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外人面前,他们就如神仙眷侣一般。
远处传来悠扬丝竹声,闻祁道:“今夜湖上有烟花盛会,从这里看是最好的。”
周漪月颔首,往湖那边眺望,玉手搭上栏杆。
“咔!”
不过瞬息间,栏杆咔嚓一声断裂,周漪月身子失了力,脚下一个重心不稳朝外跌去——
“公主!”
人群一阵惊呼,闻祁几乎瞬间冲上前,手却没有抓到她,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湖面。
巨大的水花声传来,周漪月身上厚重的华服成了枷锁,拖着她直直往下沉。
“公主落水了!”
“快救人!”
禁军挽袖解带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朝朝珠公主落水处游去。
闻祁急得没了丝毫文雅,冲下楼就要自己跳下水,身边随从赶紧拦住他:“驸马您不能下去啊,这湖中多漩涡暗流,又是寒冬腊月,万一您再有什么闪失,我等万死莫辞啊!”
闻祁看着深不见底的湖面,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厉声大喝:“公主不容有失,你们速去京兆尹衙门和巡防营,找懂水性的人来,一定要把公主找到!”
“是!”
湖边人影幢幢,众人手持火把奔走,一时呼声震天。
此时西岸一处,魏溱抱着周漪月从水中钻出,冷水顺着衣摆一路滴在路上。
魏溱将周漪月抱上停靠在岸边的一只小船,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拨开遮帘,大步踏了进去。
他抱她的动作甚是熟练,非常熟悉她的身形曲线和托力点,仿佛已经抱过了无数次。
帘子挡住了外面的寒风,魏溱将其她放在甲板上,视线俯视下来,端看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眸底翻涌着森寒的光,似乎能洞穿她的一切伪装。
面前女子静静躺在那里,衣衫尽湿,人已经失温到昏迷。月光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清辉,面颊苍白无血,脸上、发髻上、长睫上沾满水珠,仿佛触之即碎。
这个样子看上去,倒十分乖顺。
他薄唇嚅动,失声了半响,道了句:“阿月?”
意识到自己在喊什么,魏溱神情变幻莫测起来。
他伸出手,指尖顺着她的眉骨一点点往下划,努力忽略她脆弱惨白的样子,回想她是怎么用这张脸欺骗自己,又是怎么扬起明媚的笑,唇瓣中吐出刀刺一般的话。
那时,也是这样的元宵佳节,他小心翼翼给她献上亲手做的灯笼,换来的却是她的满脸诧异。
“阿弃,元夕是要和相爱的人一起过的,你怎么配和我同游灯会?你怎么能……喜欢我呢?”
“可笑,不过一介玩物,还想要我的爱……你千万不要喜欢上我哦,我不需要爱人,我只要爱犬。”
她笑得甜美,把玩着手里的开合玉连环,系上他的脖颈,“这副玉连环果然好看,我在宫外看到时就觉得,一定适合你。”
说这话时,她天真无邪的脸笑得嫣然,手指抚过他脸上凹凸不平的刺青:“乖,我还是喜欢看你当狗的样子,再叫一声主人听听?”
魏溱摸向自己的脸,曾经刻有“月”字刺青的位置已平滑如初。
他嘲弄扯了下唇,眸中迸发出淬骨寒意,手一寸寸攀上她纤白的脖颈。
……
正月的湖水带着砭骨的寒意,侵入女子体内。
意识越来越模糊时,周漪月感觉有人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用力往外拉,掌心热度传上她的皮肤。
水中的窒息感一阵接着一阵,她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等到睁开眼时,直直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长眸之中。
面前一个陌生男子半蹲在她身前,浑身酒气,就那样默默注视着她,手上还拿着她的大氅,另一只手悬在半空,离自己的脸颊不过几寸距离。
周漪月的意识乍然清醒,啪地将那只手打开,“什么人!”
她咳嗽不止,身子朝后退去想与此人拉开距离,脊背撞上冷硬的船壁,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只乌篷船内,船舱逼仄,只有三四人的空间。
自己身上的衣物皆湿透,粘腻在皮肤上,将她的身体曲线展露无遗。
而面前那个同样和她浑身湿透的男子,身量颀长高大,将唯一的出口严严实实堵住。月色拉长他的身影,铺满整个船舱,周漪月整个身子陷在他的阴霾中。
一隙月光渗进舱内,她瞥到他腰上的佩剑,烫金纹饰,望之锐气森森,绝非凡品。
周漪月摸不准这个陌生男人的意图,却能强烈感觉到此人身上的危险气息,防备地拢了拢衣服,“你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满池光影随水波微动,映在男子脸上,映不出他眸中半点光亮。男子就这么无声打量着她,似乎要捕捉她说谎的痕迹。
“殿下不记得我了。”
周漪月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反唇相问:“我为何应该记得你?看你的衣着打扮不像梁人,我久居深宫,怎会认识异国人?”
玄衣男子薄唇紧抿,目光像一团黑雾压下来,死寂,冷沉,危险。
周漪月不是胆小之人,却被此人陡然升起的杀伐气压得喘不过气,手不由自主攥紧胸口衣领,发现自己的大氅还在对方手上。
她面露薄怒,从他手中唰地抽走那件衣服:“公子就这么拿着女子的衣物,不觉得不成体统吗?”
男人双手抱胸冷笑,“我若不帮你你解开外衣,你以为自己还能活下来?公主就是这般对待自己救命恩人的?”
周漪月冷笑:“救我?你若真是救了我,第一句话应该是问我的身份,而不是问我认不认识你。还有,为何挟持我我来这个地方?你可知我是谁?若我有一点闪失,只怕你十个人头也担待不起!”
魏溱冷眼看着她那嘴硬不肯承认的样子,觉得心中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手攥成了拳,指骨咔咔作响。
“好,不记得我了是么?”男子的声音越发阴沉,黑漆漆的眼眸已经带了血色,“是啊,对公主来说,从小众星拱月,身边总不缺奴才伺候,只要你发话,便有人拼上性命也要讨你欢心……偶尔忘掉一两个也是正常。”
被一个陌生男子平白无故这样羞辱,周漪月怒视于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可知我是何人?”
“朝珠公主周漪月,年芳二十有二,梁帝唯一的嫡公主,说的可有错?”
“既知道我的身份,还不放我离开?挟持皇室公主乃是死罪!”
魏溱冷笑挑眉,目光如利剑咄咄逼来:“不放又如何?公主记性太差,不过几年光景就将人忘得一干二净,实在令人发指!正好我今夜比较闲,有很多时间陪公主慢慢回忆,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周漪月脸色大变,他要将她囚禁在这里?
“你、你简直是疯子!”
“疯子?公主说这话还真是顺口,自己不觉得可笑么?你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可要我一一说来?”
他步步紧逼,攥住她的手腕,逼她直视自己:“公主与驸马成婚多年,他可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心如蛇蝎?公主受万民称颂,一举一动皆是京城贵女的典范,他们又可曾见过公主凌虐他人的样子?”
他力气太大,几乎要将周漪月的腕骨捏碎,周漪月拼命挣扎:“放肆,你放开我!”
她觉得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不仅失足落水还遇上一个醉酒的疯子!
可对方好似同样压抑着暴怒,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久久对峙,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匹野兽,随时准备扑上前咬开对方的脖颈。
第06章 压制
“嗒……嗒……”
衣袍下摆还滴着水珠,一下一下砸在周漪月心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她的手开始颤栗。
她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与这个高大的男人相比,她就像是狼犬面前的鸾鸟,一口便能被吞噬入腹。
船舱外传来禁军的呼喊声,周漪月余光瞥到几丛火光,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她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努力压下声音的颤抖,“你我这般僵持也是无用,不如先放开我,我们心平气和好好谈一下。”
男人抿唇不语,默了半响才缓缓将她松开,双手抱胸倚着舱壁:“公主殿下准备和我谈什么?”
周漪月了揉手腕,迟疑着开口:“你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方才是你将我从水里救上来的?”
“殿下觉得呢?”
她垂下眼帘,露出愧色,“是我不好,我身在后宫甚少出门,从没经历这样的事,一时心悸,难免对公子出言不逊。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会禀明父皇,好好奖赏公子。”
细弱的声音在寒风中发颤,女子双目绯红,看上去好不凄楚。
“至于公子说此前认识我,恕我眼拙,实在想不出公子是谁。我们刚在冷水里泡过一遭,如此耗着只怕身体受不住,不如我将公子请进宫内,待恢复些体力再慢慢回想。”
冷风掀起帘子一角,她浑身颤抖,手臂抱紧了身子。
男人勾了勾唇,“殿下若早些说软话,在下也不会如此相逼。”
他敛衣起身,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周漪月松了一口气,手扶着侧壁从他面前弯身而过。
手还未触及帘子,冷不丁被他捉住胳膊拽了回来,周漪月一下跌坐在他怀里,后背贴上他满是湿气的胸膛。
“你干什——”
她正要惊呼出声,嘴被他一把捂住。
“唔!”
“公主殿下,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周漪月头顶上方传来男子的冷嗤,语气不带丝毫温度,“我若放你走,只怕今夜便会命丧于此。”
“我猜,公主刚才一定是在想,只要我装出无辜可怜的样子这个登徒子哄骗过去,等一出这个船,就命令禁军即刻射杀此人……我说的没错吧?公主虚情假意的手段,我领教过不知多少回了。”
周漪月双目睁大,瞳孔一点点散开。
船外几簇烟花绽开,光亮透进船舱内,映出女子脸上的恐惧。她拼命挣扎,嘴里呜咽着,可男人的胳膊就如铁钳一样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放心,此处很隐蔽,今日是元夕,又有公主和驸马仪驾来此,湖上不下一千只这样的船。他们想找到这里,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周漪月被死死压在他胸口上,男人身上的冷冽气息不由分说涌入鼻端。
“唔……唔……”
她拼命挣出一只手,拔下头上簪子狠狠朝他手臂上刺去!
魏溱吃痛,手臂一下子松开,周漪月趁此间隙猛地推开他朝船外逃去。
迎面是一大丛枯败的芦苇,前几日的雪融化成了泥水,周漪月跌跌撞撞向岸上跑去,裙压过一片苇草。
枯枝随风摇曳,似有千军万马,周漪月大声朝人群那边呼救,呼喊声却完全被烟花的声音掩盖。
她没跑出几丈便被追上,被一把攥住拉了回来,抵在粗粝的树干上。
“滚开!”
他拼命反抗,奈何男人力气很大,周漪月听到自己背部传来重重的闷响,脊骨像要被撞碎。
魏溱掐住她的下颚,血顺着手臂滑下,滴落在女子身上,将她皓白的绒领染成鸽血红。
他俊美的面容因疼痛变得猛厉,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上,犹如刚从水里爬出的鬼魅,朝她幽幽一笑:“是我忘了,公主向来心狠手辣,一身反骨,哪怕折断自己的手脚也不肯任人宰割的。”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周漪月大惊,“你做什么?”
“做什么?不是忘了我了么?我现在就让你想起来!”
他强迫她拉开自己的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衣衫下的肌肉线条贲张有力,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
“周漪月,我在你身边服侍四年,被你像畜生一样关在笼子里,当你的猎物供你玩乐,我身上近百道伤皆是拜你所赐!你仔细看着这些伤,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谁!”
“当年因为你一句话,我寒冬跳入水里找你喜欢的那尾锦鲤!殿下,冷水的滋味如何?那种窒息感和绝望感,你可能体会到我当年的万分之一?”
他再次回这梁夏国,就是为了她!
她要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恐惧中,当年她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他要她加倍偿还!
周漪月已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男人的暴怒压得她喘不过气,加上落水后的惊悸,将她最后一丝意识击溃。
胸腔一阵一阵起伏,几乎是刹那间,她脑中那根弦“铮”一下崩断,眼前一黑,身体绵软倒了下去。
“殿下?”
魏溱堪堪接住了她,这才发现周漪月云鬟上已经覆了一层冰渣,脸色惨白到发灰,只余几道掐出的指印。
他眉头紧蹙,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微弱不可闻,手上的温度更是低到不像话。
“几年不见,竟变得这么娇弱。”他冷笑了瞬,神色淡漠,“今日就先到这里罢,放心,我很熟悉游戏规则,不会让你轻易死的。”
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周旋。
此时禁军的呼喊声愈发近了,魏溱拢好自己的衣服,抱着周漪月走到一处显眼平地上,在禁军发现的前一秒转身离开,玄衣一点点融入黑夜。
苇丛外某暗巷内,魏溱的几个手下早已候在他们约定好的地方,见他浑身湿了个精透,胳膊上还往外渗着血,惊问:“少将遇袭了!”
“无碍。”魏溱披上斗篷,拿布条随意绑在伤口上止血。
伤口很小,但行凶人定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口子下似乎能看到白骨。
魏溱对自己身上的伤无动于衷,头也不抬道:“交代你们的事办好了吗?”
“回将军,属下们已办妥,方才禁军都在忙着捞人,没有任何人发现。”
魏溱点头,修长的眼转向远处璀璨烟火,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支女子的金簪。
上面装饰用的灯笼球已经掉了一只,簪尖还沾着鲜红的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簪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从们冷不丁撞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下砰砰直跳,不敢多言一句。
湖岸聚集的都是看热闹的人,乌泱泱一大群,闻祁在岸边来回踱步,生生将积雪踩陷三寸。
“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闻祁急匆匆随众人赶了过去,拨开禁军向前,见周漪月虚弱躺在地上,已经是不省人事。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将人包裹好拦腰抱起:“疏散这些平民,马上回宫,召集太医院为公主诊治!”
众人得了令,立马为两人让开一条路来。闻祁将周漪月抱回车内,小心放在松软的褥垫上,擦干周漪月脸上的水。
“公主,醒醒,醒醒。”
他轻声呼唤,帮她脱下湿透的外衣,周漪月的皮肤裸露出来,闻祁脸上神情凝滞住。
她的脸上、肩上、胳膊上和手腕上都印着一道道掐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他看着那些陌生的痕迹,心中疑窦丛生,眉头紧锁。
“闻郎……闻郎……”
周漪月蹙着眉,像是刚经历一场噩梦,闻祁捧着她的手,“公主,我在这里,别怕,我们马上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