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漪月借着微弱的烛火,努力捕捉那些清晰的画面,提笔记下来。
写的全是她和那个男人之前的相处经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落下。
神情非常专注,专注到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
她的孽债,就由她亲手来解决。
她一定会把那个人再次扔回地府,死死关上地府的门,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女子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道。
军营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阴沉。
数万人的军队,时不时就有违反军纪的人,从前也只是打了军棍了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溱的手段一次比一次毒辣。
每次行刑,他手下郎将就会押着一个娇弱的女子观刑,强行掰着她的脸逼她从头看到尾。
军营里虽说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可经了这么多回,就是傻子也能看出点什么。
将领士兵们对此叫苦不迭,整日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恨得牙痒痒,若不是顾忌她是魏将军的女人,恨不得一个个上去活劈了她。
他们就不明白了,想那魏溱权势滔天,也算是叱咤风云的男儿,两国美人任其挑选,偏偏看中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刺头。
果然是色令智昏。
周漪月对军营里的这些议论无动于衷,因为实在无关痛痒。
左右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无非就是身体上受些罪,大不了就让那人杀了自己,一了百了。
如今她心里有了支柱,不怕跟他一直对峙下去。
她学着从前在禁宫里的生活方式,逼着自己吃下食物补充体力,吐出来就拿水顺一顺,继续吃,如此反复,总能往胃里留住一些。
清早,士兵们起来训练时,她也会在那个时间醒来,在周围的山头转。
见她离开营帐,帐子旁边就有十几个士兵跟上。周漪月只当他们是空气,只要她不逃跑,这些人便不会干扰她。
找到一块石柱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腕往石头上挥。
铁链与石头碰撞出沉闷的声响,震得她胳膊微微颤抖,她恍若感觉不到疼痛,一下一下砸磕在石头上。
锦绣看着她平静中发狠的模样,心咚咚直跳,说不上的心惊。
就这么砸了几个时辰,直到手腕上满是淤青,身体没有一丝力气,周漪月方转身回营帐,待疼痛缓解后继续出来砸。
白日里,她除了恢复体力就是努力回想从前的事,全部写在纸上,交给锦绣保存。
魏溱隔个两三日就会召她去自己的营帐,一次比一次阵仗大,两排士兵整齐划一开道,甚至专门给她备了马车。
周漪月面色自若踏上马车,从走入营帐到走出营帐几乎都是一个表情,只是出来时候脸白如纸,双腿站不稳,只能一路被人搀扶着上车。
这日,吕娘子慌慌张张从外面回来,一扯开帘子,就见桌上的饭食已经空空如也。
她正叫苦不跌,有人堪堪唤了一声:“吕娘子。”
吕四娘转身,见周漪月正坐在桌旁,手里拿着针线,缝补被撕破的衣裙。
“方才吃饭没见着娘子,我想着你定是在河边洗衣来不及,便跟伙夫兵多要了一碗饭,还在锅里热着呢,就等你过来。”
吕四娘大喜过望,嘴上自是千恩万谢。
吃饭间,她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铁链已经被砸出一条巨大的裂纹,与之相对的,是她手腕上密密麻麻的伤。
她心里甚是感慨。
其实过了这么些日子,她们对这位落难公主的性子已经有所了解,此女身上没有丝毫金枝玉叶的架子,跟她们一同劳作,很少请人帮忙,反而时不时拉别人一把。
让人不禁惊叹,如此金贵的身躯,连穿粗布衣都会磨出血的娇嫩皮肤,是怎么受下这些苦还能保持心性。
“公主……殿下。”吕四娘咽下一口饭,有些难为情地道出这个称呼。
“我这人好管闲事,其实老早就想劝您了……我知道您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心里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可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左右咱们这辈子就这样耗在军营里了,既然拗不过世道,不妨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周漪月没说话,吕四娘见话头已经扯开,干脆一吐为快。
“不瞒姑娘说,那魏将军从前从未找人伺候过,甭管营奴好看成什么样,他连瞧都没瞧过一眼。”
“虽说将军他……下手是重了些,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我们明眼儿人都能看出来,将军这是在跟您赌气呢,说明他心里是在乎您,若是不在乎,连看上一眼都嫌多,谁会费这等功夫?”
“殿下何不趁着他对您还有些新鲜劲,让自己好过一些,等回头将军对您厌了倦了,随手当货物赏给了手下,一晚上伺候好几个,殿下可就得不偿失了。”
提起魏溱,周漪月心里直冷笑,却并未打断她。
若换做十几岁时的周漪月,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是要发怒的。
跟闻祁成婚之后,她的性子变了一些,也学到了一些东西。
“多谢,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不过娘子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周漪月道:“我可以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如娘子说的那样。”
是不是对她,有除了恨意之外的东西。
主将营帐内,凌云事无巨细地将周漪月这段时间的动向道出。
包括她吃了什么,跟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甚至连她每日往石头上砸锁链一事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主座上的男子不发一言,轻微起伏的胸膛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好,好……”
她这般行事不就是想告诉他,她周漪月,不愿向他屈服。
魏溱甚至可以想象,她故意作出自在快活的样子,红唇边漾着一抹嗤笑。
就如她在床上那般,锋利而刚直。
遒劲有力的手摩挲着剑柄,男人闭了眼,强行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还有那些疯狂的念头。
原以为他已经做到了预先设想的一切,把她从云端拽进泥淖,毁了她的名声,杀死她身边所有亲近的人,用尽方法侮辱她。
可这个女人就像是一头难以控制的凶兽,仿佛随时就要挣开铁链从他的身边逃脱。
凌云正低着头,耳边响起“砰”一声巨响,面前桌案登时一分为二。
“她就是拧,也得按照我的方式去拧!”
魏溱以手持长剑,满身肃杀气:“不是觉得闲么,正好本将有事交给她,要是她敢不去做,给我砍了她的手,省的天天去砸镣铐!”
第35章 设局
营帐内, 周漪月听完凌云的话,脸色煞白。
原以为自己承受能力已经够强了,可还是低估了那个人的混蛋程度。
锦绣更是气到咬碎了牙:“凌云将军当我们是傻子吗, 潭州城中所有士兵几乎都逃走了,魏将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这座城,为何要公主殿下劝降守军?这不是把公主架在火上烤吗!”
“更何况,殿下已经不是梁国公主,如此折辱人究竟是何道理!”
凌云道:“这是将军的意思,若有什么话, 直接去找将军说吧。”
周漪月的神思已经有些恍惚, 强行稳住心神:“就算我肯去,那些守城士兵又如何确认我的身份, 父皇把我关进禁宫, 相当于废除了我的皇室公主身份,我如何劝说他们?”
凌云早有准备,将一枚玉牌递给她:“公主应该认得此物。”
周漪月仔细辨认了一番, 玉牌上刻着熟悉的花纹, 是梁夏皇室特有的图腾,还有一处不易察觉的裂纹,正是她此前的皇室公主玉牌。
她冷笑:“看来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凌云淡淡道:“殿下, 您从一开始没有拒绝的权利。”
“若城门开启,晋军可会伤及无辜?”
周漪月垂眸:“并非我在意那些百姓, 我是担心自己的声誉。你们让我做这种遗臭万年的事, 等回头晋军出尔反尔, 我岂不是要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公主殿下, 在下只能说,若是公主殿下劝降不成, 潭州城,就是下一个墉都。”
周漪月脑中瞬间变得空白,划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嗡鸣,眼前似乎能看见墉都城千疮百孔的惨烈景象。
说罢,凌云拿出一枚小巧的钥匙,将她手上被砸出裂缝的锁链解开,换上一副完好的。
做完这一切,他朝周漪月抱拳行礼,转身告退。
锦绣气得跳脚,嘴里不停啐骂着。
“殿下,您大可不必听他的,您要真以梁国公主的身份劝降,潭州城的百姓会把您活吞生剥的!”
周漪月看着手上崭新的镣铐,握着玉牌的手微微发颤。
良久,道:“给我磨墨。”
锦绣扑腾一声跪了下来:“公主不可啊,锦绣虽是风尘之身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锦绣在墉都亲眼见过百姓们是如何拿起武器与敌军殊死搏斗的,宁愿死也不让敌军踏入城中半步!”
“殿下,您替敌军招降,城中百姓会怎么想,他们会把所有的过错推到您身上,晋军是绝对不会管您的,到时候您如何面对他们的滔天怒火啊!”
周漪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招降一事我在墉都城就做过了,你以为那些人真的是要鱼死网破么?他们不过是拉不下自己的脸面,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我的劝降,能给他们一个很好的借口。”
“他们以为直起脊梁,自己就不是亡国奴了,以为将矛头指向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对晋国俯首称臣。所有的国破家亡都由我来承担过错,到时候史书上只需要加上一笔,梁国朝珠公主叛国,与晋军通款,亲赴城池招降……”
“而他们,从始至终都是清白的,在世间继续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可是锦绣,我又何尝不是想活下去。”
就像她待在那个畜生身边,无论表现出抗争还是顺从,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她坐在桌前,专心写招降书,腕上铁链随手的幅度滑过纸面,发出轻微声响。
晋军入城当日,天边霞光正亮,绚丽的色彩与面前死寂的城门对比鲜明。
周漪月从马车上走下,跟着士兵们向前走去。
城门外摆着一排拒马枪,城楼上还搭建着弩台,想是没来得及拆去。
面前的城壕和陷马坑都被细沙散土填埋平坦,城门徐徐打开,晋军士兵一路畅通无阻。
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本该是箭矢如雨,火光冲天,可如今,只有满城死寂,以及家家户户门前飘摇的白幡。
不远处,两人候在城门外,一人身穿赤红官袍,一人身披铠甲,朝晋军方向跪拜。
“吾等,潭州守城刺史与都尉,今日代表潭州城,恭迎朝珠公主!”
明明是跪敌军,却说是跪她,周漪月几不可闻冷笑。
士兵们纷纷涌入,城中百姓听到动静从家中走出,遮天蔽日的晋军旗帜让他们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
周漪月拿出招降书,高声念道。
“天命无常,国运有变,吾不忍见百姓涂炭,故书此文,以告我梁夏忠勇之士——”
“忠义不在守一城一池,而在保全百姓,延续血脉。今梁帝亡奔,我梁人若再战,非忠于国,实为害于民。”
“吾以梁夏公主之名,劝潭州诸人,勿以一时之勇,使潭州陷入战火,误我梁夏百姓性命……”
字字铿锵,又字字皆血。
百姓的情绪一瞬爆发,嚎哭不已:“为何要降,为何轻易将国土让去!”
“我们宁愿与潭州城共存亡也不愿对晋狗们屈膝!”
“我大梁有今天,都是梁夏皇室的错!”
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烂菜叶、臭鸡蛋朝她扔去,愤怒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有的甚至冲上前试图阻止她。
周漪月衣衫被石块划破,发髻散乱,浑身狼狈,艰难招架百姓的怒火。
一抬头,恍然瞥见那个男人负手立于城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霞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高大的身形,满身威仪风华,眸中冷芒所到之处,偌大的城池仿若变为尸山血海。
目光俯视而下,周漪月擦去脸上的脏污,站直身子,同样睥睨于他。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压下所有的辱骂声。
“晋军入城,非为屠戮,必不掠财物,不辱妇女,不毁城池。诸位若能识时务,晋军必以礼相待,保我梁夏百姓安宁!”
凌云听着这番话,犹豫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
他们从未给朝珠公主这样交代过,她当众这样说,是想给晋军制造压力,让他们不敢太肆无忌惮。
魏溱挑了挑眉,轻笑:“还是不肯听话,什么时候都想试图挣扎,一身反骨。”
凌云问:“将军,是否要拦住公主。”
“不必管,本将就是要让她受罪,省的天天跟我较劲。”
凌云望见他衣领处几道淡淡的齿痕,垂首应是。
不知怎的,他方才似乎隐约瞥见,魏溱看向朝珠公主的目光里,划过一丝欣赏。
城楼下,人群嘈杂着涌向前,霞光渐渐散去,晋军旗帜在城头升起,如一片黑云。
当夜,凌云将她接到了一处气派的府邸:“公主殿下今日辛苦,请入府衙休息。”
周漪月并未拒绝,劝降一事极大耗费心神,加上周围百姓太多,她今日与游街无异。
一整日下来浑身都是软的,整个人头重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