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嘛?这都叫你瞧出来了?”
烟波浅浅一笑,“都写脸上了。”
“比之我上一次见您,殿下虽天威不减,可神情却是落拓了,人也消瘦不少。可见,殿下心里记挂着我妹子,很是在乎她的。”
李煊听她说完,不由自嘲一笑,“若是她也能明白这点,便好了。”
烟波摇头,“妹子不是不明白,她心里很明白,殿下心里有她。”
这下,李煊真的诧异了,眉尾颤了颤,抬头目视烟波,“既如此,那她又是为何?这几日,她见着孤就躲,简直避如蛇蝎……”说着,神情都落寞了,“就算,孤有些对不住她的地方,可孤的心意,她不可能感受不到,孤从头到尾、从身到心,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烟波听此一言,终是忍不住,眉尖挑了挑。
其实刚刚从和范灵乐的谈话中她便得知,二人虽有误会龃龉,可这位太子爷倒确实为她做到了“守身如玉”,光是这一点,就胜天底下的男子多矣。
这也是烟波料定,范灵乐依然有筹码在手上,所以更敢于为她挺身一试。
“殿下,可您是否有站在乐乐的角度为她想过?”
“孤没有吗?”太子眼眸眯了眯。
“青梅竹马的夫君从一个穷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您觉得她心里会怎么想?”
“自当欣喜若狂才是。”他想也没想便回,“荣华富贵、天下尊荣,孤都可以给她,再也不必像过去那般受人欺凌、穷困度日,这难道不好吗?”
“女儿和爹爹,我迟早也会替她接过来,到时候便能一家人团聚了。”
在他看来,乐乐就是想家了,他总认为,将心心和岳父接来,便能好了大半心病。
烟波抿嘴轻笑,缓缓摇摇头,“若妹子贪图的是那些荣华富贵,那她自然是要得意忘形、甚至喜极而泣了。可她不是,殿下您应该最清楚,妹子从始至终图的,都是您这个人。”
“可孤就在这儿!孤没有弃她!”
“那将来呢?”烟波掷地有声地发问,目光灼灼,这一刻,似乎真没有把他视作太子之尊,而只是自己好妹子的夫君。
“将来……?”李煊迷茫了一瞬,似乎觉出这是个可笑的问话,“将来当然也不会。”
烟波竟是勾出一个笑,“这话,谁能保证呢?”
李煊有点恼怒她的质疑,“君无戏言,孤不会随意承诺。”
烟波眼神放远了,似在望亭下的花草生灵,声音轻飘:“所以殿下,根本不明白妹子如今的处境。女子嫁人,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个安心。”
“过去,妹子嫁你安心,若是你负她了,你的‘佟爹’‘佟娘’也不会答应,而你的范爹……”她笑了笑,“更是会直接把刀架您脖子上,不是吗?”
李煊被噎住了,偏过点脸去,掩饰自己的尴尬。
“可往后呢?您权掌天下,坐拥四海,未来还会有佳丽三千、美人无数,届时,您若是变心了、厌倦了、喜新厌旧了……”她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最终又是笑着缓缓收音,“难道此时,范爹还敢将那柄杀猪刀,架在您的脖子上吗?”
李煊冷冷凝视她,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她所谓何意。
怔忪了片刻,他终是缓缓启唇:“可是孤不会……”
烟波依旧浅浅一笑,“殿下,人心易变,真心难求。难道您能给妹子的,就只是一句会随风而逝的口头承诺吗?”
李煊张着嘴,深蹙眉,漆黑的瞳仁中思索着什么。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孤明白了,多谢烟波姑娘。”
“殿下不必谢我,我这也是为了自家妹子,她能高兴,我心里也就好过了。”
李煊望着这位巧笑倩兮的姑娘,心中淡淡冷笑。她一口一个“自家妹子”,关系攀得这样亲热热络,是为着什么,乐乐或许不清楚,但他可是看得门儿清。
这姑娘着实聪慧,长袖善舞,怪不得,能在这皇城根儿下混成个名声卓著的花魁娘子,光有脸蛋是不足够的,还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思。
烟波不愧是在欢场打滚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有本事把自己那个混不吝的七弟哄得团团转。可她练就这一身识人通世的本领,不知又该是经受了多少命运蹉跎。
相比之下,他的乐乐实在憨直天真,多不出半点心眼子。可他忽然觉着,自己就是乐意她任性、乐意她娇蛮,他不要那些人生苦痛为她增添一些沉重的“老练”,只希望她这一生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反正他李煊,心甘情愿惯着她一辈子。
凉风起,夕阳沉。
烟波打了个寒噤,走之前,忍不住又叮嘱一句,“妹子是个赤诚纯真之人,心里没有那些险恶心思,她认定了谁,就要掏心窝子地对人好。可偏生就是这样,谁见了她,心里都要生出几点喜欢来。”这下,她笑得果真灿烂了。
“还望殿下,珍之爱之,既然手捧明珠,莫要使其,蒙尘于世。”
李煊看着她含笑的眼,心里莫名舒畅。
他知道,这句话,烟波说得真心实意。
送走烟波,李煊快步回了追月园,青芜看着许久未敢踏入园内的太子,不由怔愣了,呆呆地福了一福身子,替他赶紧推开门。
跨入门内,他一眼就望到了正坐在桌边、专心致志玩儿烟波送来的七巧板的范灵乐。
她解得很专注,橘黄的夕阳光线中,细小尘埃在空中飞舞,还有几粒似落在她的发梢。
听见推门的动静,知道他进来了,也不抬头,依旧是专注于手中的小玩具。
李煊深吸几口气,踏步过去,在她对面站定,“乐乐,我们谈谈吧。”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七巧板,抬头,小脸儿仰着,纯净的眼神平静无波,细看,竟还有几点浅藏的乖巧。“好呀。”她平和开口。
李煊有刹那的失神。
不知为何,眼前恍惚闪现了,小小的、七岁那年的范灵乐。
那是范爹第一次央佟家帮忙照看范灵乐,他领了陈玉珠的“懿旨”,去隔壁范家接她过来。
刚踏进院门,就看到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髻――一看就是出自笨手笨脚的范屠户的手笔,人蹲在地上,摆弄一堆破破烂烂的积木,自己跟自己玩儿得不亦乐乎。
他走过去,停在她面前,少年高大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小姑娘仰起尖尖的下巴,红扑扑、肉嘟嘟的脸上,绽开一个笑,一口白牙像被海水洗刷明净的贝壳。
“佟暄哥哥。”她俏生生地唤他,高兴极了。
“走吧。”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小姑娘从地上弹跳而起,自觉地把小手塞到他垂着手掌中。
少年手指微顿,没有牵起她的小手,但也没有甩开,就这么任由她拉着,看她蹦蹦又跳跳,跟在自己身边。
那小小的影子,又和面前的人重叠。后来那个牵着他手指不肯放的小姑娘呀,成了他的妻。
心头微微的酸,小小的胀,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想抱抱她,似乎要把她抱在怀里,才能缓解心口的酸胀。
他撩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二话不说,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钥匙、一柄弯刀,并排放在范灵乐面前。
范灵乐傻住了。看看桌面上的钥匙和弯刀,又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我的两条身家性命,都给你。”
范灵乐疑惑皱眉,“什么意思?”她拿过那个钥匙,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又举起晃了晃,“就这儿?你的身家性命?”
“嗯。”他肃穆地点头,“这是东宫库房的钥匙,里头存放着东宫所有的钱财珠宝,我要用钱,也得从那账上支。”
哦,范灵乐这下明白了,她把那小小的钥匙尖对准自己,饶有兴趣地把玩。
这是要叫她“执掌中馈”了。
见她似乎心情好些了,他赶紧补充道:“其实,我早有意向,要将东宫的账归于你管,只是……本想着再让吕博士授你一段时间的课业,后将内库交付于你手的。”
“哦,我知道,你就是嫌我笨呗。”范灵乐嘟囔。
李煊眉心一跳,竟是笑了。听她这么说话,他心里却是更安心了。
“日后,若我真的能够顺利御极,宫廷的内库钥匙,我照样交予你手。”
“嘁。”范灵乐耸耸鼻尖,“日后你做了皇上,这天底下都是你的,还怕找不着钱花吗?”
他又笑了,“瞧你这话说的,当皇帝也不能没了章程,这公家的和私家的,也还是要分开算的。”
范灵乐知道,他这是给自己拿出一个态度,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并不是非要跟他较真的。
她抬头直视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那李煊,你以后也会有后宫吗?”
这一下还是把他问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当然也有考虑过,先是浅浅叹气,“乐乐,你要明白,‘皇帝’他不只是一个人,更是一种身份。”
“帝王”,是权力的凝结、权力的具象,很多时候,他不只是自己个人,更是权力的工具。
皇帝的后宫,不仅是开枝散叶、保证子嗣绵延、以期巩固皇权之用;皇帝选妃更是一种平衡前朝的重要手段,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具有不可替代性。
这些利害关系,他必须通通给范灵乐说清楚。
“我明白了。”她听完,冷着脸把钥匙往桌上一丢。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她眼神冷冽而坚定,“我不可能接受,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你,哪怕你是皇帝。这一点,绝无可能。”
见他张嘴欲开口,她连声打断:“你可以笑我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说着,她竟又委屈出了眼泪,“可是如果你把这柄钥匙给我,就是为了以后把我丢进后宫,去替你管理那些和我共享你的女人,李煊,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她忍不住,实在是哭出了泪。
“乐乐!”他慌神,手扑过去要去抓她的手,却被她缩回,抬起袖子揩眼泪。
“我让你放我走,你不同意,却硬生生逼着我要和别的女人一起伺候你,你这算什么?折辱我吗?”她嘤嘤啼哭,小珍珠似断了线般,啪嗒啪嗒掉。
“乐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李煊对天发誓,只要你不乐意,我坚决不开后宫。”
她还是没能止住哭,“谁信呢?这天底下以后你最大,你现在把我唬住了,哄去了宫里,日后你若真想要纳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我又能把你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再让我爹爹,把杀猪刀架你脖子上?我们父女俩嫌命长还是怎么的?”
她竹筒倒豆子,一堆哭诉,李煊听过后,默默把桌上那柄小弯刀又往她跟前递了递。“你当然可以。”
“啊……?”范灵乐泪眼朦胧的,没听清楚他的意思。
“我说你当然可以,把刀架我脖子上。”
范灵乐止住了泪,眨巴眨巴眼,李煊轻勾唇,指了指那柄雕花银丝弯刀,“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条身家性命。”
“若我日后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果真纳妃开宫,你大可以随时用这柄刀,取了我的性命。”
范灵乐傻掉了,打了一个泪嗝,“我……又不傻,真动你,我还活不活了?”
这话说的,岂不是天方夜谭吗?
谁知李煊竟一脸严肃,“君无戏言,我不是在拿这个跟你开玩笑。”
“他日若能登基,我会立即向群臣下一道诏令,赐予你的这柄刀,可以让你有一次斩杀任何人而不获罪的权力。”
他顿住,眼神认真地制住她,“包括我。”
这下,范灵乐是真的呆掉了。她拿起那柄银质小弯刀,做工精美,雕镂精细,甚至还在刀柄处嵌着颗血红宝石。
手抚过刀鞘,她轻声嘟囔,“嘁,杀了你又如何,我能落着什么好?”
她甚至觉得,他就是笃定,自己根本心软不舍得真动他。
李煊坐回椅子里,眼周浮现浅浅笑意,“当然有好处。你想想,日后你便是独占后宫,你生下的孩儿,无论男女,我都只能立她/他为帝。若果真我叫你看不顺眼了,你一刀捅了我,自然,就可以做你悠哉享福的皇太后去了。”
范灵乐听他说完,偏着头,竟真是认真思索起来。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
她把钥匙和弯刀又都重新摆回桌上。
李煊见状,心脏猛然一跳,惶急地问她道:“你不要吗?”
若真是这样,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怎么才能叫她安心呢?总不能这个皇太子不做了,又重新回去陪她卖猪肉吧?
范灵乐瞧他着急的样子,绷不住,竟是“噗”地笑了声。
“好,你这两条‘命’,我收下了。”她把弯刀和钥匙都揣回了手里。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李煊把这积压许久的浊气长长吐出来,眉眼都舒展了,清浅笑意绽放在眼角眉梢。
范灵乐知晓他的心思,但却并不想刚一和好就放他上床来。
“你快出去吧,肚里的宝宝说他/她累了,叫青芜进来,我要洗漱歇下了。”
脸色瞬间又黯淡了,他知道,她这是还为着当年崔知月一事生气,想要故意晾一晾他呢。这么久的冷战都熬过来了,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
李煊耍了会儿赖皮,非要缠着她,把手掌贴在肚皮上,说要跟宝宝亲近亲近。闹到后面,总算是亲到了她的嘴角,这才罢休。
“对了,有两件事儿,你要答应我。”范灵乐被他圈在手臂里,抬头跟他道。
“你说。”
“我想要吕博士的课业从每两日一次,换成每日一次,否则的话,我怕学起来太慢了。”
知晓了她的意思,李煊由衷地笑了,“好!这是好事一桩,当然可。”
他忍不住,捏一下她鼻子,“真想不到,从前那个最爱偷懒的后进生,竟然也有勤奋好学的一天了。”
范灵乐扁扁嘴,“不然呢,我总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傻乎乎什么都不懂吧?”
想要朝他靠近,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李煊吻一下她的额头,温柔的声音自耳边落下:“我们乐乐长大了,好,依你的。”
“第二件事。”
她面色明显的严肃了,“风荷,交由我来处置。”
李煊讶异了,他挑眉,依旧是点头应下,“好。”
夜久语声绝,独闻幽草鸣。
蝈蝈藏在草丛中,唱响起了优美的旋律。
山庄和风凉爽,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风撩起范灵乐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颊,她倚在支摘窗边,望着手中的银月弯刀,陷入深思。
脑海中,不禁又回想起,今日同烟波姐姐的一番话。
“好妹妹,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要握在自己手上的东西,才是最实在、最可靠的。钱和权,乃至是名声都好,你总得有一样,能够保全自己的东西。”
“你可知,而今要同太子谈判,你手上最大的筹码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