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道疼了?当时拿刀子对着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佟暄臭着脸,硬邦邦地训她,镊子夹着的棉球却是不自觉放轻了力度,越发仔细去拭她伤口边的血迹。
范灵乐瘪瘪嘴,也知自己这次理亏,没敢反驳,只是小声嘟囔:“那我也实在没别的办法嘛,这才出此下策了。”
佟暄顿住了手,声音又严肃了,“范灵乐,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说好的不去找贺钟鸣呢?说好的相信我呢?”
“那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嘛!”她一激动,嘴角的大动作又牵扯了脸上的刀伤,龇着牙坚持争辩,“我怕要是再不去,那厮真要把你的指甲拔光!”
他都不知道,自己看到他被拔下来的指甲时,那有多心疼。
“不就是几片指甲,真拔光了又能怎么样?我一个大男人,这点罪都遭不住?”
“那……那我当时想象中,你已经被他们吊在牢里打了嘛……”还是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那种。
佟暄看着她含水的眼睛,又好气又好笑。
他把沾满血的棉球一扔,剜一勺金创药,俯身,凑到她面前涂抹,“是我之过。”他声音放轻了,手指上的药冰凉,在脸上温柔抹开,吹出来的气息又是那样灼热,拂在她鬓边,痒痒的。
“是我没本事,害你白担心了这么久。”
贺钟鸣似乎也骂得没错,他不过一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泥瓦匠的儿子。说起来他是当朝太子,可未曾当过一天真皇子,京中风云变幻,上次谏议“废太子”一事的结果如何,还未得消息传来,他心本就惶惶。前路渺茫,前途莫测,他也就挂个太子之名罢了,还不知道未来是吉是凶。
“佟暄……”范灵乐忽然抖着嗓子唤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什么?”他还沉浸在对未来的忧虑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问话。
“你是不是后悔……说要娶我了?”她眸中水光颤动,小鹿般的眼睛藏不住一丁点儿惶恐,灭顶的悲伤眼看得就要随泪水冲出。
佟暄心一揪。
“没有。”他语气坚定,“你别又胡思乱想。”说完,手指去拂她的眼角,“别哭,一会儿刚涂的药又白费了。”
对哦!
她连忙吸吸鼻子,仰头看天,眨眨眼,试图把眼泪逼回去,手还在眼角边旁拼命扇着。
佟暄实在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隐忍着上翘的嘴角,朝她道:“范灵乐,明天我就叫我爹过来,托人算个良辰吉日,我好迎娶你进门。”
“嗯……”她鼻音浓重地应一声,依旧仰着头,泪水却是更满了,更想哭了。怎么回事?这就是传说中的喜极而泣吗?亲耳听到他说,竟是幸福得那样不真实,好像这么多年妄做的一个梦,就要成真了。
哇,今日的天啊,又模糊,又湛蓝。
她弯起一个笑。
佟暄低头剪下一块纱布,准备替她包扎。“范灵乐,你记住了,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坚决不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知道了嘛……”泪水终于平稳点,她缓缓收回下巴,“我只是生气,气自己长了这么一张脸,害爹爹为我的婚事整日提心吊胆的,还害你也被连累下狱……”她越说越愤慨,言辞中也有些愧疚。
“不,乐乐,这不是你的过错。”佟暄斩钉截铁道:“你有这样一副容貌,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不是你的罪过。错的是他们,是那些觊觎你的人。”
范灵乐瞪大眼,神情怔忪,似乎在努力理解他所说的话。
“乐乐,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惩罚你自己。”
“以后……万事都有我,无需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
她展开眉头,看着他担忧的眼神,用力点头。“嗯!”随后,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她就知道,她的佟暄是最好的,最好最好的!
佟范两家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换庚帖、下彩礼……两家把三礼六聘都走过了一遍。而这些,都不需要范灵乐来操心,范屠户帮她把什么都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她只需要待字闺中,等着美美地做她的新娘子。
闺阁中有些事情,范屠户一个当爹的不好交待。没关系,还好他有芳姨,来帮他坐镇闺女房中。
“乐乐。”芳姨拉她在床边坐下,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过几日,你马上便要和佟暄成亲了。”
一听“和佟暄成亲”这句词,她立马羞赧得低头,脚尖在地上来回擦着,止不住就偷乐。
芳姨瞧小姑娘这情难自禁的模样,但觉可爱喜人。
“这洞房里,夫妻间,有些事儿,芳姨少不得要提前把与你知晓。”
她抬头,一双葡萄眼亮晶晶的,清纯的瞳孔写满疑惑,“芳姨,你说。”
什么事儿,倒要如此郑重?
“喏。”芳姨把那本书册递给她。
范灵乐奇怪地接过,随手一翻,却被书中一页页的交颈鸳鸯吓个不轻。
“这是什么意思?”她羞红了满脸,书一盖,把它又丢回芳姨怀里。
芳姨实在地笑了,“这就是夫妻间要做的事。”
“要生娃娃,就该做这些事。”
范灵乐好像听明白过来了,偏过头,眨眨眼,“那是不是我和佟暄不着急要娃娃,就不用非做这些事了?”
那书里小人的模样,瞧着也太奇怪了,这捏捏扭扭的姿势做出来,怎么能舒服得了呢?她不敢想象,她和佟暄要摆成那副姿态,还要全身光溜溜的……
越想,她便越羞。哎,人原来为了生个娃娃,要这么麻烦的吗?
芳姨听她这理解,又掌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傻闺女。”她抬手,爱抚地将她一缕鬓发拨到耳后,瞧着这水灵灵的少女,怎么看怎么喜爱。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事儿不止在于生娃娃,更重要的,是在于其中的滋味。”
范灵乐蹙眉,更疑惑了。
剩下的,芳姨没法儿再说太多,只是走前又丢给她一个木雕的小玩偶,约定了出嫁前来给她梳妆的日子,人便施施然走了。
夜晚,范灵乐躺在床上,就着点油灯的余火,拿出那交叠的木偶小人把玩。她渐渐摸索出机关,手一扯动,交叠的两个小人竟随之抽动了一下。
呀!范灵乐吓个一跳,她又扯一下,那对小人又动一下,扯一下,又动一下……
妈耶,原来这姿势,还是要动起来的!
她臊红了脸,把那对小人往床头一丢,拉过被子头埋进去。
洞房之夜,真的要跟佟暄……这样吗?
她心生惧怕。要不到时自己同他商量,等到了什么时候打算要娃娃了,他俩再……嗯,对吧?既是做了夫妻,凡事都应当商量着办嘛。
心里有了主意,她终于吹灭油灯,安心地睡去。
就连睡去梦里,都在做她的新嫁娘去了。
第27章 喜鹊登枝(大婚+洞房)
近日,琅岳书院的学子们,包括山长袁弘佐在内,都收到了一封请柬。
材质粗拙的烫金大红封面,摸上去十分粗糙,打开,里面的小楷却是风骨卓然、潇洒俊逸。
那上面并列的两位新人名字,映在吴松明眼里,如此刺目。
“佟暄……范灵乐……”他呢喃着,手抚过名字,似是还不可置信般,又去念叨一遍,“佟暄……?范灵乐……?”
坐在病床边无语凝噎的方恺:“……”
“行了行了!”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请柬,“你都嘀咕了多少遍了?这上头的名字都被你摸糊了。”
“康之……乐乐她……真的要嫁给子言了吗?”他双目无神,喃喃出声,眼神分明没有在看方恺,焦点不知落在何处。因为日久卧病在床,原本圆润的脸颊都瘦出了尖尖下巴,此刻人受了打击,更是薄如纸般,风一吹就会飘。
自上次范灵乐丢知县聘礼一事闹出来,吴家父母坚决不同意他和范灵乐的婚事,要求退婚。吴松明哪里肯让?他好不容易才求得乐乐点头,连定亲书都已经签下了,这时因为这种事情悔婚,他说什么也不干。
可谁知吴家父母铁了心,背着他偷偷差人去范家撕毁了定亲书。吴松明知晓后,大吵大嚷,就要冲出门去找范灵乐。
“你这个逆子!胆敢踏出这个家门一步,我就把你腿给打折咯!”
吴松明不听,右脚刚一迈出大门槛,左脚就被父亲一挥闷棍,真的打折了……
方恺也是在今日过来送请柬时,才得知他卧病近一月的真相。不由得在心里为吴父赞叹,还真是说打折就打折了,这儿子,一看便是亲生的。
吴松明就此不得已,被困在这房间养病。连范灵乐后来被和贺钟鸣传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是吴母特地过来跟他说的,意在告诫他,不娶那个范灵乐,是他们吴家的福气。
可吴松明不觉得这是福气,他就是喜欢范灵乐。
他觉得,能娶到乐乐,那才是他的福气。
吴松明料想,自己退婚后,乐乐一定伤心不已,只怕也恨透了自己。尤其是听到她和贺二公子的传言,他不相信,更是心痛,觉得若是自己当初能够早点把乐乐娶回家,就不会叫她遭受这一切了。
可他也只能是在心里暗自悔恨,父母态度如此坚决,他根本拗不过,注定是与乐乐无缘了。可没想到,就这短短一月内,范灵乐竟然要嫁给佟暄了?!
这实在是比谁都要让他惊讶。
“子言他……他不是不喜欢乐乐吗?”若非如此,乐乐追着他跑了这么多年,何苦要闹到今日这个满城风雨的地步,才想着去娶她呢?
方恺叹口气,看着他的目光充满同情,“松明啊……你爹小时候打人,招呼过你的脑子吗?”
“没有啊。”他下意识回,缓了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骂我呢?”
方恺拍拍他的肩,“子言喜欢范灵乐。”
“他喜欢乐乐?!”吴松明要不是瘸着退,指定能从床上跳起来。
“是的,他很喜欢。”
“很喜欢?!”
方恺沉重地点点头,“他喜欢了很久。”
“喜欢了很久?!”
吴松明彻底弄不明白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他不是一直对乐乐爱答不理的吗?”
方恺又再次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松明,人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什么意思?你说人话。”吴松明不耐烦了,明知道他脑子转不过来弯。
方恺:“……”
方恺:“就是看人不能看表面。”
吴松明更加弄不懂了。自己没只看表面呀!乐乐当初看到自己送的玉兰花,还高兴地哭出来了呢。他佟暄一个大男子汉,连朵花都没给乐乐送过,还说喜欢乐乐、还喜欢了很久?屁!
但不管服不服气,这张请柬,却是事实。
“松明,那子言的婚礼,你去吗?”方恺没忘记自己今日来的任务,他受了佟暄的嘱托来邀请好友。
“去……我去……”他无精打采地点头。
虽然自己终究没能娶到乐乐,但想来,她嫁给了最喜欢的人,应该是很高兴的吧。只要乐乐感到幸福,他便也知足了,会怀着最衷心的情感,祝福她。
火红的灯笼挂在廊檐下,将范家破旧的大门照得泛橘,夜色中清晰可辨,把门前的一条窄路都给点亮了。
今夜的范家,前所未有的热闹。
范屠户带着女儿逃荒来的浔阳,是以在此处并没有什么亲戚,父女两个相依为命,每逢年节的也无处去走动,倒习惯了这屋子里的清冷。
可明日,便是范灵乐的出嫁日了,家里来了许多邻里好友帮忙,譬如叮嘱范屠户,明日送女儿不能哭啼,怕不吉利;走的时候必须在走在女儿右边,不能是左边;女儿可以跨过门槛,但范屠户坚决不能出门槛……诸如此类的规矩,不可一一名列。
范屠户头次嫁女,没经过这种阵仗,又笃信这些规矩,生怕哪个步骤不小心做错了,给女儿婚事惹来不祥。
他怕记不住,急出一脑门的汗,有人提议给他写下来,但范屠户偏生又不识字。无法,只好将那些要遵守的习俗按步骤画下来。
大家热热烈烈地来,又闹闹哄哄地走。街坊里有喜事,都想着来沾个福气,面子上热情帮忙,对于范灵乐那点子丢人事,也只好装回肚子里,回家背地里自去感叹。
夜渐深了,白日的喧阗一过,倒显得院子里更为清寂。
范屠户点着油灯,还在对着今日画下的画,手下指指点点,嘴里嘀嘀咕咕,皱着眉头费劲去记这些规矩。
方恺坐在对面,替他清点范灵乐新婚的人情往来。
范家父女都是个不识字的,这种事情,佟暄便特地托了自己最放心的好友来帮衬。
“范叔……”方恺点完了,放下手中的册子。范屠户入定了般,太过投入,竟对他的呼唤没有反应。
方恺瞧他费劲巴力的努力样儿,心中觉出好笑,也有些许熨帖的感动。范屠户人是真没文化,但对这个宝贝女儿的一切,他都无比用心。
方恺又叫他一句,范屠户这才回过神来,“小恺啊,弄好了是吗?”
他接过他递来的册子,方恺一边同他解释,哪笔礼金是哪个人给的,“这个二百文,是山长的。”
“呦?山长都给礼金了?这怎么好意思?”
“山长说了,乐乐常来书院,也算是受过他的教诲。他也看重乐乐是个机灵的女娃,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吧。”
“山长真是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乐乐总去书院给他添麻烦,该我谢他才是。”嘴上这么说着,手乐呵呵将这笔礼金记下。他在自己常用的人情簿上朱笔画一个圈,旁便再用墨笔画一座山,后面记一个“二百文”。
方恺疑惑,“范叔,这是何意?”
“山长叫’袁弘佐‘嘛,就是一个红的圆,旁边再配一座山,我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嘛!”
被普及了新知识的方恺:“……”
他今日这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识字的人都自创了一套自己能够理解的记录体系。
就这样,方恺给他念名字和金额,范屠户总能用自己能看懂的方式将那个人在人情簿上记一笔。
堂屋这边还在煞有介事地捋人情,范灵乐的闺房里可是欢乐多了。
“哇塞!好漂亮的首饰盒呀!”
朱小妞一边感叹着,一边去拨弄首饰盒里的抽屉。这是范屠户给女儿新打的嫁妆,就等着给她抱去夫家。
首饰盒是楠木打造的,上面刷朱漆,描金线,正面画着喜鹊登梅,侧面画着缠枝莲。最上面打开,支起一个锃亮的铜镜,正面四开的小抽屉,就连那抽屉上的铜把手,都铸成了同心结的样式。
这样一个首饰盒,做工和用料都不算上乘,对于那些富贵人家来说,自是看不上,可于这葫芦巷子里小门小户的女孩们来说,真算得上心头至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