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漪月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室响起,让齐嬷嬷的心猛地一颤。
她轻声问:“公主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近来时常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周漪月摇摇头,似乎连自己也无法理解这份空虚感是哪来的。
齐嬷嬷低着头,神色复杂。
她知道公主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曾经如同梦魇一般,深深烙印在公主心上的少年。
那是公主最喜欢的罪奴,唯一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胜者,从野兽群中厮杀出来的疯子。
公主曾说,“折君子骨易,折野兽骨难”,说的,大概就是那个人。
齐嬷嬷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他鹰隼般的眼神那般望过来,划破满室沉寂,仿佛能啄下人的眼睛,将人的血肉片片剐去。
她拼命按捺下心头狂跳,不安看了一眼身旁的朝珠公主,见她眼中一点点亮起兴奋的暗芒。
当日,公主将那个少年收为己有,赐他奴名“阿弃”,亲手将锁链戴在他脖子上,用刻刀在他脸上刺下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那个少年死了,死在了公主面前。
数个风雨交接的夜,公主从噩梦中惊醒,死死攥紧她的袖子,手脚冰凉,眼下带着未干的泪痕。
“嬷嬷,我又梦见他了……血,好多的血——他来找我了!就站在我床前,像真的一样!”
“公主别怕,别怕,罪奴阿弃早已不在世上,老奴亲眼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周漪月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齐嬷嬷就一遍遍地哄着,直到公主闭上眼睡去。
她小心替她将被褥掖好,点上一支安神香,方叹息着走出寝殿。
阿弃死后,公主身边再无一罪奴。
齐嬷嬷没再言语,鎏金博山炉飘出一缕香雾,缠绕在两人间。
雪渐渐小了。
周漪月透过雕花窗望着灰蒙蒙的天,双目放空,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大梁宫中钟鼓齐鸣,乐声悠扬传至皇宫内外,将她从思绪中拽出。
“御花园那边在做什么?”
“公主忘了,今日元宵佳节,宫中为太后放生鸟雀祈福。”
说罢又加了一句:“这是驸马给公主出的主意,驸马为了修复殿下和太后娘娘的关系,可谓煞费苦心,其中那只五彩羽雀,还是驸马花重金差人寻来的。”
“驸马惯会管闲事,他明知道我不喜欢太后那个老虔婆。”
老虔婆,也只有朝珠公主敢这般称呼太后。
齐嬷嬷垂目道:“驸马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周漪月没做声,冷眼瞥向窗外,一排鸟雀在梁宫上空盘桓,其中一只果然羽色斑斓,有五彩之色。
她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转身拿起架上弯弓,调准箭矢,对准那一排鸟。
眼神专注而淡漠,雪肌在日光下像是染了一层薄霜。
只待猎物踏进自己的领地。
“唰——”
破空声出,箭正中鸟群中那抹亮色,彩羽鸟笔直落下,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划下锋利一刀。
齐嬷嬷淡淡道:“公主身在皇宫,不该如此贸然行事。”
“这里是朝珠宫,位置偏远,没人看见。派人把那只鸟找回来吧。”周漪月指腹摩挲着弯弓上凸起的花纹,那弓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开始发黑,“许久不挽弓,手都有些生了。”
齐嬷嬷默了半响,道:“是。”
远处,雀鸟一声哀鸣坠入尘埃,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一双乌皮黑靴缓步靠近,绣着金线的衣袖下,修长的手指如玉雕琢,将伤鸟捡起。
鸟浑身颤抖不止,男子将它搁在胸口,指腹一下一下摩挲鸟头,嘴里轻轻低喃,温柔安抚它的情绪。
有几个宫人从他面前匆匆走过。
“你方才可看清楚了,是掉在这附近?”
“没错啊,我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找不着呢……”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找,惹得公主殿下不高兴,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脚步声渐远,男子若有若无笑了声:“真可怜,你的主人不要你了。”
意味不明的话,不知是在说谁。
下一秒,他冰凉的五指一点点收紧,彩雀猝然哀鸣,浑身痉挛着想要脱离他的掌控,直到琉璃球般的眼球迸裂,鲜血从鸟口中缓缓流出。
艳丽的红色映入男子眼瞳,衬得他的脸庞愈发妖冶。
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把玩那只死雀,面无表情的俊脸浮上一层狠戾。
随从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心下不免有些忐忑,想了半响措辞,道:“少将,这里是梁夏后宫,梁帝虽允许我们在宫中自由走动,但来这里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被称作少将的男子默了瞬,漆黑的眼睛转将过来,“梁人的规矩,与我何干?”
冷不丁对上那道幽暗目光,随从连声称是,将头压得很低。
跟在魏溱身边这么多年,每每见他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司枫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犯怵。
眼前这位是大晋魏将军的嫡子,元朔二十五年,晋梁大战,魏将军唯一的儿子被敌军俘虏,直至四年后方找回。
第一次见到这个魏溱时,他,还有晋军士兵都觉得,这不像是一个人。
晋军治军森严,士兵训练残酷,铁打的人也要剐掉几层皮,而眼前这位,用其他将领的话说,不仅领兵了得,杀敌更像是一匹疯兽,刀枪剑戟造成的伤对他来说毫无感觉。
司枫甚至亲眼见过,他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徒手捏断人的脖颈。
果然,不出五年时间他便手握常州军兵符,稳坐少将军之位。
对于这位年轻的将领,即便是沙场饮血数年、杀人不眨眼的悍将,见了他亦心生胆寒,不敢有丝毫违抗。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大梁那几年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得如此狠戾残忍,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约束他。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这是所有将士的一致看法。
男子负手而立,一身寒肃,望着朝珠宫的方向。宫殿在苍穹下勾勒出重重叠叠的轮廓,眼前的一砖一瓦对他来说都异常熟悉。
当年他就是在这座宫门前,拖着残破的双膝,一步一血跪行至她脚下,让她踩着自己的背登马。
只为了得到与她共进一餐的片刻良宵。
手上一点点收紧,魏溱任由温热的腥血从他指缝间流出,轻勾唇线,明明是在笑,却像带着杀意。
“司郎将,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司枫不明所以,小心回话:“少将,前面是大梁朝珠公主的宫殿。”
“原来如此,看来是朝珠公主之物,那我们便去还给她罢。”
第03章 觊觎
男人大步朝宫门走去,黑靴还未踏上白玉阶,却见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东处走来,几个宫人抬着一红衣男子进了殿内。
轿上男子身穿赤红方心曲领朝服,头戴金冠,身边还牵着一个女娃。将将迈进宫门,几个宫女着急围了上来。
“驸马爷,公主又在摔东西闹脾气了,您快进去劝劝吧!”
司枫远远扫了一眼:“朝珠公主的驸马?按理说他这个时候应该在军机处,怎会如此早就下了朝。”
他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面前男子顿住脚步,缓缓转向他:“你说,他是谁?”
魏溱冷着脸,满面狠厉的模样让司枫吓得大骇,虚汗顺着脸就滑了下来。
“是……是隐约听宫里人说的,他们说、说……”
“说什么?”
“说当朝太仆寺闻大人,是朝珠公主的驸马爷……少将,我们前几日在太和殿刚与此人打过照面,后来末将是听梁宫宫人闲聊,才知道此事……”
魏溱冷笑一声,脸上霎时腾盛起暴怒,抬脚就往朝珠宫直冲而去。
司枫见魏溱一副要杀人的神情,心里大呼不妙,赶忙冲上前讨好一笑。
“少将息怒少将息怒,我等代表大晋出使梁国,若这般贸然闯宫,势必引起晋梁两国纷争,于少将不利啊。”
男子下颌绷紧,停在了距宫门一丈远的地方。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见那红衣男子蹲下身,对身边的小女孩不知说了什么,女孩笑着跑进周漪月怀里,让她原本满含嗔怒的娇靥展开笑颜。
红衣男子走上前,温柔将她揽进怀里,宽大的袖袍轻轻松松便将女子纤细的身躯包裹,女子脸似乎红了一瞬,头缓缓靠在他肩上。
满园梅花中,两人清一色艳丽的红,儒雅君子,明艳美人,还有粉雕玉琢的女娃,三人立于庭前,宛如幸福的一家子。
多么美好的画面。
女子人畜无害的样子,与记忆中的那个挥着铁鞭,因为兴奋而面目狰狞的少女大相径庭。
来梁夏国的路上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见到他时她会是什么表情,是否如他无数次梦到的那样,艳丽的眼眸一点点破碎,流出惊恐的泪水。
呵。
他看向手中那只鸟的尸体,心想着,早晚她会那样对着自己哭,哭到把眼泪流尽,再哭出血。
血泪配上她那姣好的容颜,一定美丽极了。
想到那副画面,捕杀猎物的快感传遍全身,魏溱心中郁气消了一半,漫不经心问道:“朝珠公主,可有孩子?”
低沉的声音让司枫如蒙大赦,脑子飞速搜索自己得到的情报:“这、这……回少将,应该、应该是没有的……末将也不清楚,需要在宫里打听一番才知。”
他目光阴冷,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笑,抚平他衣领上的褶皱。
“我记得,咱们这次带了不少高手,扮做寻常使臣混入梁宫。宫中禁军森严,找几个身手好的盯着朝珠宫,我要知道这里的一举一动。”
司枫被那笑盯得浑身发麻,身体打了个觳觫,“是是是,少将放心,末将这就去办!”
说罢便亦步亦趋跟在魏溱身后,不敢再抬头看他。
一路吹着寒风,司枫脑子清醒了不少,反复回想他方才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仔细琢磨后,似乎明白了什么。
来梁国前他就听传闻说,朝珠公主容貌倾城,有大梁第一美人之称,想来是自家将军也是动了心思,想将其纳为己有。
果然,食色性也,即便是小魏将军这样的枭雄也不能免俗。
司枫笃定自己猜得没错,快步走上前朝魏溱讨好笑道:“其实少将大可不必如此动怒,陛下早有灭梁之心,若少将能亲自带军将梁夏国一举歼灭,别说一个朝珠公主了,这梁宫所有的女人不都是少将的嘛。”
魏溱顿住了脚步,转头,眉梢微挑,“你说,灭了梁夏国,她就归我所有了么?”
“自然,自然!这公主再嫁再平常不过了,一女侍三夫,先嫁父后嫁子的多了去了,何况英雄才配美人呐,将军您气宇轩昂,喝令雄兵,比那阉鸡似闻少卿不知好上多少倍……”
司枫这话倒也不全是奉承,魏溱虽说性情暴戾,平常世家小姐见了定要吓得退避三舍,可他肩阔身长,五官刀刻般俊美昳丽,远远看上去利落狂放,整个人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息。
这般丰神俊朗的相貌,连他们这帮粗人见了都啧啧称奇,更别说女子了。
司枫一路点头哈腰说着奉承话,面前男人始终不为所动,没有认可他也没有制止。
司枫擦了擦额头汗水,鬼使神差地,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能给自家少将暗中安排一番,让他尝一尝那公主殿下的滋味,保不齐他一个高兴,就把自己提升成副将了。
他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眼珠转个不停。
此事不难办,只要安排得妥当一些,找一个没人注意的时候,让朝珠公主消失一两个时辰再原封不动送回去,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风声渐成颓势,这厢朝珠宫内,周漪月转头往宫门方向看去,闻祁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周漪月摇头,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
方才那么一瞬间她脊背生凉,像是被毒蛇一类的盯上。
周漪月清了清神,许是那几个太监说没有找到五彩雀鸟,让她心下有些不安。
可转念想想,那箭上又没有刻自己的姓名,谁会仅凭一支箭就认定是她做的呢?
这么想着,周漪月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对闻祁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把绾乔带过来?”
闻祁与她解释:“杨都尉家中有急事入不了宫,军政上的事只能明日再议,我回来时候正好碰见侯爷带家眷入宫请安,想着你好久没见绾乔了,便带着她一起过来。”
绾乔拉着周漪月的手,对她耳语道:“月姐姐,其实是姐夫说姐姐今日不高兴,叫我过来陪姐姐说话,说姐姐一见到绾乔准就高兴了。”
女孩仰着一张圆乎乎的小脸,黏黏糊糊拉着她,一笑起来两个酒靥儿。
“姐姐当然高兴了。”周漪月上下打量这个娇俏可爱的小丫头,目光柔和得能溢出水来,心里气确消了不少。
她摸了摸她的脑袋:“绾乔又长高了,也变漂亮了,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个小粉团呢,一年不见看着都亭亭玉立了。”
“月姐姐惯会拿绾乔取笑!”绾乔嘟起小嘴,“姐姐,甘州一点也不好玩,我还是喜欢在京城跟姐姐们在一起,尤其想月姐姐。”
周漪月俯下身,戳了戳她的脸,“我看呐,你不是想我们,是想兴隆街上的糖人,冰雪冷元子,还有牡丹街上的如意卷吧?”
“月姐姐!”绾乔嗔怒一声,周漪月直笑得捧腹,连闻祁也是忍俊不禁。
绾乔是周漪月亲舅舅镇北侯的幼女,窦氏十三娘,从小最喜欢粘着周漪月,说姐姐的宫里有数不尽的新鲜玩意儿。
后来,两人时常偷跑出宫,揣着一兜好吃的去牡丹楼看名角儿的皮影戏。
周漪月的表舅常指责她们与庶民玩乐有失身份,还说好好的女儿家都被周漪月带坏了。
他们的指责周漪月也只管受着,回头还继续拉着绾乔在宫外疯跑。
“月姐姐,我上次离开前你送我的那种月麟香是怎么做的,绾乔好喜欢那种香气,放在袖中一个月香味都不散,姐姐能不能再给我做一些?”
“绾乔喜欢,那姐姐多给你做一些,给舅母还有小十六她们都带去。”
“那姐姐我能我跟你一起制香吗,绾乔也想学!”
“好啊,正好今日吩咐御厨做了栗粉糕,这就让齐嬷嬷给你拿来。”
“姐姐最疼绾乔了!”
两人一边吃茶果一边制香,香料调和好后,周漪月拿剪子将丝织白罗剪成花瓣状,再以胶将花瓣相连,粘合成一朵梨花,放入香囊中。
绾乔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姐姐好聪明!”
表姐妹在一块说说笑笑,绾乔的小手摆弄着那些香氛和花瓣,周漪月耐心指导她,时而轻声细语,时而微笑点头,再替她擦去嘴上粘着的糕点渣。
金丝炭熏得人手脚俱是暖意,闻祁陪她们寒暄了片刻便起身去西偏殿处理公文,临走时吩咐宫人沏了杯乳茶,再端来几盘双色马蹄糕和蜜饯金桔。
看着两人欢声笑语坐在一起,他开始有些出神,想着若是他与公主有女儿,定也如绾乔这般冰雪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