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举,等同于含蓄地向外界传递自身心意。皇帝甚至不需要亲自下令责罚定国公府,只要他表现出自己的态度,自有无数人迎合皇帝心意,寻找乃至炮制定国公府的罪名。
景涟心底对父皇的那点疑虑转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愧疚。
从幼时起,父皇就最疼爱她,甚至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她却捕风捉影,妄自揣测父皇,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景涟咬住嘴唇,心底的歉疚与自责几乎要满溢出来。
楚王犹自不觉,恨恨道:“我说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回来,原来是在李敬之那里受了气。等着吧,今年兵部铨选,我要他好看。”
景涟记得楚王目前协管户部而非兵部,连忙道:“四哥,皇子弄兵乃是大忌!兵部可沾不得,你别为我犯糊涂!”
楚王闻言,先挠了挠头:“不会有事,是吧?”
他这句‘是吧’不知是在问谁,景涟跟着楚王目光所望方向转头,只见楚王妃端着茶水,羞涩又骄傲地笑了笑:“没事,我爹三月调任兵部侍郎,我跟他吹吹风,保证没人抓得住把柄!”
楚王妃程愔出身名门,是家中这一代唯一的姑娘,一向很受长辈疼爱。
二人从前未出嫁时,程愔做过景涟伴读,虽然时间不长,关系一直不错。后来程愔嫁给楚王,就更紧密许多。
景涟有些感动:“杨儿呢?我还没见过他,怎么不抱来给我看看?”
程愔叹气道:“别提了,你猜我们为什么今天才进宫来看你?杨儿风寒发热——可不是皇长孙那种风寒,我们杨儿是真病了——偏偏又赶上东宫里传出消息,说皇长孙病了,也是风寒,我们就不好再声张出来,昨日正午才退烧,今天进宫都没敢抱出来。”
景涟拧眉:“怎么不早派人来说一声,我从宜州带了好药材回来,还没来得及命人给你们送。”
程愔说:“不用啦,母亲前两天就命人送了老山参,说是你从宜州千里迢迢带来送给她的——小孩子哪能吃得了这么补的东西,暴殄天物。”
景涟说:“你要不要?”
楚王抢着道:“我要我要,给我给我。”
景涟:“……”
程愔:“……”
景涟咳了声:“给你给你,够你吃到半截身体入土——你们入宫真早。”
楚王说:“是啊,我们直接就过来看你,留顿午饭行么?我和阿愔在这里玩一天,晚上咱们一起去赴宴。”
景涟蹙眉:“怎么不先去给丽妃娘娘请安?”
楚王说:“我们没带杨儿,母妃也不稀罕见我们呐!对了,永和没找你麻烦吧,前两天听说她进宫了,没来含章宫?”
景涟道:“她也得敢。我这两天一直在东宫陪伴太子妃算账,闹到太子妃面前,才有她好看的。”
“陪太子妃算账?好端端算什么账,父皇是不打算让你出宫了?”
眼看楚王抓不住重点,程愔忍无可忍地踩了他一脚,在楚王的惨叫声中恭喜景涟:“和太子妃殿下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太子妃殿下端方贤德,实为表率。”又压低声音,“看着那张脸算账,也是不亏的。”
景涟忍不住笑起来。
程愔道:“不和你开玩笑了,跟太子妃殿下亲近些,只有好处。这话本不该我来说,只是现在也不是秘密,就不和你卖关子——本来宫权在贤妃手里,现在太子妃拿走宫权当家,我们的麻烦少多了——我看父皇的意思,大约是想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你和永和、齐王的关系都不太妙,贤妃若得势,咱们只能吃亏。”
楚王生母丽妃比贤妃伴驾晚,得宠的时间更长,后来而居上。但先皇后薨逝后,宫权却一直掌握在贤妃手中。
丽妃心中不忿,贤妃也未尝快活。贤妃虽然过了争宠的年纪,但二人儿子年纪相仿,皇帝重用这个儿子,另一个儿子手中权势就要分薄。偏偏皇帝精擅制衡之术,不但在诸王与东宫之间大搞制衡,就连诸王之间也同样维持着微妙的界限。
景涟和丽妃母子亲近,不止是因为她与楚王小时候一道闯祸闯出了感情,还因为在某些方面,她们的利益是非常一致的。
见景涟沉默不语,似在出神,程愔疑惑道:“怎么了?”
景涟思忖道:“没什么,只是……四哥呢?”
程愔大惊转头,发觉说句话的功夫,丈夫便已经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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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正骑在含章宫墙头。
景涟和程愔仰着头往上看,程愔很不见外地指挥含章宫宫人:“搬走,快点!”
景涟点头。
偷觑景涟脸色的宫人们立刻毫不犹豫奉命行事,扛着墙边梯子飞快跑了。
楚王讶然低头:“这是怎么了?”
程愔掐着腰:“你非要在外面到处给我丢人吗?”
楚王语无伦次:“不是,不是,外面有禁军!”
“禁军?”景涟和程愔对视一眼,“禁军不能入内宫,你看错了吧。”
楚王大怒:“我不瞎!不信你们出去看看。”
景涟问:“既然能出去看,你为什么要爬墙呢?”
楚王理直气壮:“这里摆了一架梯子,看着就很好爬——等等,梯子呢?”
墙头楚王四处寻找梯子,墙下含章宫宫人快步而来禀报:“公主,王妃,一队禁军往宫门前来了!”
新换上的含章宫宫人都是跟随景涟北上宜州、南下归京的旧人,远比爱好爬墙的楚王说话可靠。
景涟蹙眉:“去看看。”
墙头的楚王:“我就说!”
一队禁军涌来,将含章宫大门团团围住。
墙头的楚王手忙脚乱顺着搬回来的梯子往下爬,景涟已经命人开宫门出去询问。
不出片刻,兰蕊折回来:“公主,宫里出事了!”
她的神情凝重,显然禁军给出的答案并不乐观:“现在东西六宫、皇子们的重明宫,还有皇城参玄司、文思阁全都由禁军封锁,我们宫里和东宫也不例外。”
程愔失声道:“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下半句话她没敢出口,神情却已经明明白白将内心的惊骇展现出来——戒严东西六宫、皇子居所乃至东宫,等同于戒严了整个宫廷。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上一次宫中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还是穆宗皇帝驾崩,当今天子登基的时候!
楚王从墙头下来,闻言迷茫道:“这下我们真的走不了了,今晚乞巧宴还能开吗?”
“出什么事了?”景涟也问。
兰蕊摇头:“禁军半个字也不肯说。”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宫中最可怕的就是变数,最多的却也是变数。没有人知道变故原因为何,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猝然听闻,心底涌现的唯有恐惧。
皇宫里的每一次变故,都是要见血的。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要见的究竟是谁的血,因而更加恐惧。
楚王终于露不出笑容,程愔的面色也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
景涟倒还沉得住气,示意楚王夫妇先随她回殿内,又令竹蕊约束宫人,谁敢胡乱行走、多嘴多舌,直接送去宫正司。
但事实上,她心底才是最恐惧的那个。
这几日含章宫与文婕妤的接触,以及兰蕊在宫正司的走动,看似隐秘,终究不是天衣无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未知的恐惧也不断滋长。
楚王喃喃道:“不知道宫外什么情况。”
程愔则低声道:“今晚若是回不去,杨儿又要哭哑嗓子了。”
景涟抬首,望向书桌后墙壁上高悬的一幅字。
这幅字出自穆宗皇帝旧臣陈侯之手,陈侯曾是天下闻名的才子,一笔好字刚柔并济,肃寒中隐含妩媚。后虽获罪身死,生前的书画字帖却未被下令焚毁。
每临大事有静气。
景涟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潜藏的不安尽数压下,转头正欲开口,殿外侍从疾步而入。
“圣上传召公主,前去福宁殿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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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一个人。”
福宁殿侧殿的耳房中,一具冰冷的尸体盖在白布下,黑色的血痕大片干涸在脸颊上,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面容扭曲,双手舒张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仿佛死前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死的是谁?”
李进声音凝重道:“是圣上的试药太监,王七。”
裴含绎凝视着王七可怖的死相,沉声问:“毒杀?”
李进的声音更加凝重了。
“他服食了参玄司进献给圣上的丹药,过了两个时辰,出现腹痛如绞、耳鼻出血的症状,又过了一个时辰,七窍流血、呕血不止,一刻钟后挣扎身亡。太医未能救回,诊断为中毒身亡。”
“丹毒?”
李进说:“不,是相思子。”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裴含绎脸上,沉重道:“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裴含绎眼梢压紧,顿时明白了李进为何如临大敌。
——皇帝日常服用的丹药,都是以金石炼成。
相思子这种剧毒,却是主要出自相思豆,而后加入其他药材制成,是前朝研制出的知名剧毒。换而言之,这绝不可能是炼丹过程中未能除尽丹毒所产生的意外,而是一场谋刺天子的投毒行动。
裴含绎的心稍稍一沉。
他的神情恰到好处地变了变,语气隐含焦急:“父皇现在如何?”
李进道:“殿下莫急,圣上今日忙于朝会,并未服食丹药。”
裴含绎松了口气,又问:“那父皇为何召我来?”
李进平静道:“圣上要见殿下,在宣殿下入殿前,还请殿下坦白,这两日有否派东宫的人前往参玄司?”
裴含绎心头一惊,作恚怒状:“公公此言何意——我与参玄司诸位道长的关系,无人不知!”
自崇德七年以后,皇帝开始寻仙问道,笃信方士。在皇城内设立参玄司,收拢方士炼丹求道。
朝臣屡屡上书劝谏,皇帝坚持不肯裁撤参玄司。但好在皇帝虽崇信方士,大事上却不算糊涂。
太子妃以女子之身主掌东宫,在朝中却并未受到太多抨击,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坚决抵制参玄司,多次就服食丹药一事劝谏皇帝。
李进缓缓道:“殿下莫怪,奴婢多嘴问一句,殿下宫中的内侍出入参玄司,已有人证,敢问殿下如何自辩?”
——人证?
裴含绎目光稍稍一转,越过李进投向敞开的房门外,忽而凝住。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殿前广场,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
——永乐公主,景涟。
景涟茫然不知,丝毫未曾察觉到太子妃遥遥投来的目光。
皇帝身边的另一位大太监常宝很热情地迎上来,声音柔的像是怕吓跑了景涟。
“公主惊着没有?圣上正担忧呢,今日宫里动静大了点,吓到公主可就不好了。”
第15章 微妙
裴含绎的神情一寸寸冷下来。
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公公所问的话,是出自圣上吩咐吗?”
李进道:“并非如此。”
裴含绎寒声怒斥:“本宫乃东宫储妃,身上担着整个东宫的尊严体面,若要问罪,请拿出圣上谕旨,本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倘若无凭无据妄自揣测,东宫当不起谋害天子这样诛心的论断,还请慎言!”
太子妃地位非比寻常,又拉出整个东宫的尊严体面来,饶是李进身为天子心腹,也断然不敢背负太子妃这样严厉的指责。
他微一犹豫,后退半步,正要欠身请罪,只听内室里传来清淡的女声。
“太子妃恕罪,李公公所问均出自臣的授意。”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内室转了出来。
宫中素忌白色,唯有监察宫禁、司掌刑律的宫正司是个例外。
“柳宫正。”李进如逢大赦,转头唤道。
来人正是宫正司女官之首,正五品宫正柳秋。
宫中六局一司,‘一司’指的便是宫正司。
但宫正司又与六局不同,它在宫中地位超然,宫正柳秋是唯一一个由皇帝直接拔擢任命的高等女官。自先皇后死后,宫正司彻底脱离了后宫的掌控,由皇帝直接过问。
无论是曾经暂掌宫务的贤妃,还是如今掌握凤印的裴含绎,都无法摸清宫正司的底细。
裴含绎神色不变,平静问道:“请问这样诛心的话,是圣上命柳宫正询问本宫,还是柳宫正擅自请李公公出言相问?”
这个问题堪称毒辣。
柳宫正平静答道:“殿下恕罪,臣奉圣命质询各位贵人,此案关乎圣上安危,事关重大,故而臣请李公公从旁协助——一切都是为了圣上安危着想,若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不愧是浸淫深宫多年的高等女官。
只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搬出圣上安危,立刻便将裴含绎所有的指责都挡了回去。
——东宫颜面要紧吗?
要紧。
但若和天子安危比起来,区区东宫颜面,还是已经没有了太子的东宫,何足道哉?
裴含绎神色微敛,道:“为了圣上安危,本宫自当配合。方才李公公说有人证亲眼见到我宫中内侍出入参玄司,本宫却不知此事,请将人证带来,将我宫中何人何时出入参玄司,做了什么说清楚。”
柳宫正道:“人证是参玄司粗使内侍刘三德,指证太子妃宫中内侍韩喜,时常前往参玄司,行迹鬼祟可疑。”
韩喜。
门口的怀贤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微缩。
裴含绎同样想起了韩喜是谁。
他是惟勤殿洒扫外院的粗使内侍,甚至进不得殿内侍奉。
之所以裴含绎知道他,是因为怀贤和怀贞早就发现了韩喜的底细——他是宫正司埋在东宫的眼线。
“韩喜是谁?”裴含绎只做不知,回首询问。
怀贤应变极快,作苦苦思索状,犹豫半天才道:“宫里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但……他已经被遣送宫正司了呀。”
柳宫正讶异道:“什么时候?”
怀贤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奴婢想起来了!原本惟勤殿是有韩喜这个人,专司洒扫,是外殿的粗使内侍,昨日奉命送赵良娣出宫后,他鬼鬼祟祟往会宁阁钻——皇长孙病了几日,好不容易安稳睡下,他安的是什么用心?奴婢擅自做主,命人打了他四十板子,送去宫正司处置了。”
四十板子,足够活活打掉大半条命了。
以韩喜的品级,绝不会有医官来看诊,等同于气息奄奄进了宫正司,连说明自己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柳宫正皱起眉:“东宫擅自用此重刑,是否有些过分了。”
作为太子妃身边头号女官,怀贤绝不能令太子妃亲自站出来和柳宫正掰扯刑罚是否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