似乎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决定。
慌乱无措地,他狠狠攥紧她纤细的手腕,似乎恨不能将她一直这么拽在自己身边。“范灵乐!你听我说,千万不能中了他的陷阱!他拿我开出的任何条件,你都不能答应,听明白没有!”
她依旧咬着嘴,不说话,泪眼汪汪看着他,眼神里有股子倔强,还有股子孤注一掷的绝望。
心像被狠狠揉了一下,他咬紧腮帮子:“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他威胁不到我,你懂了吗?”
“我不懂……”她破碎地开口,泪水再次充盈眼眶,“我只知道……我不能连累你……”
“我们两个无权无势的人,拿什么跟他贺二公子斗……?”
除了答应他开出的条件,别无他法。他贺钟鸣无非就是想要她,他要她低头、要她认输、要她臣服在他面前,乖巧地把自己年轻水嫩的躯体奉上。
她不过一介贱民,生如浮草,哪里拗得过强权的大腿?
“我说了!”佟暄急得太阳穴青筋暴起,“他动不了我!”他就怕她死脑筋,真的要拿自己去献祭。
“乐乐,你看着我的眼睛。”他俯下身,几乎快要贴住她的额头,“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他贺钟鸣?”
范灵乐看着他墨黑的瞳仁,那里面的笃定叫人心安。
“好……我信你……”她哽咽着,终于点头。
佟暄长出口气,眉头松动了。
“佟暄……你……你就跟贺钟鸣说……说你不要娶我了……”她呜咽出声,像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眼圈儿都被泡红了,泪水还在一边掉啊掉。
心猛地抽动,丝丝缕缕的疼由心口蔓延开来。
他举起被铁锁拷住的双手,将范灵乐套进自己的臂弯中,低头,下巴轻轻贴着她的额头,“听话,在家等我,三日之内,我必会回来娶你。”
范灵乐像被施了法,僵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眼泪也忘了去掉。是佟暄的怀抱,温暖宽大,是他的气息,淡淡青竹香,抚慰她心中的焦躁不安。
一旁看了许久戏的街坊们终于憋不住了,眼前公然相拥的少年少女叫他们震动,淅淅索索的议论声在周身响起,充斥着整条葫芦巷。
他们在说什么,范灵乐一个字也听不清,耳边的非议声如苍蝇扇翅,嗡嗡作响,可是她毫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满心里只有少年那句承诺。
“好。”她应下。泪水没入弯弯的嘴角,咸咸的,甜甜的。
佟暄终于还是被带走了,只剩一道瘦削孤直的背影,褪色在巷子口。
范屠户和佟母透过门缝,被刚刚二人相拥的那一幕看傻了。
范屠户暗自琢磨,看来这佟暄果真是要诚心求娶他家乐乐呢?
范灵乐目送佟暄的背影离开巷子口,转头抹着眼泪,在众街坊的偷偷注目下又进了院门。
刚跨过门槛,却被范屠户一把薅过去,“乐乐,刚怎么回事?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范灵乐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动了要去求贺钟鸣的心思,只说是自己连累了佟暄,害得他被贺钟鸣栽赃陷害。
“他说……让我等他,等他回来娶我。”一提及此,她又揩了揩眼泪。
范屠户牛眼都鼓起来了。
都这样了,竟然还想着娶他家乐乐?以前怎么没看出,那佟家小子竟然有这份心意?
“乐乐,若这次他能放出来,你们俩的亲事,爹应了!”
听到爹爹这句“若他能放出来”,范灵乐又绷不住了,扑到他怀里痛哭。
如果佟暄出不来了呢?或是在里面遭遇了什么不测呢?
可是不行,她必须要信守住承诺,她答应了他,要信他,绝对不能去找贺钟鸣。
浔阳县大街。
佟暄被左右两个捕快押解着,往县衙的方向去。一路走过,引来不少人侧目,可他犹自神色清淡,挺拔孤傲,面上笼着一层冷意。
喧哗的大街人声鼎沸,游人交织,可他知道,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正于暗中蛰伏,屏息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抬手,将头上的玳瑁簪子往下一拨,原本呈升腾之势的云纹雕刻此刻转而朝下。
商铺屋脊上,四个暗卫都注意到了太子的信号。
“殿下旨意,按兵不动。此刻不准动手。”为首的领头白水翻译了一遍。
“这怎么成呢?!难道真由他们把殿下带入大牢吗?到时候我们就是想联络殿下也难了,若是太子在里头有个三长两短,咱哥四个,都等着提头去见好了!”青鼎不由愤愤发话。
跟在佟暄身边的暗卫有四名:白水、青鼎、墨衣、紫砚。这四位,都是当年扶华皇后从大内精心挑选,由皇帝亲自指派的,个顶个的高手。
佟暄自打入了民间,这四位便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们护卫他的安全,替他传递与京中的来信,送来各地情报。多亏如此,佟暄才不至于孤立无援,这是他唯一可以调动的人手。
而这四名暗卫,只听命于帝后和太子,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他们就这样,一直跟在佟暄身边,整整十三年时间。
“不可,殿下既然有令,我们照做便是。”白水思忖片刻,果断开口。
听命太子,就是他们的最高准则。
青鼎急了:“虽说如此,可你别忘了,我们是受帝后委任,务必护太子周全!若殿下真在牢里出了什么事,你我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墨衣和紫砚在一旁听着他们争执,默不作声。
白水也犹豫,他不是不知道,青鼎所说后果的严重。这种担忧不无道理。可一番斟酌后,他还是选择相信太子。况且,若此刻在大街上贸然出手,只恐太子身份有暴露的危险,届时将难以收拾。
“墨衣,你即刻启程,去广元府将情况禀报宣王殿下,让他想想办法。”
“青鼎,你去看住范姑娘,刚刚太子同她说的话你们也看见了,坚决不准她接近贺钟鸣。”
“紫砚,你想办法潜进大牢,先与殿下取得联络。”
一番摆兵布阵后,白水总结:“我就在衙门附近蹲守,有任何消息,随时来报。”
“是!”
众人应下,又是飞燕般的轻功,自去执行各自的任务了。
白水一路尾随,跟着差役的队伍,到了衙门口。眼看着太子进了官府大门,终于消失在视野里,他心倏然一沉。这是太子十三年来,头一次脱离暗卫的视线,他只盼着,太子能吉人自有天相。
佟暄受到的待遇可不低,李捕头竟亲自将他押送至牢里。
逼仄的牢房阴暗潮湿,泛着股陈年的霉味,独属于地下动物的“吱吱”声不时响起,几乎每间牢房的角落都堆着些积年的老鼠屎。
李捕头还算和善,给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屋子,没将他与个凶恶的杀人犯或**犯关在一起。
佟暄进了牢房,眉头只是轻轻一皱,很快地,便安之若素地坐在那个黑硬的小榻上。牙白的衣袍被捋得平直,他安稳坐定,像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玉观音,将这昏暗的牢房都照得亮堂了起来。
气度不凡。李捕头心中跳出这四个大字。这佟暄,当真不像是泥瓦匠家能养出的儿子。
他示意手下先不要关门,踏进牢房,饶有兴味地看着佟暄淡定的脸。看似如此温和沉着的人,竟会因为几句过激之言,就对同窗下这样的毒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冷笑,开口道:“佟暄,我知道,张致远的舌头不是你动的手。”
“那是自然,你我都知道,那个脚印只是因为贺二公子怀恨在心,想要栽赃在我头上罢了。”佟暄皮笑肉不笑地回。
“呵,是栽赃没错,可你却并不冤枉。”他手抱着胸,睥睨他,“不是你动的手,却跟你逃不脱干系。只要你供出同伙,我便可以酌情减轻你的量刑。”
佟暄仰头大笑,“李捕头,既然你都承认了那个所谓的’物证‘是栽赃,人证物证俱无,你又凭何断定张致远一事就是我做的?莫非你们衙门断案都是凭一些没有根据的臆测吗?”
“是与不是,上天自有公断。”没有理会他的挑衅,李捕头只是在离开前,冷冷丢下一句:“我说的话你仔细考虑,想清楚了,随时来报。”
牢门一关,铁锁落下,佟暄就这样,被下进了大狱。
待人走后,他终于收起那幅温和模样,眼中冷意毕现,阴沉的脸色,山雨欲来。
想他堂堂当朝太子,被养在民间布衣粗食、为隐藏身份整日提心吊胆,过得无比憋屈。这也就罢了,现在一个区区九品官的儿子也敢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将他关在这滂臭的大牢里羞辱!他恨不能一把火,将这浔阳县衙给点燃了!
贺庆岚,他儿子这笔账总归是要算到他头上的。
佟暄咬牙,狠狠捏紧了拳头。
料想现在,白水已经派人去给三叔递信了。广元府离此处二百里地,消息一来一回,待得送来浔阳,差不多便需三日时间。
三日,希望乐乐不要冲动行事。
佟暄坐在牢里闭眼养神,李捕头走后不久,狱里响起了一阵漂浮的脚步声,一双描金缎面长靴停在了牢门外。
他撩起眼皮,正对上一张瘦长脸儿,苍白的肤色显出点病态,摇一柄纸扇,绫罗绸缎将他堆得花团锦簇,恍若一只行走的窄口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