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瞧姑娘这呆样儿,有点什么想法全写脸上了,顿时捂着帕子,被她逗乐了,“姑娘不必诧异,我呢,不是那不讲理的’恶婆婆‘,专干那棒打鸳鸯的事儿。”
“我知道,你同煊儿是青梅竹马,又是少年夫妻,这份感情,自是旁人比不了的。他想要留你在身边,我心里都清楚,也有数。”
范灵乐听皇后这么一说,不知怎的,竟就莫名红了脸。
皇后笑笑,扣着黄金雕镂护甲的手牵过范灵乐的,亲热地搁在掌中,“你放心,我定会同意给你个名分的。”
范灵乐心中微顿,不由蹙一下眉,觉出些异样来。
什么叫“给个名分”?这话总觉得怎么听怎么奇怪,可她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儿。
范灵乐绷不住,是个有话就要问的直肠子,她对上皇后亲和的笑眼,蠕动了几下嘴唇,终是开口道:“娘娘,什么叫……’给个名分‘?民女不知,还望娘娘赐教。”
啧,皇后心中轻哂,在她听来,这就是姑娘拐着弯儿的跟她讨要位份呢。
也是,姑娘是第一个跟了太子的女人,又生了个长女,感情还很深厚,种种条件叠加在一起,她想要搏个太子妃的名位,也很正常。
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面上依旧笑意温和,“范姑娘,届时煊儿要给你册封,什么’良媛‘’良娣‘’奉仪”,都可以,随他去了。只是……我把话说在前面,这‘太子妃’,你恐怕就不太合适了。”
范灵乐一怔,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
会有别人?他原来还会有别人?
也对,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太子”这个身份,注定了他日后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女人。而且很多。
他是未来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这简直太“天经地义”了。
脑子蒙了片刻,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谁合适呢?”
她害怕,心都在颤抖,或许他早就已经有了别人了,只是自己还傻傻蒙在鼓里。
皇后也是颇为诧异,“煊儿没跟你提起过吗?崔知月,崔姑娘?”
她木木地摇头,眼神都失了魂般,“崔姑娘……?”
哎,皇后又是一声叹气。这傻孩子,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
“是,崔知月,这是太子在与你成婚前,自己就已经亲手选定的太子妃了。”
范灵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听竹苑出来的。
她只觉得在“崔知月”这个名字出现后,皇后说的什么她都听不进耳朵里了,眼中只有皇后虚伪的笑,还有她一开一合的嘴巴。
希望自己没有失礼吧。失魂落魄的她只能是和皇后勉力应答,还好,没过多久,皇后就称病不适,叫她退下了。
她从听竹苑出来,风荷早在院门外等候多时,上去就要搀她,却被她挥挥手,赶回去了。
“我想一个人走会儿。”
风荷犹疑之下,终是独自退回了追月园。
范灵乐沿着山庄中的小湖走。湖面如水晶,包裹着碧天青树,天鹅在水面漫游,撑着修长的脖颈,优雅自在。
她穿过繁秀的花草,任凭枝条刮擦在脸上,也不知拨弄。
远远地,透过浓花淡草,似有琴声破空传来,淙淙如溪水清泠,时而激越,时而舒缓。听的人心都跟着琴声般,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很优越的琴声,范灵乐失神间,也不由得被勾住了脚步。
琴声约莫从湖中心传来,她踏上石径,往琴声来的地方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透过扶疏掩映间,她看到湖中心的一座小亭子,里面正端坐着位姑娘,修长的手臂摆动,专心拨弄着琴弦。
她看不清姑娘的脸,但觉气质出众,温婉淡雅。
莫名其妙地,脑海中又跳出那个“崔姑娘”。鬼使神差,她顺着琴音,试图走向湖中心那座亭子。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姑娘松快地垂下手臂,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还未来得及送到嘴边,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抚掌声。
崔知月讶异,回转头,但见李煊一身天青绸衫,腰佩白玉,素雅清修,长腿从容一迈,悠闲地拾级而上,踏入亭子内。褪去了那身威赫的朝服,这样的他,更多出几分文人士子的温和清俊。
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她心中暗自叹气,自被皇后强拉来这和源山庄避暑,她是千躲万躲,就怕和这位爷撞上,没想到,自己的琴音竟是把他引来了。
目光一触到他的刹那,少女的娇羞情愫还是不由自主地,丝丝缕缕攀升。
她连忙起身,转过脸来,行个万福,“见过太子殿下。”
李煊轻勾唇角,“没想到,崔姑娘竟有这手好琴艺。”
不愧是百年世家涵养出的闺秀。
“殿下谬赞了。”
少女的赧颜,浅藏而已,还是叫人看出了她的怀春心思。
李煊长吁口气,对于皇后乐此不疲的月老行为唯有无言。
“崔姑娘,抱歉,又叫母后把你搅进来了。回头我会跟她说清楚的,叫她以后不要再纠缠你了。”
“噗!”崔知月没忍住,实在被他逗乐,“瞧您这话说的,什么叫皇后娘娘‘纠缠’我,没有的事儿。”
“不过……”她顿了顿,自嘲一笑,“确实有点困扰便是了。”
皇后的亲热,大家都看在眼里,估计心里已经默认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再这样下去,她日后还怎么好跟别人议亲?怕是届时,不成她也得硬着头皮成了。
两个人在凉亭湖风中,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好不融洽。
而这一切,都被掩在湖边草木中的范灵乐,尽收眼底。
直到姑娘转身向太子行礼的那一刻,她方才看清楚她的脸。
范灵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若遇着一个霹雳,被抽筋扒魂,钉在了原地。
雪肤红唇,美目顾盼,巧笑倩兮。
这姑娘,竟然跟当年佟暄书箧里画像上的姑娘,一模一样!
怔愣半晌,她忽而一个震悚,提起裙角,不顾一切地往湖中心的亭子冲去。
风从耳边呼啸,树枝抽打着手臂,她跑啊跑,气喘吁吁,从月桥上一路往下,冲入凉亭内。
李煊听着身后的动静,回转身,看到满面潮红、呼呼喘气的范灵乐时,惊住了,“乐乐?”
范灵乐压根没功夫理他,眼睛直愣愣钳着崔知月,走近了,她看得越发真切了,那画像画得可真是像,连形意都描摹得别无二致。
“真的是你!”她惊叫。
崔知月蹙眉,疑惑不已,“姑娘,我们……见过吗?”
“你没见过我,可是我见过你,在那副画……”
“乐乐!”李煊慌忙打断,生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叫崔知月徒生猜想。
他上前揽住她的肩,手上使了大劲儿,就要把她往亭子外带,“崔姑娘,抱歉失礼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崔姑娘……?”范灵乐被他这个称呼叫迷糊了,眼神失了焦,似乎没办法再聚集在那个姑娘脸上。
“崔姑娘……她真的就是崔姑娘……”她喃喃着,人像着了魔般,也忘了去反抗,就这么被李煊带着出了凉亭,一路往追月园去。
她就是崔姑娘,她就是当年那个画上的姑娘……
是了,一切仿佛都说得通了。一副清晰的地图,似乎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拼凑,逐渐清晰起来。
李煊将她带回了追月园,房门一关,“乐乐,你听我跟你解释……”
怕她见着刚刚的场景误会,他开口就要“解释”。
范灵乐退开一大步,举手制止了他的话。
“你先不要说话,我问你,那个姑娘,是不是叫崔知月?”
李煊愣了下,没想到她竟能说出她的名字,只好缓缓点头,“是。我和她……”
“你闭嘴!”范灵乐大吼,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垂在腿边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那个画上的姑娘……就是她……对不对?”她鼓足勇气,确保眼睛的湿润不会倾泻而出,方才睁开眼,直面他。
李煊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副画,当年藏在他书箧里,把她惹哭的那幅画。
他紧张得喉结滚了滚,无言以辩,唯有点头,“是。”
“那你……”她张嘴,汪着双眼睛,正要拿皇后的话质问他,却忽而止住了,脑子竟是转了一转,开口反问道:“为什么,她的画像会出现在你的书箧里?”
李煊默然,眼眸沉沉一压,竟是不假思索道:“那年我十七岁,父皇母后就已经在京中为我相看起了妃子,崔知月正是他们挑中的,特地把画像寄来让我看看的。”
“交待”完,他赶紧解释:“但是我不喜欢她,你知道的,之后我便娶了你,还有了心心。”
“乐乐,我心里只有你。”他急着表白心迹,却不曾想,范灵乐的眼睛竟是雾漫潮水,悲伤涌动着,声音丝丝缕缕地颤抖,“是吗……?难道崔姑娘……不是你太子爷亲手点出的太子妃吗?”
一刹那的怔愣,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惊诧已经出卖了李煊。
那震惊的表情仿佛就是在同范灵乐说:你怎么知道?
泪水彻底飚出,世界模糊一片,“李煊……你撒谎……”
他的话,她已经分不清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你撒谎……你骗我……”声音支离破碎,句不成调,她连肩膀都开始在颤。
怪不得,他书箧里会藏着那副姑娘的画像;怪不得,他当初曾拒绝过自己。原来早在娶她之前,他真正想娶的,其实是这位风华绝貌的“崔姑娘”。
“李煊……那所以……我算什么呢……?”她哭得嘴唇哆嗦,身子无力地扶着圆桌坐下,还在不顾一切地倾诉:
“那我又算什么……是您太子爷在民间无聊时的消遣吗?是你和心目中太子妃大婚前的开胃小菜吗?”豆大的泪水扑簌簌掉落,她绝望着,泣不成声。
过去,她不是他心中真正想娶的太子妃;而往后,他还会有数不清的后宫佳丽。
笑话,她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像个笑话。
李煊看着她伤心垂泪的模样,心痛欲裂。想抱抱她,但又知道,那会引起她更为激烈的反抗,手只能无用地垂在身侧,心却是空荡荡的。
自从来了东宫,她好像就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过。
“乐乐,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话?我……”他顿了顿,哀痛道:“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郁结哭出来了,有一瞬间,心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
她从来没有觉得,爱他是一件这么累的事情,仿佛耗尽了她毕生的精力,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抬起袖子,抹干眼泪,鼻音嗡嗡,语气平缓:
“李煊,我们和离吧。”
第79章 尸骨同眠
李煊听她说完这句话,大脑空白了片刻,随后,竟是无奈叹气,衣袍一掀,在她对面坐下,“乐乐,别说气话。”
范灵乐抬眸,眼神冷静得不见一丝波纹,“我没有在生气,李煊,我现在头脑很清醒。”
“我说,我们和离吧。”
眼眸眯了眯,他心微动,这才生出一丝惶恐来。
她的确很平静,这一点也不像她,简直冷静得过了头。
若是她像以往那样,朝他生气、发飙甚至动手,他反而还放了心。
怎么会这样?他受不了,范灵乐用这种冷漠的眼神看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手中流失,他有种无法掌控的惶恐感。可片刻的怔忪后,随之,竟是极怒反笑了,“和离?乐乐,你真的舍得吗?”
被他这一问,范灵乐有点发蒙。
可随即,他嘴角的轻笑深深刺激到了她。
是,都怪自己犯贱,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听到他愿意娶自己就高兴得忘了形,哪怕他人都“死了”她还偏要追来京城冒死伸冤……
他很得意是吗?还是笃定了这辈子自己都离不开他?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被激出来了点儿。她可以容许自己哭,可她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舍得怎么样?舍不得又怎么样呢?这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李煊,我要跟你和离。”
她那冰冷的眼神像一簇簇箭,直往他心窝里扎。
“范灵乐,你想清楚了再说。”
“我想得很清楚。我会离开这里,回浔阳,找个人改嫁,心心跟我姓,女儿我自己来养,以后也都跟您皇太子无关了。”
听她一口气说完,李煊嘴角颤了颤,抖开一个笑,眼神里的冰凉却让人直发寒,“乐乐,你身上怀着龙嗣,你以为又有哪个男人敢让我的孩子称他为‘爹’呢?”
像是被雷劈了一道,范灵乐眼神发直,僵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得。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我……”她说不出话来了,身子簌簌抖着,像被人反复颠簸的筛糠。
李煊莞尔一笑,“乐乐,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怎么会?怎么可能?她明明小心翼翼,把这个事情瞒得这么紧,生怕在他面前走漏了一点风声,怎么还是叫他知道了呢?
“是……是风荷……她告诉你的……?”
“是。”他微一挑眉,“在知晓你怀有身孕的第二天,她就跑来告诉我了。”
风荷生怕被殿下怪罪,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就跑去主子面前通禀。
李煊在听到消息的刹那,淡淡喜悦很快被忧伤冲灭。乐乐不愿意告诉他,叫他很是神伤,他知道他们间有了隔膜,却不知竟到此地步。
他看着颤抖不止的范灵乐,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吞没着巨大的悲伤,心犹如千钧之重,他伸过手去,想要说句软话。
“乐乐……”
“别碰我!”
范灵乐激动地吼,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闭着眼睛,身体不由慢慢、慢慢,蜷在一起,她瑟缩着,抖着。
恐惧,是恐惧,由四肢百骸蔓延而来。
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感受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只刹那,好多混沌着的事情,似乎都豁然明朗了。她终于明白了,她一直想要逃离的是什么,就是他,就是皇太子。
哪怕,他看起来对自己低声下气、看起来对自己宠溺纵容,可其实操控木偶的那根线,一直牵在他手中。
他是尊者伪装成卑者,纡尊降贵地讨好;而看似蛮横霸道的自己,不过是卑者被装扮成了尊者,受他供奉,也受他掌控。
若是哪一天,他心情突变了,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自己便能瞬间碎成齑粉,毫无招架之力。
就连唯一觉得可以信赖的风荷,也不过是他的“眼线”罢了。他们通通都站到了他那边,帮助他操控自己、挟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