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衣冠整洁吗?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不庄重了,在长公主面前失仪又失态。
旁边传来一道笑声:“哈哈!这么胆小?你也不怕触犯天恩?我们长公主喜欢胆大的人。”
他慌忙抬头看过去,是对上一双桃花眼,那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姿态松弛,手里捏着酒樽笑。
这恐怕是从文王那里投效长公主的谋士易厌。
谢得述坐在离一边,面无表情,仿佛怪凶的。只是他脸长得漂亮,瓷白一张脸,看着可爱。
写遍锦绣文章的那位新御史大夫公孙钤,现下已经醉倒在了桌上。
公孙钤的弟弟公孙照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正注视着他。
公孙照姿态端正,目光似乎隐含忧虑,出言:“主君宽宏大量,尚且不计较兄长言行无度,必然不会在意此子失仪。”
这是在帮忙开口解围了。
“别那么刻板无趣嘛,公孙弟弟,我只是开个玩笑。”易厌笑嘻嘻地说道。
听了易厌的话,尚书令长子生怕自己惹怒了萧玉融,提他和他爹过来的那位煞神还按着剑柄,冷冰冰地站在他身后呢。
他慌忙看向萧玉融,萧玉融姿态慵懒地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的漠然。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长公主果然是容颜冶丽,天下难有堪比之人。
旁边跪坐着为长公主侍酒的那位样貌妖媚,姿态柔顺,看着应该是公主面首了。
那位名满玉京的公子一身青衣,坐在主桌旁边。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笑着开口:“殿下,果然虎父无犬子,尚书令之子也不是泛泛之辈,今年春闱中了贡士,来日殿选,进士恐怕不在话下。”
尚书令长子抬起头,发觉萧玉融的神色似乎是柔和了一些。
长公主果然美艳不可方物,挑着眉梢说:“看来是人才啊。”
她弯了弯唇,“可愿入我幕府?”
“小生想先以学业为主。”尚书令长子小声说。
他紧张地看向萧玉融,怕长公主不高兴。
毕竟他的父亲现在可算是站在了萧玉融的对立面,他又怎么能忤逆不孝。
可萧玉融并没有咄咄逼人,她神色如常:“既如此,本宫也不强求。来日若是想好了,亦或者是走投无路了,公主府也是你的出路。”
没想到萧玉融如此宽宏大量且善解人意,尚书令和他儿子都愣住了。
易厌在旁边啧了一声,傻小子被卖了还跟着数钱呢?
没看到萧玉融是因为李尧止那句示意他来日可期的话,才态度好转的吗?
在萧玉融的眼神示意下,玉殊毫不客气地先把儿子请了出去,只剩下老子站在萧玉融面前。
“长公主深更半夜请老臣来此处,可是有要事相商?”尚书令问。
萧玉融笑了一下:“确有要事,我想尚书令年纪大了,也该还乡,安享晚年了,这里里外外到底是年轻人的天下。”
这话可是相当直白了。
尚书令吹胡子瞪眼,“长公主的意思,是要老臣退位让贤,把这位置交给公主府幕僚吧?”
“尚书令明白就好,又何必说出来?”萧玉融撑着下巴,“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了。得亏这是在公主府,扶阳卫里里外外把守着,这才不会叫这话给传出去。”
昭阳公主在兄弟继位之后,这插手朝政,任人唯亲的气焰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是与日俱增。
尚书令痛心疾首,“天要亡我楚乐啊!竟生出如此狐媚言语巧,蛊惑君心之人!”
萧玉融面不改色,“尚书令糊涂了。”
她不紧不慢道:“你的妻儿都在本宫手上呢,本宫想着,尚书令也不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要为了自己一时的硬骨头,搭上全家性命吧?”
“你!”尚书令差点气得厥过去。
这老头功力不行啊,萧玉融这才说了几句呢。易厌看了直摇头。
“老夫明日……告老还乡。”尚书令最终还是松了口。
一直沉默的公孙照看着尚书令沧桑佝偻的背影,等待尚书令走出去之后,才从酒席里出来,跪在萧玉融面前。
“酒喝得好好的,公孙郎这怎么就跪下来了呢?”萧玉融轻飘飘地问。
“臣有一言。”公孙照低头。
萧玉融搁下了酒杯,“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也算得上是家宴,不提政事。”
不提政事,却处处都是政事。
公孙照明白萧玉融其实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不愿意多谈这个,“照秉公直言,还望主君听我一言。”
“照自知德行有愧,错信逆王,上对不起天子厚恩,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公孙照深深地伏了下去,“尚书令总揽事权,掌文书与百官奏章,如此要职,照难堪大任。”
“公孙郎做我长史数年,如今只不过从管治幕府成了朝堂,如何不能堪以重任?”萧玉融笑了一声,但眼底却没有笑意。
公孙钤如今酒都被吓醒了,连忙赔着笑过去拉公孙照,“瞧我这不成器的弟弟,都醉得胡言乱语了哈哈哈哈。”
“你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吗?”易厌为公孙钤这张弛有度的酒量感到好笑。
他刚才灌公孙钤酒,公孙钤装醉。
现在好了,公孙钤再不出来圆场,公孙照这脾气就得跟萧玉融杠上了。
“公孙郎,你醉了。”萧玉融说道。
公孙照终于抬起了头。
萧玉融低眸俯视着,她的眼眸在灯火葳蕤的昏暗处欲沉不沉,欲明不明。
昏沉的冷意。
萧玉融的眼神像是警告,也像是蔑视。
“照,求主君收回成命。”公孙照的性子也不是一般的倔,接着拜了下去。
公孙钤险些被自己这犟种弟弟吓得魂飞魄散。
萧玉融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但是翻起脸来也是真不认人的。
“殿下。”李尧止出声,似乎拂尽人间所有的污秽,清澈灵动,“公孙先生是个敦厚之人,殿下要公孙先生担此重任,不过是想要他安顿后方。公孙先生做长史,也可以安顿后方。”
他话语轻缓,褪去了暗哑,像徐徐而动的春风。
这是提醒,是对萧玉融的,也是对公孙照的。
萧玉融果然神情柔和下来,她从席间走出来,站到公孙照面前,“快些起来吧,你我君臣,何须如此生疏。”
她弯腰把公孙照扶起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对我此次出兵也有所不满。”
“臣岂敢?”公孙照仍然跪着不肯起来。
易厌明显从萧玉融脸上捕捉到一丝恼火,但是她隐藏得很好,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情。
“公孙郎,你这是在怪我了?”萧玉融幽幽叹息一声,“此战必须得打,这也是新朝的立威之战,得保证柳氏在短时间内不敢异动啊。”
公孙照沉默地低着头。
“你我曾经誓言,我从来没忘记过。有些事情,不破不立,如今局势,得先攘外才能保证内政安稳。”萧玉融忧愁地望向远方,“我本以为,你能懂我的。”
公孙照果然动摇了,“主君……”
萧玉融这下顺利地把他扶了起来,“我若是出去,玉京之内得有人镇守,我只能信你。”
“主君如此托付,照必然身先士卒。”公孙照拱手。
萧玉融脸上绽开一丝笑容,“我就知道,你必然懂我。”
“主君,我还有一事相求。”公孙照面色犹疑。
“尽管说就是。”萧玉融说。
“三王虽起了反心,但终究没有酿成大错。兄弟手足至亲,还望主君能进言陛下,饶恕三王一命。四王更是如此,他什么都没有做,不该受此牵连。”公孙照说道。
他求萧玉融,并非出于党派或者什么利益关系,单纯只是站在文人的角度,给出的宽容。
这件事情,萧玉融倒是跟公孙照一样的想法。
萧玉生和萧玉成到底也是她的兄弟,他们虽然对不起萧玉歇,却从未对不起她过。
再者而言,前世三兄四兄受她牵连,如今却是手足相残。
可偏偏萧玉歇如今对他所有的兄弟都深恶痛绝,就连对此一无所知的萧玉寻他也牵连。
萧玉寻在之前奉旨启程来往玉京,只是萧皇中道崩殂,他如今快马加鞭赶来,也是为了赶一程,在萧皇灵前磕个头。
萧玉融试探过萧玉歇的态度,他对萧玉寻的即将到来不冷不热,似乎还存有反感。
萧玉融对这二哥情感复杂,毕竟他们年幼时都险些酿成大错,也差点反目成仇。
但是据易厌所说,萧玉寻前世也死在复国路上。
萧玉融揣测着萧玉歇的意思,提出过几次想去看看如今被关押软禁的萧玉生和萧玉成二人,被轻飘飘地揭过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我会尽力劝说皇兄的。”萧玉融点头,“三兄四兄也是我的哥哥,我不会放下他们不管。”
公孙照松了口气,“多谢主君。”
“夜深了,诸位都散了吧,回去歇息。”萧玉融说道。
几位幕僚都向萧玉融告退。
第70章 南面称孤
萧玉融看着他们几个人离开的背影,李尧止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是早知道萧玉融会留下他。
等到几个人的背影都消失在视野里,萧玉融猝然抬手扫落了桌案上的瓜果酒水。
若是换作了旁人,早就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偏偏李尧止从容不迫,一眼就看出萧玉融心中所想。
他温言软语道:“公孙照是温敦君子,眼里自然容不得阴谋诡计。”
“你少替他说话。”萧玉融冷哼一声。
萧玉融自小脾气就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的安宁,能真心忍耐纵容她这脾气的同龄人只有李尧止一个。
她一生气,推源祸始,不管有错没错,反正都是李尧止的错。
李尧止实际上已经是做得极好了的,有时候哪怕萧玉融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找不出李尧止的错处来。
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气恼了就要寻些小故来跟李尧止吵,连李尧止替她买的牡丹酥不够甜这是事儿,她也都算是李尧止的错。
李尧止也总是温言慰藉,对萧玉融的无理取闹总是笑吟吟的。
听到这会萧玉融连着他一块置气,他也不恼,只是笑笑:“绍兖自然站在殿下这边。”
李尧止见萧玉融没回话,认真了一些,“殿下若是实在生气,可以打绍兖一顿出气。”
“罢了。”萧玉融恢复了平静,“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她本来就只是脾气不好,耍耍性子罢了。孰轻孰重,是非过错,她自己还是心里门清的。
“父皇给我的那道圣旨,我还没看过。”萧玉融问,“绍兖能大致猜到吗?父皇留给我的是什么。”
萧玉融到此时才有空,也才敢看萧皇单独留给她的圣旨。
李尧止其实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
他平和地注视着萧玉融,唇角的笑意从未变过,“大致知道。”
“哦?”萧玉融扬起眉梢,打开圣旨。
上面写的是李尧止弑君,即刻诛杀。
萧玉融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
看萧玉融的脸色,李尧止已经确认了圣旨上的内容,跟他内心想的答案是一致的了。
萧玉融后退了一步,用手撑住了身后的桌子。
“殿下。”李尧止下意识去扶萧玉融。
萧玉融稍稍往后退了退。
李尧止伸出去的手滞留在半空之中。
萧玉融眼中水雾朦胧,像是要哭,却又没有哭。
李尧止依然是本能地想用指背擦拭萧玉融的还没有坠落的泪水。
萧玉融却偏过了头。
李尧止停顿了片刻,缩回了手。
萧玉融脑海里是那年生辰宫里的琉璃灯,是一路上灯火通明,也是那一晚数不清的天灯。
之后的每一年,其实李尧止都会在那一天放天灯,或多或少,上面都写着对萧玉融的祈福。
那一千盏写了长命百岁的孔明灯。
萧玉融都不知道到了现在,李尧止到底是向苍天祈福了多少次让她长命百岁。
萧玉融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知道萧皇的命不久矣,也知道这是萧皇为她铺的路,为她做的谋划。
而李尧止只是顺从萧皇,亲自留下了这个把柄。
她一直没有过问那一晚萧皇单独把李尧止留下说了什么,但也没有怀疑过李尧止会弑君。
可事实的确如此。
萧皇的这道圣旨就是留给萧玉融以备不时之需的,哪一天李尧止有了异动,她都可以借此以为名,拿下李尧止。
“殿下若是想要杀绍兖,绍兖甘之如饴。”李尧止低垂着眼帘,语调温和。
“我怎么舍得杀你?”萧玉融兀自笑了一声,眨掉眼底的泪花,“用人之际,开拔之时,我怎么舍得杀你?”
李尧止望向萧玉融,目光柔软,“绍兖的身家性命如今在殿下手里,殿下若是想杀,随时可以来取。”
萧玉融定定地看着李尧止,“父皇是为了给我铺路,你呢?为了什么?何苦递出如此把柄?”
李尧止笑了笑,“倘若能叫殿下放心,绍兖愿做孤臣。”
“绍兖,你有时候聪明得真叫人胆寒。”萧玉融自嘲般笑了一下。
“绍兖将缰绳递到了殿下手里,殿下想要如何驾驭,大可以驱使。”李尧止低眸。
他低声道:“殿下若有南面称孤的野心,绍兖愿献上一瓣心香。”
“你!”萧玉融猛地看向他。
她忽而又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疯了不成?新帝才刚登基多久!”
她刚刚声音太响,现在又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旁人听了李尧止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李尧止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罢了,我也累了。”萧玉融闭了闭眼,“绍兖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如今多事之秋,还得养精蓄锐。”
“绍兖告退。”李尧止又看了一眼萧玉融,行礼退下。
他知道这个时候萧玉融只会想自己冷静。
见李尧止走出去,翠翠才进来。
“公主,今夜可要召人?”翠翠问。
萧玉融颇为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没一个省心的。”
翠翠说:“不若召度熙侍君来是侍奉吧?侍君毕竟知情识趣,省心许多。”
“言之有理。”萧玉融点头,“叫度熙过来。”
翠翠应声走了出去,吩咐底下人去传唤度熙:“今夜侍君侍寝。”
度熙果然省心,他知道该怎么伺候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