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暄暗自摇头,真是个书生脑袋。“总之你记住,莫要同他起没必要的冲突。戴哲这个人……你千万提防着点就是。”
佟暄心里清楚,戴哲是他未来的潜在人脉,而方恺,是他真心结交的兄弟。有些事,他必须要提醒他。
吴松明看着他们争锋相对,空气中火花带闪电的,刚好一边看戏,一边啃干净了他的玉米棒子。
“不就聊个天吗?你们在这儿窟窟窍窍的做什么?搞得跟宫斗似的。”
佟暄:“……”
方恺:“吃你的玉米棒子去吧!”
“笃笃笃”!
“欢乐肉铺”里,范灵乐手起刀落,带血的案板上立刻分出几段均匀的梅头肉。她麻溜地用叶子一包,绑好麻绳,递过去,“六十文。”
胡大娘接过肉,看着这雪肤红唇的小姑娘,心里头呀,就高兴。“乐乐,今儿怎么舍得过来肉铺了?”她双眉一挑,打趣儿道:“你和佟家那小子……”
“铛”!
胡大娘话未落地,却见范屠户从后面闪出来,一柄杀猪刀重重砍在案板上。
眼神相接,胡大娘只觉他眼里……杀气重重。
她给看了个哆嗦,料到这不是个可以谈的话题,连忙笑着打哈哈,提着肉走了。
“爹,你刚刚吓到人家了。”范灵乐觉得有必要提醒爹爹,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哪怕对方说的话再不中听,只要没有骂爹骂娘骂祖宗,都得同人笑脸相迎。
范屠户当然知道,开门做生意,和气方能生财。可胡大娘又来掰扯佟家那个臭小子,听得他心里头直来气,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该让她知道住嘴!以后谁再敢拿你这事儿胡说,坏了你的名声,看我不割了他的舌头!”
范灵乐粲然一笑,挽住他的胳膊,“爹,你这话说的,这怎么就是坏我名声了?”
她爹那是不知道,佟暄今儿晚上约她出去放河灯呢!
一想起这个,她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了云团上,随时都要飞起来了。
范屠户没有搭她的话,他见女儿这样,知是那个臭小子还没有同她说开。范屠户已经在心里琢磨,要磨哪把杀猪刀,拿去剁那个臭小子了。
范灵乐在欢乐肉铺待了半个下午,提前跟她爹告假走了。
她骗范屠户,今晚要陪芳姨去选布料,申请晚点回家。
有芳姨作保,范屠户还是比较放心的,便也打发她去了。
可他不知道,范灵乐这话只真了一半,她确实要去找芳姨,不过并不是陪她选布料。
河边的一处低洼小院。木门斑驳,墙皮脱落,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桂花树,盘虬立在墙角。
芳姨搬两张椅子在树下,一高一低,乘着桂花树的树荫,替范灵乐盘起头发。
范灵乐低着头,却也不安分,用脚追逐着沙沙的树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
“别动。”不知第多少次,芳姨又忍不住提醒她。
她吐吐舌头,连忙收住自己的脚。
“下次再给你盘头发,该给你准备个磨喝乐在手上,省得你无聊坐不住,影响我的手艺。”芳姨忍俊不禁道。
范灵乐也笑。没办法,她从小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追着邻居家欺负人的小男孩儿暴打。连隔壁佟叔都感叹,她比男孩儿还皮。不过范灵乐想,佟叔应该是拿他儿子与自己作比较,若是和佟暄比,那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是不皮的,毕竟他从小就稳稳重重的,一副小大人模样。
虽然他有时候也挺幼稚的,但他的幼稚,只有范灵乐见得多。嘻嘻。
“又傻笑什么呢?”芳姨拍拍她的头,明知故问。
“没什么。”她赶紧端正起来。
芳姨默默一笑,似是被她感染,只觉心里也泛起了甜。
昨日,范灵乐跑过来,说是要自己替她打掩护。小姑娘羞赧着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凑到她耳边道:“佟暄约我去放河灯呐!”
芳姨一听理由,笑了,果断应下。她还叮嘱范灵乐早早过来,她要给她盘个最时兴的头发。
真好,以前还担心,乐乐太过主动会吃亏,现在看来,总算是能够修成正果了。毕竟街坊邻里,已经有不少议论了。只怪佟暄太出挑,范灵乐又是个没心肺的,她这个性子,根本不懂去在意这些。
十七岁的懵懂姑娘,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喜欢的人。
这种感觉很美好,芳姨陪着她走了一遭,仿佛也跟着重温了一把,年少时的懵懂悸动。
“好了。”她扶正她的头,精致的羊角小髻上扎一对黄绸带,这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范灵乐转过脸来,露齿一笑,“芳姨,好看吗?”
少女扬起脸,被树枝筛落的暖黄夕阳铺在她脸上,暖融融的。细腻如瓷的肌肤吹弹可破,如同上好的羊脂,流动着温亮的光。一对月牙眼儿盛满清泉,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欢喜从里面满溢出来,点亮了整张脸。
“好看。”芳姨笑着点头。
她分明就是这世上最明媚无忧的女孩儿,芳姨只希望她,一颗真心切莫被辜负。
第10章 倚在他肩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夕阳下的晓月河,垂柳照水,晚风中袅袅婷婷。残光落到水面上,随着波纹荡漾,浮光跃金。
晚照中的河畔,总是别有一番情愁,昏暗的光线,掩映的树丛,确乎格外适合男女幽会。
范灵乐靠着一棵大梧桐树,一会儿抬头看天际飞过的鸟,一会儿看河上吆喝的船夫,一会儿又低头去踢地上的碎石子儿,莫名其妙就傻笑开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月白对襟短衣,下着一条湘妃色百褶裙,裙边细细袖着葡萄纹,脚一晃动,荡出如云的波纹。
这身衣服是她及笄那年爹爹送与的礼物,她虽喜爱得紧,可平常很少有机会能穿出来,因为每天都要在铺子里砍骨剁肉,穿得这样繁复实在不便干活儿,再加之她也怕猪血溅到弄脏了衣裙,自然不舍穿出去。
范灵乐衣柜里的漂亮衣服不多,她把这套整齐地叠在衣柜里,好好宝贝着,说是她压箱底的衣服,一点也不为过了。
少女低头望脚尖,嘴角轻轻弯起,头上绑着的黄色绸带随动作垂下,飘在圆润的脸颊边,越发衬出她的唇红齿白。她身上洋溢着一种幸福气息,那股鲜鲜的活力,能让任何枯死的心再度逢春。如此明瑟可爱,真如王母娘娘座下的小仙子,偷跑出来一趟,来惠顾这人世间。
路过的人少不得都要多看几眼,可范灵乐浑然不觉,只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幻想中,想着想着,竟还觉出一丝丝紧张……
“范灵乐。”
听到有人叫,她蹭地站直了身子,眼神立马寻到不远处站着的少年。
佟暄刚从书院下了学,回家放了书箧,衣服也没想起换,还是那身洗得松垮的学子服,只庆幸人气质高拔,方才没叫那寒酸的衣着掩了光辉去。
佟暄还未及迈步,范灵乐就小脸一扬,哼哧哼哧跑过来。
“佟暄,你终于来啦!”
她仰起头,咧嘴冲他笑,小脸儿晒出了胭脂红,鬓发渗着薄汗。再配上那句“终于”,叫佟暄听得直皱眉。
“你等多久了?”他似乎不耐烦她等他。
“也就一会儿。”她嘿嘿乐。
范灵乐的“一会儿”,听听就成。
“肚子饿了吧?先带你吃点东西。”眼神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佟暄背手转身,长腿一迈,径直往前走。
和范灵乐走,他几乎从不回头,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走出多远多快,她都一定会跟上。
范灵乐定在原地呆了会儿,眼睛里的小灯笼瞬间黯淡了。
他刚刚看自己的眼神……未免也太平静了吧,就跟看平常杀猪宰肉的范灵乐没什么两样儿,甚至激不起他眼底的些微波澜。
她默默垂下头,拎起裙角左瞧右看,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髻。呀,明明很好看的呀……
她噘着嘴,心里嘟囔了一阵,再抬头看时,却见佟暄早已甩着他那对大长腿,快要淹没在人群中了。
“佟暄!你等等我呀!”
阴霾只是片刻,她又提上裙子,乐颠颠地跟过去,生怕在人海里把他看丢了。
范灵乐不知道的是,就在佟暄出声叫她前,他已经站在柳荫下,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
佟暄带范灵乐去了家馄饨铺子,待两人饱食一顿后出来,街上已经点起了灯。
夜幕彻底降临了。
眼见得天色已黑,范灵乐越发兴奋了起来,因为这意味着,终于可以逛夜市啦!
明州城东的嘉宜街,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有时灼灼烛火直燃到子时后还依然不肯停歇。
街上有卖各类杂嚼吃食,书画扇面……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杂耍的艺人一到上灯,便搬着家伙什儿,来这里表演买吆喝。
“你挑个如意的河灯,我们快些走。”
佟暄的目标很明确,买灯、放灯、说开、走人。
范灵乐连连点头,嘴上应着好好好,可一旦钻到闹市里,就再没有谁能将她按住了。如一尾活鱼入了水,甩着尾巴呲溜溜地游,滑溜地叫人捉不住。
她一会儿看上了那个吹糖人,一下又中意那个捏泥人,没多久功夫,佟暄手里就抱了一堆物件。他低头乍眼一看,全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隔天就会被她堆在房间角落里,再隔天就会被扫入簸箕里。
“范灵乐,你再不挑了河灯走,我就……”
话未完,范灵乐被前方一阵欢呼声吸引了去,扭头就跑,根本没理会他在说什么。
“快去!前面在打铁花了!”
佟暄:“……”
她矮下身子,从人群中突围,泥鳅似的灵活,钻到了最前面。
前方的视野果然开阔,只见那汉子光裸着上身,衣服勒在腰间,肌肉遒劲的手臂高举铁锤,往铁块上狠狠一抡,瞬间,火花四溅,往四周迸散开来,似菊花绽裂,似满天星落,光亮璀璨,迷人眼目。
“哇!!!”范灵乐惊叫,鼓动双手使劲拍掌,拍得掌心通红,只觉还不过瘾。
那人又将铁锤抡起,范灵乐忍不住上前两步,就要凑近去看。
“范灵乐!”
后衣领被人拽住,硬生生将她拉回人群。待她反应过来,一道挺拔清修的身影已经挡在她面前,遮去了大半视线。
“哎呀,你挡着我了。”范灵乐左右挪腾,怎么也越不过去少年高大的身形。
“我想站近点看嘛。”她弱弱地出声。
要是凑近了看,肯定会更美呀!
佟暄没有回头,抻着修长的脖子,用后脑勺无情地道:“就在我身后看。”
“哦。”她只好应下,乖巧地站在他身后。
这个范灵乐,真是叫他服气。别人看到这个迸溅的火星子,只敢往后退,姑娘家更是生怕烧了衣服,她倒好,巴巴地往前凑,果真是个傻大胆。佟暄忍不住腹诽。
十八岁的少年,身量实在长到太高,几乎将她整个挡住,范灵乐只好踮起脚,从他肩膀处探出半张小脸儿,眼巴巴地望着前面打出的灿烂火花。
又一铁锤打下,漆黑的眼眸中绽出光焰,像烟花开在了夜空里。
“哇!”
范灵乐复开口惊叹。少女菲薄的气息吹在他耳垂边,吹来淡淡的橙花清香,挠得他耳根痒痒的。
佟暄禁不住,轻轻一个哆嗦。还好,她光顾着看打铁花,对于少年的细微变化根本毫无察觉。
范灵乐踮久了,小腿有点发酸,她双手扣住他的右肩,下巴垫上去,继续痴痴观赏着打出的铁花。
佟暄身子都僵了。
那股带着香气的热源缓缓流动,几乎快要软化了他周身的凛冽气息。
“范灵乐,快走了。”
他又开始赶人了,声音比之前又格外严肃了些。
“你再不去挑河灯,我今晚就回家了。”他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怕再多说一个,嗓子都要发紧。
“知道了。”她把脚根又落回了原地。
范灵乐不情愿地从打铁花处撤走,又兴致勃勃地挑了个兔子河灯,蹦蹦QQ,就要拎到河边去放。
今日夏至,河边聚集了许多人,来点灯祈福,期盼着河水能够带着这一簇光亮,实现他们美好的心愿,寄托对亲人的哀思。
河面上漂浮着许多灯,顺水流而下,远望去,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
范灵乐蹦蹦QQ跳下台阶,提起裙角往膝盖中间一掖,确认不会把裙子弄脏后,顺势蹲在了河边。
她转头,伸手朝佟暄要河灯,却见他手里捧着、咯吱窝夹着,身上简直琳琅满目,堆满了她买的小东小西。
她噗地笑了,“你先把东西放地上。”
佟暄铁黑着脸,弯腰把东西放下,方才拎着她的兔子灯,走下台阶。
他把灯递到范灵乐手上,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擦亮,递到灯芯处,将灯火点燃。
“想许什么愿望?”他收回火折子,敛眸问道。
小兔子被照得亮通通的,阴影投在他侧脸,切割出越发深邃的轮廓。他一半照在亮光里,一半隐在阴影处,点漆如墨的眸子深沉幽邃,叫人探不到底。
“希望我爹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她第一个挂在心上的,永远是爹爹。
“然后……我们家的铺子生意蒸蒸日上,越做越好!”她继续脆生生许愿,眼睛被河里的璀璨灯火照得亮晶晶的。
佟暄看着她,定定吐出一个字:“好。”
好?范灵乐偏头,看着他笑,左边一颗小虎牙轻轻顶出来,“你说‘好’管什么用?你是河神大人吗?”
“自然不是。”他垂下眼,将灯托在手中,“但是我说‘好’,就准保管用。”
她的愿望,他一定会帮她实现,除了……那一个。
佟暄护着范灵乐,看她倾身将河灯放入河中,小兔子在河面上打了个旋儿,就要开始它的奇妙漂流旅程。
范灵乐赶忙闭上眼,双手握拢,搁在下巴上,开始虔诚许愿:
希望爹爹平安健康。
希望欢乐肉铺越来越旺。
希望……我喜欢的人他也能喜欢我。
嘻嘻。
她耸耸肩,抿嘴傻笑。
再一睁眼,小兔子已经随着流水,飘出好几丈远去了。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到最后只能看到它汇入万千星河,成为光带的一点。
“走!回家!”
范灵乐拍拍手起身,大步跨上台阶,俯身去捞刚刚被佟暄搁在地上的小玩意儿们。
“这个换我来拿吧,都是我非要买的……”
“范灵乐。”佟暄站在她面前,深沉如渊的眼眸凝视着她。
“怎么了嘛……”范灵乐被他看得直发毛,紧抱着怀里的东西,恨不能把脸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