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她能成不能成,你今儿必须给我个准话。我好给我们乐乐许个好人家去!”
所以……范灵乐要嫁人了?
手指在袖口里暗暗攥紧,他轻吸一口气,心脏都抽着疼。
可他没有忘记,自己叫李煊,皇室血脉,一个无权无势随时可能命丧黄泉的失宠太子,和崔氏女的婚事绝对不可旁生枝节。
他用力掐着手指,强迫自己清醒,眼底的翻涌隐在幽深的夜色里,“范叔,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会去跟乐乐说清楚的。”
看他这样儿,范屠户明白了他的心意,心里又气又疼,只为他家乐乐感到不值。
“你越快越好,早点断了她的想头,不准给她留任何希冀!”
佟暄受了顿教训,与范屠户做别后,转身进了隔壁院子。
“哥!”
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身影从夜色里冲出来。
“你怎么才回来,我和爹娘都担心死了。”她揽住他的腰,十一岁的小姑娘还不到他胸口高,拼命仰头去看他。
这是佟氏夫妇的亲生女儿,佟雪。佟暄来到佟家后过了两年,她才出生,可以说是佟暄照顾着长大的,在他眼里,就跟自己的亲生妹妹无异。
佟雪从来不知自家哥哥的身世,她始终以为,佟暄就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对他撒娇耍赖不在话下,总好黏着他。
佟暄摸摸妹妹的头,淡笑着道:“书院今日事儿多,耽误了点。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佟雪小嘴一撅,“等你呢,没看到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夜里睡不踏实。”
他拍拍她的头,以示安抚,“好了,不早了,赶紧睡去吧。”
佟氏听着院里的动静,赶忙披衣相迎,手里端一碗在灶上温了许久的猪脑核桃汤。
“雪儿,快回去歇着,别搅扰你哥哥了,累了一天了,叫他安静喝会儿汤。”
佟雪应一声,自己跑回屋了。
佟氏招呼他在院子里坐下,看佟暄斯斯文文地喝着汤,脸上满是慈爱的笑。
佟氏本名陈玉珠,浔阳县本地人,嫁了个泥瓦匠后育有一女一儿,人生本就这么平平淡淡过着,要说这辈子最不寻常的事儿,就是收养了个这么龙章凤姿的儿子。
陈玉珠嫁给丈夫五年,始终无所出,二人为此发愁,便想着去慈幼局寻个孤儿来养。恰此时,县里有人牵了这个小儿过来,说是某富贵人家的私生子,想放他们这里将养。
陈玉珠本不乐意,因着这小儿已有五岁年纪,恐难以带得亲近。但丈夫说这小儿看起来气度不凡,同寻常的小孩儿很不一般,日后说不定是个有出息的,便决意将他留下。
那中间人见佟氏夫妇愿意收养,遂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数目直令他们咋舌,知道这小儿身生父母不简单。就在收养了佟暄两年后,陈玉珠竟有了身孕,先是诞下一女,后来又有了一个小儿子。佟氏夫妇喜不自胜,认为都是这个孩子给他们带来的福报,加之他又天资聪颖,叫佟氏夫妇很是喜爱。
这个孩子,真是不白养。
佟暄刚放下汤碗,陈玉珠便递过来一张手帕,“擦擦嘴。”说着,又去给他倒茶。
佟暄擦完嘴,接过递来的茶,在她殷切地注视下喝完。
“娘,您找我有事?”
“啊……”陈玉珠知道这个儿子聪明,自己那点小心思全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阿暄呐,乐乐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跑去书院找你了?”
又是范灵乐的事。不过他早该猜到了。
佟暄点头称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陈玉珠重重叹口气,一道川字撇在眉心,实是忧愁极了,“今天范家爹过来咱家找人,结果女儿从咱家出去后竟就不见人了,把他给急得啊!你是没看到,当时他那眼神,恨不能把咱家屋子都给点着了……”
她越说声音越虚,挪动两瓣唇轻轻嘟囔:“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一个大闺女,成天围着你跑,又迟迟不给人家个说法……要是咱家雪儿是这样,我也得跟那家人置气。”
佟暄垂着头,不言语,一副谨听母亲教诲的恭顺模样。
“你呢,眼瞅着就快弱冠了,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和你爹就商量着,乐乐那个姑娘呀我们都喜欢,模样又俊,性格又好,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互相都知根知底的。要是你觉得可以,我和你爹准备准备,咱就上范家去提……”
“娘。”他立声打断,“我不喜欢范灵乐,这个事儿,你们就甭操心了。”
陈玉珠顿住了。不喜欢范灵乐?!
她本以为儿子是个要面子的冷性子,对人家姑娘有意思也不好意思开口,便想着和他爹主动来提这个事儿。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可没成想……
“你……不喜欢乐乐?”
“是。”
“为什么呀?”陈玉珠声音不由拔高了,“乐乐多好一姑娘?你看看这街里街坊的,哪个说起乐乐不夸她几句好?我看你跟她相处那样儿,还以为……”
“娘,乐乐是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他面无表情说着,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着拳头。
“那……行吧……”陈玉珠立马又偃旗息鼓了。这个儿子她了解,平素看着温和好说话,其实最有想法,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旁人没有发话的余地。
他虽年纪才十八,但做事沉稳有方法,书又读得多,见识比他们广,现在家里许多大小事务都得他来做决断。比起佟立冬,他更像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既然这样,你得赶紧跟人乐乐说清楚,省得耽误了人家!”那么好一姑娘,陈玉珠几乎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了。
“母亲放心,我心里自有计较。”
佟暄将陈玉珠劝慰好了,转到后厢房去歇息,路过书屋时,定住了脚步,抬头去看那堵墙头,墙边是一株玉兰树。
他的书屋和范家厨房仅一墙之隔。
犹记幼时,他常坐窗前温习功课,午后的阳光斑驳洒落,书纸上是一片斑斓世界。他虽看得入神,可也知,书屋外的院墙边,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脑袋正趴在墙头,往他这头张望。
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将书立起,挡住脸,开始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将汉女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范灵乐听他念诗,声音清朗如珠,只觉好听极了。至于诗里说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明白,人只是跟着摇头晃脑,没来由地傻乐。
这原是《诗经・郑风》里的一首诗,原句为“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桑树。”诗中是一个女子的口吻,担忧地劝诫中意她的情哥哥,千万不要翻她家的墙,不要折断了她家的桑树枝,生怕招来可畏的人言。
他故意地,换作男子的口吻来揶揄她。
可范灵乐哪里听得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见他把书挡了脸,干脆地坐上墙头,朝他窗下丢过去一颗橡子。“哎!别看了,咱们上河东摸鱼去吧!”
啧!他眉头皱起,放下书起身,啪地把窗户关上。
本以为他的无视能劝退了范灵乐,可那个丫头像是天生比别人多长了一层脸皮,又少生了一个心眼,三不五时地,就能看到那个圆圆的小脑袋露出在墙头上。
“哎!我今天在路边捡了一个小狗崽子回来,你要来我家看看吗?”
真的,佟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的人。
可他深知,就算是范灵乐再厚颜,一旦他跟她开口说出拒绝,她一定,再也不会缠着他了。
夜色下,墙头隐约显出模糊的轮廓,白玉兰树在风中婆娑摇曳。
这两日,范灵乐忙里忙外地,格外殷勤。每日早早地起来准备晨食,铺子里都是她去看着。
范屠户在女儿的一阵糖衣炮弹之下,依旧努力绷着脸,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架势。但范灵乐才不会因此丧气,她惯是热脸贴人冷屁股的高手。
“爹,今儿你接着在家里好好歇息,铺子那边我去。”
范屠户冷哼一声,没搭理她,继续呼噜他碗里的粥。范灵乐依旧是捧上一张笑脸,自己揣好钥匙,挎上篮子,出了院门。
“佟暄!”
看到家门口站着的人,她惊喜地叫出声,眼睛都亮了。
佟暄在等她?她从不敢想象,佟暄有一天会等她?!
她迎上前,“你是在等我吗?”
他没回她的话,一双墨色眼睛深深看着她,还是那身牙白学子服,衣领处洗到泛松,垮垮地贴着脖子。这一身衣服,别人穿是清贫,他穿就是清贵,清清朗朗,萧疏轩举,怎么瞧怎么好看。
“范灵乐,明日就是夏至,一起去放河灯吗?”
范灵乐倒吸一口气,大眼睛看着他,一眨,又一眨。
“好呀!我有空!有空有空有空!”
范灵乐恨不得原地欢呼起跳!
这算是约会吗?她要和佟暄约会啦!
啦啦啦!今天的范灵乐,是有史以来最快乐的范灵乐了!
熙熙攘攘的浔阳街头,晨光从天穹洒下,缓缓漫上桥面,范灵乐提着裙子,大步跨上汀兰桥。她向欢乐肉铺的方向跑着,跑得气喘吁吁、脸颊通红,嘴角弯弯地翘起,红润的小脸肉嘟嘟,像只熟透的小苹果。
她的快乐散在风里,吹遍了整座浔阳县。
第9章 精心赴约
琅岳书院。
佟暄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尽管课上夫子表扬了他的文章,还拿来作为范文给所有学子诵读学习,但他本人却并无任何喜色,面上阴沉沉的。
“你今儿是怎么了?家里遇着事儿了?”
课余休息,方恺和吴松明又围过来,方恺在对面坐下,关切地询问,吴松明手捧着一根苞米棒子,一边啃一边在佟暄脸上逡巡。
他也没瞧出他不对,佟暄不向来都是这样吗?对什么都波澜不兴的,连夫子都夸他特别沉得住气,“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颇有名相谢安之风范。
“无事。”他回,转而又觉出不好太过敷衍朋友的好意,便又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能解决。”
他在心里排演了上千遍,要如何跟范灵乐开这个口,他承认,确实因此上课走了不少神。
思及范灵乐,他想起个重要的事儿来,忙从书箧里抽出一卷画,递到吴松明面前,“这个,你看看。”
吴松明奇怪地看他两眼,嘴巴叼住玉米棒,打开画卷。
“唔!”他眼睛一亮,画卷放下,将玉米棒从嘴里拿出来,“这姑娘谁啊?”
佟暄:“你喜欢的人。”
吴松明:“……”
方恺:“???”
“不是!啥意思?我喜欢她……我怎么不知道?”吴松明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佟暄抬头看他,语气不容置喙:“那现在你知道了?”
“若是乐乐问起你,你就告诉她,这是你的心上人。”
“哈?!”吴松明彻底搞不明白了。
佟暄跟他简单交代了一下当晚的来龙去脉,想让他帮自己把这个谎圆了,吴松明听后更不乐意了,“不是……那所以你这画到底哪儿来的呀?你怎么能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呢?这样乐乐会误会我的!”他可不想她误会呀。
“你答应我这件事,这个月你的策论我包了。”佟暄不想跟他过多掰扯,直接祭出杀手锏。
吴松明想也没想,“成交!”
方恺听他们谈判完毕,总算合计出来点,“佟兄,我怎么觉着……你挺在意范灵乐的呢?”
佟暄皱眉。他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猜测?
“我当然在意她,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隔壁妹妹。”
吴松明听后,连连点头,又咬了一口玉米棒子。
方恺撇撇嘴。死鸭子嘴可真硬。
“佟兄。”
兄弟几个正聊在兴头上,戴哲忽然站过来,朝佟暄行个礼。“刚刚课上夫子念的佟兄的文章,当真精彩,令我等自愧弗如。”
方恺几不可查地嗤他一声,“你自己自愧弗如就算了,可别带上我们,佟兄的文章是作得好,但我也没有到自愧弗如的地步。”虚伪!他心中暗骂。
方恺是个直肠子,对自己认定的人能用上十分真心,最是瞧不上戴哲这种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的小人。
戴哲毕竟虚长他们几岁,又是书院的斋长,饶是他再有定力,被同窗这样当面驳斥,面皮也实在有点挂不住。他脸色不豫,只是一瞬,又挂起谦卑的笑脸,“方兄的文章确实也做得好。”
方恺别过脸,把个后脑勺朝着他。
戴哲依旧地春风和煦,“方兄不仅文章漂亮,还做得一手好诗,真真的诗文全才。改日定要向你多多请教才是。”
佟暄听他提起方恺的诗作,眼神一冷,目光凉凉地滑过他脸上。
这个戴哲,当真是小人。
吴松明和方恺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关节,只当他是在说场面话,给自己打圆场。可只有佟暄明白,他言语中的恶毒心思。
前几日三叔来访,二人密谈过后,他兴致高昂地拿出一本诗集同自己分享,“这个戴哲,是个人才呀!能有这样的诗才与诗情,窝在这小小的浔阳县,可惜了。”说完,又情不自禁诵起了他最欣赏的几首诗。
佟暄听他念完,当即就黑了脸。
三叔念的哪是什么戴哲的诗?那分明是方恺的诗作!
他立刻拿过戴哲献上的那本诗集,粗粗翻看,里面十之八九都是方恺作的诗。他掩卷,心中冷笑。这个戴哲,借花献佛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不由得人背后一凉。
他本想开口戳穿,但转念一想,却是止住了。
戴哲这样的人,或许未来爬得比谁都快。书院里惯是死读书的呆子多,但只有戴哲,学业也不差,为人还很圆融。世事练达即文章,他算是把这句话落到了实处。
佟暄现在能接触到的人脉不多,同窗若能有人鲤鱼跃龙门,未来便都是不言而喻的太子党。这个戴哲,是个真小人,但日后,也会很好用。
不拘一格用人才。这人或许不是个好东西,但对于他李煊来说,好用就成。
“我的文章也没有那么好,都是夫子抬爱罢了。戴兄说的是,大家一起来读书,就是要互相切磋,互相促进嘛。”佟暄见戴哲脸上青红交加的,给他递了个台阶。
戴哲连忙回着是是,脸色这才好看了点。他本想来给佟暄捧个场,没成想在方恺这儿碰了钉子,也没说几句话,便又走了。
佟暄目送戴哲远去,收起他温和的眼神,朝着方恺正色道:“康之,刚刚是你言重了。对戴哲那样的人,尤其不可锋芒太过,就怕你,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他没有同方恺揭露戴哲的背刺行径,心中颇感愧疚,只能是再三叮嘱。
方恺却是不以为意,“我怕他做什么?他图他的功名利禄,我求我的治国安邦,我们俩就不是一路人,拉扯不到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