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自己教她读书人字,培养她知书达理,看着她跟在周漪月身后跑闹,在府里放纸鸢,再扑进他们怀里撒娇。
想及此,他心下涌上一股暖流。
堪堪一下午时间过去,至戌时,闻祁派人将绾乔送了回去,与周漪月说:“公主,天色晚了,今晚我们还要出宫呢,我派人送绾乔回去。”
绾乔看着周漪月又看着闻祁,乌溜溜的眼睛扎个不停,“听说今夜京城有灯会,月姐姐是要和姐夫微服出宫逛会吗!可否带我一同去!”
闻祁笑说:“绾乔乖,今日不行,今日我与你月姐姐不是微服出行,而是以公主和驸马的身份出行,禁军开道,侍卫宫人左右随行。”
如此阵仗,不止绾乔怔住,连周漪月也是颇感意外,闻祁温声道:“公主放心,为夫已安排妥当,公主只需相信我就是。”
第04章 媚香
京城墉都喧嚣了一整日,到了辰时,繁华的长街却似被洗劫般空无一人。
华灯初上,人们不约而同挤在宫门前,抢占前排位置,等待朝珠公主鸾仪仗出行。
只见那公子王孙脸上泛着醺红,被纤腰罗裙的佳人搀扶着,醉眼朦胧望着宫门方向,商户们伸长了脖子看公主今年的衣饰上有无自家的花样,贵女们更是双手合十,嘴里祈祷自己今晚能抢到公主抛出的绢花,讨个好彩头,像朝珠公主那般觅得佳婿。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宫门徐徐打开,两排禁军开道,禁军之后,翟车辚辚向前,黑漆华盖,金玉锻制的凤鸟立于盖上,香囊璎珞顺着车脊垂落,散发馥郁香气。
车行数丈之后,缓缓停住,一只佩戴宝石链的纤细玉手持扇挑起帷帘,紧接着,一华衣女子从车中探出身子。
玲珑簇罗头面,绯色底孔雀羽服,披着黛色鹤氅,绛唇轻展,满城华灯黯然失色。
不少人是第一次得见公主容颜,一时惊为天人,呆滞在原地,恨不得将眼珠子蹬出来,还有的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身在凡间。
却见那朝珠公主目光对上人群中衣衫褴褛的孩子,缓步下了车,分给他们一些银子和食物。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饶是见惯了莺莺燕燕的风流才子也是心头狂跳,眼巴巴看着她转身进了车,怅惘不已。
“这驸马爷何许人也?竟能摘得如此佳人芳心。”
旁边人见他一身晋人打扮,撇撇嘴回他道:“仁兄一看就是头一次入京,朝珠公主才气高绝,心思不同与寻常女子,在招婿上可谓是前无古人啊!”
此事墉都城无人不知,朝珠公主及笄礼那日,有五国国君同时求娶她,以数十城池作为嫁妆,欲采撷这颗大梁明珠。
国土城池,黎民苍生,全都成了他们追逐美色的筹码。
按理说,公主的婚事该由帝后做主,要么远嫁国君,要么笼络下臣,可公主受宠,梁帝竟破天荒允许公主自己择婿。
当时朝会上,那五人谁也不肯让步,眼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朝珠公主便当场提笔写下一句诗,说谁能实现她的心愿,她便嫁给谁。
那句诗是:“锦绣成楼高百尺,玉人挽弓射月兔。”
也就是说,她要一座将锦绣扎成的楼殿,楼要有百尺之高,能承担一个女子的重量,让她立在上面射下月亮。
如此荒谬之事简直闻所未闻,几个国君俱是傻了眼,尝试许久,纷纷败下阵来。
美人难免有非同常人的心思,所有人都以为公主是不想嫁人才想出这般难题,直到——真的有人将诗中题解出。
此人便是的当时的新科探花郎闻祁,他亲手建造一座猎月楼,完美满足了这句诗所有要求。
“哦?此人是如何解题的,仁兄快说来听听!”
“说了你都不敢相信,跟着我们一同去看看就知道了!”
众人一窝蜂跟了过去,路另一侧高楼上,魏溱凭栏而望,将眼前公主出行之盛景收入眼帘。
楼阁内纱幔轻扬,婉转的唱曲儿声流水般潺潺而出。
此处乃京城教坊司,专为官员所设以供宴乐,一般商贾难以踏足,能进来这里的都是朝廷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厢房内,桌席上的金杯银碗盛着各色珍馐美馔,几个云鬓叠翠的美姬脸上贴着飞金花面儿,频频倾酒。
席上众人有的身穿团花背子锦服,有的身穿朱领降纱袍,腰悬镀银带或是金革带,手持酒盏互相寒暄着。
不知谁注意到连廊那边的魏溱,朝他喊道:“魏将军,今日你我两国臣子欢聚,怎可躲在一旁独善其身,快自罚三杯!”
魏溱阔步走回席间落座,取三杯酒一一饮尽,众人连称好酒量。
主座上的是鸿胪寺卿左知熠,面上染着酡红,朝魏溱笑道:“魏将军定是嫌这几位歌伎唱的不好,这才躲到一旁清净去了。”
左知熠身旁坐的是晋国尚书令崔涯,大晋使者团使节,开口帮魏溱打了打圆场:“元宵佳节,魏将军是被墉都的旖旎风光迷了眼,这才流连不返了。”
几人又是一阵说笑,左知熠把教坊司主丞喊了过来。
“这几位都是晋国的贵客,不可怠慢,听说坊内最近新来几个乐伎,乃江南美人翘楚,还不快叫出来好生招待几位大人。”
主丞应诺,躬身下去安排了,魏溱道:“方才魏某并非不胜酒力,而是见长街上公主仪驾出行,便多看了几眼。”
“是朝珠公主的仪仗队吧。”
席上有人接了一句,是个面阔广额的男子,对身旁同僚道:“咱这位公主殿下一天一个花样,惯会折腾人的,每次祭礼宫宴都是一堆的吩咐。”
“是啊,去年搞什么牡丹盛会,要我们搜罗天下牡丹品种,等我们好不容易把牡丹从洛安城移栽过来,得,又改了主意,跟宫中女眷将那些名贵牡丹拔了个精光,裹上面糊炸成了什么花瓣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在座的大多是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专管宫廷仪节之事,对于这位难伺候的主儿,嘴里自然是倒不尽的苦水。
“皇后娘娘不怎么管事就罢了,陛下竟也由着她胡闹。”
“谁让人是金枝玉叶,唯一的嫡公主,自小被宠惯了,今天要绿凤髓,明天要东海夜明珠,陛下都差人快马加鞭给她找来。这不,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满足她,猎月楼,猎月楼……倒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身为大梁公主不履行和亲义务就罢了,整日和驸马在京城出风头。若天下女子都学她这般,江山社稷还不乱了套了?我看呐,早晚要出大事!”
几人一递一回地说着,有人义愤填膺有人不屑一顾,还有人只当玩笑话听。
魏溱全程不置一词,偶尔挑了挑长眉勾起唇角,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觉得这帮官员大惊小怪。
听到猎月楼三字,他开口询问:“方才听贵国人说,公主有一猎月楼,乃锦绣制成,能承一人之重,还能站在上面摘月亮。”
梁国官员答他:“不过是哄小儿的戏言,驸马的解法虽说能自圆其说,但也多少带了牵强附会之嫌,将军若是好奇,哪天得了空去看一眼便知。”
魏溱笑而不语,举盏与之对饮。
不多时,一个手抱琵琶的蓝衫女子羞羞答答进来,吊着蜜嗓道了个万福:“见过几位大人。”
左知熠随手翻了翻曲谱,点了首《破阵子》,乐伎素手轻弹,金戈铁马之音从琵琶下流出。
一曲毕,众人连道“好曲,好曲”,目光却牢牢盯着女子轻薄的衣衫,还有衣衫下隐隐约约的一段玉腿,眼神开始迷离。
乐伎们十分有眼色地凑上前,为各位大人斟酒。
左知熠对为首那蓝衫乐伎道:“不愧是国公府出来的人,曲儿弹得好,人也生得伶俐——赏!”
众人这才知道这些女子是国公府上的乐伎,又开始聊起前不久国公府那桩案子,魏溱对他们梁夏的朝政并不在意,跟崔尚书谈了些政事。
崔涯道:“将军,梁夏这边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晚些回大晋,届时一同出席三月春猎。”
魏溱思忖片刻,“春猎一向只有皇室才能参加,梁帝此举,无非是想震慑震慑我们罢了。”
晋梁积怨久矣,加上近来大晋兵强马壮,在边境虎视眈眈,梁帝应是许久没有睡安稳觉了。
魏溱心中冷笑,梁夏皇室中人,没一个好东西。
崔涯压低声音,“将军看得透彻,那依你之见?”
“待得越久越容易生事,不如不去。”
崔涯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这厢正聊着,左知熠见魏溱身边无人伺候,指了指蓝衫女:“你,坐到那边给魏将军敬酒。”
乐伎看向席间那位高大威严的男子,原本听说是武将心里生怯,只觉压迫逼人,可细细看上去却是个英俊无匹的郎君,衣袖下露出的肌肉线条散发着蓬勃野性,不由羞红了脸,轻移莲步到魏溱身旁,提起玉壶为其斟酒。
女子身体俯过来时,魏溱闻到一股异香,伸手揽上女子腰间,取香囊于鼻端轻嗅,薄唇含笑:“好香啊。”
两人姿势极其暧昧,蓝衫女双颊染上红晕,一直延伸到耳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低下头怯生生唤了句:“将军……”
魏溱牵着她的香囊,顺手将她拉进怀里,女子娇声惊呼,柔弱无骨地贴在他的胸膛,含羞低下了头。
“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妾身锦绣。”锦绣的声音像是能拧出水来,胳膊慵懒勾上他的脖子。
“好名字,人也生得好。”
他缓缓在她耳畔吐息,目光染上阴戾,“可惜,你的手段还差一点,不够狠,也不够虚情假意,而且身上的味道……令人作呕。”
锦绣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面前男子看到她这副模样,勾起愉悦的笑,将她从怀中推开。
众人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只管朝两人起哄,谁承想魏溱倏然站起身,冲他们抱拳道:“魏某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就不打扰各位大人的雅兴了。”
说罢他转身就大步离开了,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觑,崔涯赶紧小跑着追上去,在门口才堪堪叫住他:“魏将军怎么说走就走,若是惹恼了他们梁人——”
“不走,等着跟他们一样任人宰割吗?”
魏溱目光咄咄逼来,崔涯心头一跳,“怎么回事?”
“那女子身上有媚香,不出半个时辰,屋子里的所有男人都会成为她的玩物。”
崔涯一时呆怔在原地,沉吟了半响,脸色严肃:“是谁的主意,教坊司还是那些梁人?”
“不是梁夏国那帮蠢官做的,若要害人,往酒水里下毒即可。不过是女子的献媚手段罢了。”
崔涯闻言放心了些,对魏溱道:“好罢,左右是他们梁人有错在先,待我回去给他们解释一番便是……将军下次行事,还是与本官提前知会一声罢,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到头来还得我替你善后。”
又道:“陛下派臣等出使梁夏国并非单单为两国交好,崔某当与将军同心协力,全力配合将军行事,还望将军凡事多与在下商议啊。”
“自然,与梁夏国交涉上的事就有劳崔尚书了。”
两人又简单交代了几句,远处魏溱的侍卫朝他们走来,对两人行了个礼,“将军,属下已经查明,今夜朝珠公主和驸马出行,已至玉渊湖。”
魏溱颔首,崔涯不明所以问道:“将军这是准备去哪?今日墉都城内全是禁军,不宜行事,若是被他们发现了——”
“放心,这是我的私事,与我们所谋之事无关。”
远处阑珊灯火犹如魅惑,魏溱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闭上眼,想让冷风吹散体内的燥热,却是无济于事。
心下略有些烦躁,他掀起眼帘看向远处喧嚷的人群,像是在搜寻猎物。
第05章 对峙
人群一窝蜂跟着车队往前走着,周漪月拉下帘子,收回目光。
闻祁拿了条织金褥盖在她腿上,淡笑着看向她:“公主可还满意?为夫可是早知道你心思,前几日就着手打点此事。”
“自然满意,即便是父皇出行我也没见过这等架势,驸马从不会让我失望。”周漪月持羽扇掩唇一笑,露出一双勾人摄魄的凤眼。
她此时才知,闻祁前几日总不在宫里待着,原来是在宫外忙着给她的出行造势。
闻祁道:“只要舍得花银子下功夫,没有什么事做不成。这段时日各国使臣入京,我委托了不少京城名士、画师和说书客,在茶楼酒肆传播公主芳名,用不了多久,为夫与公主的猎月楼将成为墉都十景之首。”
“公主,可还生为夫的气啊?”
周漪月粲然一笑,“驸马给我如此大的惊喜,有夫如此,妻复何求啊?”
闻祁不是京城最好的公子,她一直都知道。
曾经,京城不少王公贵族和世家公子都多方走动,试探父皇如何安排她的婚事。周漪月迟迟未嫁,觉得那些浮夸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也实在厌烦了那些人的花言巧语。
与闻祁初遇的宫宴上,她知道母后今日又想给她相夫,撑着头百无聊赖看着那些公子哥,提不起一点兴致。
只有闻祁始终保持着君子端方,不曾靠近她一步,原以为此人跟那帮御史一样是个无趣的,谁知宫宴快要结束时,闻祁却对她说:“臣不通文墨,不擅吟诗作对,也不会花言巧语,但臣会让殿下成为大梁第一贵女,九国第一公主。”
周漪月便缓缓抬起头,看向这个儒雅的探花郎,四目相对之时,她知道,就是他了。
仪仗队一路向前,百姓纷纷跟着向前拥挤,女子们精心梳理的鬓发被挤得变了形。待人群走过,地上狼藉一片,到处散落着女子发簪上的珠子,还有香囊手绢等物。
车队一路至会仙楼,此处是观湖的最佳场所,凭栏望去,湖上莲灯华光流彩,画舫兰舟竞相吆喝。
闻祁牵着周漪月下马,两人顺着木梯步上会仙楼,湖上清风徐徐吹来,吹动檐下红绸。楼中柱子上挂着不少红签,皆是用来求平安求姻缘的。
往湖中央看去,一水中绣楼在光影下若隐若现,当年,闻祁将锦绣铺展在水面上,巧构成楼台的样子,上面搭有浮台,解开了朝珠公主的谜题。
楼是水中楼,月是水中月,这座水中绣楼后来便取名猎月楼。
原本依照闻祁的家世,是没有资格娶嫡公主的,但因为这座猎月楼,两人顺利成婚,朝珠公主开始以怒放之姿艳压群芳,成了京城贵女之首,天下女子争相效仿的对象。
此时有不少百姓在注视他们,闻祁看着身侧的周漪月,伸出手将一锦盒递到她眼前。
“这是?”
“打开看看。”
周漪月打开盒子,是一支袖珍灯笼球儿式样的发簪,用同心花结系挂在了金簪上,模样精巧新奇,不似宫中样式。
“我见民间女子元宵佳节多将灯球挑在钗上,别的姑娘家有的,我家公主自然要有。”
周漪月细细端详这支发簪,越发爱不释手,闻祁亲手插在她发髻上,道了句:“公主姿容绝世。”
他目光柔柔笼罩下来,周漪月摸了摸发上簪子,含羞一笑,紧接着便听到楼外那帮百姓艳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