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嘛……怎么他一副要训人的模样。
果然,他眉头紧紧一皱,连声音都严肃了:“这次叫你出来,我是有话想要跟你说。”
“嗯。”她点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佟暄不能直视她过于纯粹的眼神,只觉得心被一只大手揪住,呼吸都困难了。他想要避开她的眼睛,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直视她的目光。
“我……”他面露纠结地开口,眼神里闪着分明的仓皇,似乎即将要开口一件难于启齿的事。
奇怪,佟暄什么时候这么黏黏糊糊、不干脆过了?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果决性子。
难道……
范灵乐挣大眼,一双乌黑的杏眸圆滚滚的。
佟暄要跟自己表白?!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她身子打了个踉跄,手中的东西差点没拿稳。
不是吧?不是吧?!这个河灯这么灵吗?才许的愿望,这么快就应验了?
范灵乐是个脸上藏不住事儿的,有点什么想法全都明明白白儿地写上头了。
佟暄看着她眼里闪现出的期待,晃了一下神,连忙狠下心道:“我拜托你,你以后别再缠着我了。别来佟家找我,也别来书院找我了。”
“梆”!
头上像被人抡了一锤,她眼神迷茫,红唇微张,灵魂出走了好一会儿。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没听……听明白……”她抖着嘴唇发问。
“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语气明显不耐烦,“你是有哪个字听不懂吗?”
“可是我……”她哽咽,雾气漫上了眼眶,每一个字音都带着委屈,“我……”
“范灵乐。”佟暄连忙打断,短促地吸一口气,神情冷硬地道:“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顾及男女大防。以后我们就保持距离,你……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泪水唰地充满了眼眶,珠泪沿着眼边儿打圈儿,下一刻就要坠落。
他胸口一窒,果断转身,大踏步离去。
佟暄,不要回头看,不要看……
他咬咬牙,迈步往前走。就像过去曾经的每一次那样,他的脚步从来都只顾向前,而从不曾为她停驻。
范灵乐呆在原地,望着他决绝的牙白背影,修长挺拔,渐行渐远,吞噬在黑夜里。
那句被截断的话,就这么咽回了肚子里: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呀……
她低头,眼泪如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一滴一滴,啪嗒啪嗒,落在了她怀中的小泥人脸上。小泥人龇牙咧嘴的笑脸被糊成一片,扭曲成可怖的模样,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可是佟暄,我真的很喜欢你呀……
她闭上眼,哭得瑟瑟发抖。
那么空旷的河堤,那么肆虐的晚风,那么小小的人儿。她被喜欢的人丢下,像个小丑,白白守着一场空欢喜。
泪水没入衣领,湿乎乎贴着脖子,粘腻发紧,就像她这珍藏了好多年的喜欢,狼狈,又不堪。
第11章 兄弟阋墙
夏夜晚星,虫鸣蛙噪。
范屠户在家等到酉时,还不见范灵乐回来,又开始着了急。他套上草鞋,一瘸一拐地越过两条巷子,来到了芳姨门前。
他敲响了门,“阿芳?”
没人应声。
担心是里头人睡着了,听不到门,他又抡起拳头,哐哐砸两下,“阿芳!”
终于,里面有了动静。院门打开,开门的却是芳姨那个倒霉催的赌鬼儿子。
“你娘呢?”范屠户懒得跟这个不孝子客气,直接硬声开问。
邹越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股子冲天酒气逼得范屠户倒退两步。他揉了揉迷瞪的肿泡眼,倚着门懒懒散散道:“不在,出去了。”
阿芳居然还没回?他竟是稍稍放心了点。阿芳很少夜里出门,一般来说这个点肯定在家,现在竟然不在,八成是还跟乐乐在一块儿。
还好,乐乐有个长辈陪着,他心放宽了点。这朗朗乾坤的,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吧?估计就是两个人逛到乐不思蜀了。
他心里这么自我安慰着,随即瞪一眼邹越峰,这才有了点训他的心思。“你大晚上的,这是喝了多少酒?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什么时候能够让你妈省点心?成天不是赌博就是喝酒!再这样下去,哪家姑娘敢嫁给你?你想把你妈拖死才甘心吗?!”
“啧!”他不耐地扯开嘴角,“你要真这么心疼我娘,怎么不干脆把她娶了算了?”
“你……!”范屠户气结,懒得跟他废话,又丢下几句难听话,拐着腿走了。他还要回去等他家乐乐呢。
“呸!个死瘸子!”邹越峰暗地里啐他一口,把门拍上,又大摇大摆地晃到后厢房,敲开了他娘的卧室。
门刚一打开,他就把个手往前递,“我可是帮你把那个屠户骗走了,答应我的银子呢?”
芳姨只是叹气,剜他一眼,把二两银子拍在他手上,“说好了,不许再去赌了!”
“嘁!这点钱,够下几个注呀?我买酒喝呐!”他颠了颠手上的银子,哼着小曲儿走了。
芳姨唉声叹气地关上门。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不成气候的儿子。
想当初,芳姨也是欢乐肉铺的常客,一来二去地,和范屠户便也熟络了起来。他们俩,一个瘸子,一个寡妇,约莫生出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经常互相帮衬着。如此来往地多了,两个人便也渐渐看对了眼。
本来都要谈婚论嫁了,可就是她这个混账儿子,竟然对范灵乐起了歹心,差点没叫他得了手。自此,她和范屠户的婚事是彻底告吹了。她知道,他把他那个宝贝女儿看得比自己命还重,宁可委屈了自己,也绝不会将范灵乐置于潜在的危险之中。
婚事虽然谈崩了,但两个人的情谊还在,这么些年,她也没少帮着照顾范灵乐,也真就像她半个娘了。
想起乐乐,连芳姨都有点担心了。既然自己答应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圆这个了谎,可她和佟暄出去约会,未免也弄到太晚了吧?
这少年少女的,都是情窦初开之际,很容易便初尝了禁果。若是他俩干柴碰上了烈火……她不敢想,那自己这不是害了乐乐吗?
嗨,她转念又一想。佟暄这个孩子,品行好,性情稳,应该不至于会对乐乐做出这种事。
“爹,我回来了。”
院门打开,范屠户听着动静,咻地从屋里冲出来,跛着腿上蹿下跳地走来。
“你怎么回事?弄到这么晚?”
“哦,和芳姨在嘉宜街又逛了会儿夜市。”说完,拎起手上的东西,“看,给您买的酱牛肉,明儿下酒吃。”
她笑容勉强,简直像是有人牵住她的嘴角,硬往上扯,眼里也不复往日的光彩。
见爹爹狐疑地盯着自己,她担心被看出端倪,连忙低头往厨房走。
尽管回家前她用河水洗净了脸,还在河边吹了好一会儿风,调整好了心情才回家,可她还是担心那双微肿的眼睛会将自己出卖。
她不想让爹爹担心。
喜欢佟暄,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她想自己处理好。
“你站住!”
他叫住了范灵乐,绕到她身前,“怎么了?和芳姨出去逛街不开心?”
她摇摇头。可那周身的低迷气息,依旧叫范屠户敏锐捕捉到了异常。范屠户人虽看着粗鄙,对于范灵乐的情绪却十分敏感。
毕竟她这个闺女,本就是个藏不住心事儿的。
范屠户轻轻拽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院里石凳上坐下,“到底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跟爹说,天塌下来了,也还有爹在呢。”
爹爹此话一出,她终于绷不住,所有的委屈倾巢而出,瘪着嘴,眼泪哗啦啦掉。
范屠户一看女儿这样,彻底急了,蹭地跳起,“是不是邹越峰那个混蛋又骚扰你了?!”
“不是……不是……”她忙摇头,揩去脸上的泪。
“我今天和芳姨出去,碰着佟暄了。”怕爹爹瞎跳脚,她情知瞒不住,打算如实相告。但依然很有默契地,和芳姨继续圆着原来那个谎。
范屠户被“佟暄”两个字钉住了。不用她说,他已经知道了缘由。
也是,能让他宝贝女儿哭成这样的,也只有那个混小子有本事做到了。
霎时,他心里竟松了口气。这个臭小子,总算兑现了诺言。
虽然这个事是他一力促成的,但看着女儿哭成这样,还是不由心痛。
他重重叹气,挨着女儿身边坐下,布满伤痕的粗糙大掌温柔轻抚她的头。
爹爹的大掌温暖有力,瞬间催生出她所有的委屈,咿咿呀呀地哭着,泪水猛往嘴里灌,“爹爹……他……他不喜欢我,他真的……不喜欢我……”
“哎……我的傻闺女……”范屠户忍着泪意,把她揽入怀里。
女儿每一个带哭腔的字,都像是一把插入心脏的刀,搅得他心里血肉模糊。
范灵乐在她怀里哭得一抖一抖,他恨不能现在就跃过墙去,把那个姓佟的小子大卸八块!
但他心里其实清楚,这件事……也怪不了人家。
喜欢这种东西,最是勉强不来。
范灵乐抽噎着,泪水洇湿了他胸口的衣服,心口那里凉飕飕的。
“乐乐乖,不哭。”他拍着她的头,轻声哄着:“是那个姓佟的小子没眼光,没福气,我们家乐乐不知多好呢,人见人爱,从小就招人稀罕。”
他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头,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神情,“我记得以前啊,爹爹带你去肉铺做生意,每一个看到你的顾客都要上前逗你几下,说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女娃。”
“你记不记那个时候,爹爹牵你上街,哎呦,一圈下来,手里揣了好多杂嚼!那些卖吃食的老板见着你,各个都要送你点好吃的。呵呵。”
范屠户的笑声没能驱走范灵乐的悲伤,她肩膀颤抖,哭得更委屈了,“爹……这么多人都喜欢我……为什么他就不能喜欢我……为什么……”
女儿的话听得他心里又酸又痛,鼻头一红,差点老泪纵横。
“乐乐呀……你还小,有些事不明白。这你喜欢不喜欢呀,不重要,一个男人愿意对你好,那才是最重要的。”
范灵乐听得直摇头。
范屠户叹气,明白她现在还转不过来这弯儿,可知县的儿子犹如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沉甸甸叫他喘不过气。
“乐乐,你听爹的,既然你跟那个姓佟的没可能,爹明儿就叫媒婆给你介绍几个青年才俊,咱好好挑挑,啊?”
范灵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范屠户一下就来了气,“怎么?你难不成还惦记着那个混小子?!”
“不是……”她从范屠户怀里直起身来,脸上泪痕斑驳,“我是觉着……想缓一缓,反正我也不急着嫁人,还想再多陪陪爹爹。等我调整好了再去相看,也不迟啊,爹你说呢?”
范屠户眉毛愁成了个八字。
这当然好呀,他也觉得这样最好,可是女大不中留啊。怪只怪她家乐乐顶着这么仙女似的一张脸,却托生在了自己这么个没用的屠户家里。他护不住她。
未免生来祸端,必须赶紧给乐乐寻个称意的夫家。
“要不这样,明儿我让媒婆送些册子来,咱们先相看着,反正就是看看嘛,万一有中意的呢?岂不是缘分?就算没有也不妨事,无非就是多个选择嘛。”
范灵乐低头沉默,随即点了点头。
范屠户长舒一口气,这下便好。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立刻行动起来,把乐乐这个婚事抓紧敲定了。
自那日在晓月河边分开,佟暄好几日都没有见到范灵乐,佟家她也不来了,书院她也不跑了。如此,佟暄才真真实实地发现,原来他跟范灵乐的人生轨迹,本就没有什么重合,只要她不主动出现,她便可以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
等她日后嫁了人,两个人便更是成了点头之交了。这样,他便可安安心心熬到弱冠,未来顺利入京,再迎娶临汾崔氏女,重新培养属于自己势力,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从此,天涯各路,她做她的屠户女,他做他的天家子。
他不容许,中间再有任何的意外。
佟暄自认为适应得很好,范灵乐的知难而退,对他根本造不成丝毫影响。
一切如常。
可只有夫子觉得,佟暄最近的课业水平直线下降,莫名就差劲了起来,那文章做得简直不知所云,竟然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错别字!这在以前的佟暄,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可只有佟雪觉得,哥哥最近变沉默了。啊,虽然他以前话也不多,可现在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饭也吃得少了,觉也睡得浅了,读书也不用心了。以前从不会走神的哥哥,那日竟被她发现拿着书,对着书屋旁的院墙发呆。
可只有方恺觉得,佟暄最近上课不专注了,有时候竟会落后夫子讲的内容,还需要他的提醒才能跟上。课下也更寡言少语了,任凭他们一堆人叽叽喳喳围着,他只像安了个金钟罩,莫名奇妙就对着书本发愣。
方恺:“哎,子言,话说……范灵乐怎么好久都没来书院了?”
“什么?”佟暄正发着呆,“范灵乐”三个字成功将他召唤回来。
以往,范灵乐隔三差五地就往书院跑,搞得跟个编外学子似的。有人甚至开玩笑,叫夫子在佟暄座位旁加个座儿,干脆地收了这个女徒弟。
她可很少像现在这样,快十日了还没个影儿。
“她以后不会来了。”佟暄展开书,翻到昨日将讲到的地方,执起毛笔,企图专注功课。
吴松明:“怎么个事儿?你俩吵架啦?”
佟暄垂眸盯着《孟子》上的字,长睫一扇,眼底墨色翻涌。
方恺立马跳起,“新鲜!就范灵乐那个跟在你身后巴巴舔的小狗样儿,她也能舍得跟你吵架?”
吴松明不乐意了,举起手中的瓜子袋往他头上砸,“你说谁是狗呢?不许你这么说乐乐!”
方恺回他一巴掌,吴松明就拿瓜子儿去丢他,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打闹。
“够了。”佟暄严肃开口。
两个人都停了手,看向他。
“是她忽然发现,她不喜欢我了。”他神色平静,低头去翻桌上的书。
方恺和吴松明张大了嘴,像被他这句话点了穴。
“不可能吧!”吴松明率先打破僵局,“乐乐她……她不喜欢你了?!她亲口跟你说的?”
“嗯。”佟暄点头。
方恺狐疑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只是不相信。
他在佟暄对面坐下,盯着他低垂的深瞳,探究道:“子言,是不是你拒绝了……”
“没有。”佟暄打断,“是她不要我了。”他长睫深深垂下,盖去了眼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