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殿宫人早些年已经尽数殒命,母亲的娘家早已零落衰败,近乎消亡。
还能从哪里下手?
——父皇。
母亲的死如果有问题,父皇一定知道。身为父皇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李进应该也有所了解。
但这没用。
假如父皇存心隐瞒,直接冲到父皇或李进面前去问绝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何昭媛。
她的大宫女死得太巧,宫籍又完全损毁,简直像一场早有预谋的抹除痕迹。
景涟一直忌惮何昭媛,这种忌惮甚至超越了对贤妃的提防。她总觉得何昭媛就像水面下游动的毒蛇,需要分外警惕。
景涟在心里给何昭媛打了个叉,继续思考。
——皇后!
笃笃声戛然而止,景涟停住叩击桌面的动作,眼梢一点点压紧。
没错,还有皇后。
她是六宫之主,皇帝发妻,宫正司亦在她的管辖之下。她到死都掌握着宫权,地位尊崇深受皇帝信任,死后贴身宫人也没有听说折损太多。
皇后身边的旧人,或许会掌握一些线索。
据景涟所知,皇后宫中的旧人,一部分守在凤仪宫,一部分去了东宫,还有寥寥几人,选择出宫颐养天年。
景涟的神情又变得平静从容,她招手示意兰蕊上前,低声吩咐两句。
兰蕊领命而去。
景涟在窗下的妆台前坐了很久,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天边金红的色泽逐渐由明转暗,变成灰色,再变成灰暗的深色。
夜幕降临。
今夜无星无月,唯剩一片黑暗的天幕。
窗外甚至连风都没有,檐下宫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窗前投下半明半昧的呆板光影。
宫灯的影子拖在地面上,拉的很长,映在景涟眼底有种异样的诡谲。
她打了个冷颤,惊醒过来。
环抱住自己时,景涟忽然发觉,自己一直在轻微地发抖。
冷意后知后觉从心底蔓延开来,直到手足都在炎热的夏夜里变得冰冷。
——如果母亲的死真的有问题,那么父皇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必多想。
景涟低头,注视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面无表情,忽然攥住了妆台上一支摆在外面的珠花,稍一用力,珠花的尖端立刻刺入掌心,尖锐疼痛猝然升起,鲜血汨汨而下。
那种疼痛可想而知,景涟却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越攥越紧。
直到掌心过度的剧痛转为麻木,袖口洇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才缓缓松开手,坐倒在椅中。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景涟合上眼,死死咬住唇瓣,反复告诉自己。
——不要想。
父皇最疼你了。
不会的。
第13章 谋划
太子妃坐在桌前,拈着一枚白子静静思索。
棋盘上黑与白二色对垒,显得异常肃杀,棋盘对面的座位却空无一人。
那枚白子光泽柔白,清润如玉,太子妃的手指竟似比它更白,有如霜雪。
她拈着棋子,始终未曾落下,似是开启了一次长考。
半开的内室窗扇外,忽然有喧闹声传来。
当啷一声,太子妃抛出手中棋子,正砸入棋盘中。
棋盘震荡,黑白棋子顿时乱做一团。
她抬起眼,怀贤疾步而入,请罪道:“殿下,奴婢办事不力。赵良娣以死相逼,不肯离去。”
太子妃平静问道:“景檀何在?”
怀贤说:“皇长孙已经睡下了。”
太子妃微微颔首,起身向门外走去。
外殿中,谢良媛与王良媛坐在一起低声谈笑。柔软的地毯上,和雅县主与二公子景桥翻滚在一起,一旁奶娘们紧盯着,生怕压坏了哪位小主子。
听见动静,两位良媛立刻起身:“殿下。”
她们二人的位份不足以去福宁殿叩首,接到赏赐后,立刻抱上孩子来惟勤殿谢恩。太子妃往日态度平淡,今日却罕见开口,让她们二人带着孩子在外殿多待一会。
两位良媛不解其意,依令而行,带着孩子留在外殿中玩耍。此刻孩子都已经有些犯困,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喧闹声。
太子妃微微颔首,示意她们不必多礼,径直朝惟勤殿外走去。
两位良媛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还未走出多远,赵良娣的哭声便撕裂夜色传来,撕心裂肺,饱含无尽的痛与恨。
“我不走,我不走!”
王良媛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攥住谢良媛的手。
灯火通明,映照出赵良娣此刻的狼狈。
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扯散,泪水将妆容浸得一塌糊涂,几名宫女联手都没摁住她,眼睁睁看着赵良娣挣扎不休。
“檀儿!檀儿!我的儿子,你救救娘,你救救娘!”赵良娣的哭声越发凄厉,“你的嫡母要逼死娘了,你快救救娘!”
本宁阁近在咫尺,阁中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皇长孙病了。
病人自然该安睡。
喝完惟勤殿送去的安神汤后,皇长孙睡得很安稳,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宫人们全都骇然变色,听得心惊肉跳,为首的女官生怕赵良娣再说出诛心之语,示意四名宫人一拥而上按住赵良娣,亲手拿帕子堵住了赵良娣的嘴。
太子妃站在数步之外:“赵良娣是皇长孙生母,为皇孙颜面计,还请宽待些许。”
宫正司女官直起腰,有些惭愧。
奉命前来押送赵良娣移居别宫,这么多人都没能迅速制住一个,反而让赵良娣情急说出了诛心之语。方才那几句话传出去,简直后患无穷。
这份惭愧很快转化成对赵良娣的恼怒,女官行礼道:“殿下,臣等奉圣上口谕送良娣迁居别宫,良娣却百般抗拒,不愿奉旨行事。圣命如山不可违拗,臣实在不敢误了圣谕,只得委屈良娣,还请殿下谅解。”
不愧是宫正司出身的女官,见识机变远胜常人,轻飘飘一句话,立刻便将赵良娣的举止定性为抗旨不遵。
太子妃颔首道:“是本宫管教不力,有劳了。”
宫正司女官哪里敢让太子妃担上管教不力的罪名,谦和道:“良娣怕是年深日久有些失心疯了,否则怎敢违拗圣命?殿下宫务繁忙,何须自责。”
太子妃道:“虽然如此,还是要请宫正司多多照顾。”
女官正色道:“本不该驳殿下的面子,但良娣是圣上亲口吩咐处置的,宫正司只能遵奉圣命行事,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妃温言道:“是本宫思虑不周,女史慢走。”
短短数言轻描淡写,看似只是寒暄,实则一切都在几句短暂的话语里尘埃落定,双方一致同意将赵良娣定性为失心疯。
如此一来,宫正司在疯子面前一时失手,不足为奇;而疯言疯语自然没有任何效力,赵良娣口口声声说嫡母迫害生母,自然也只是不切实际的胡言乱语,谁敢相信一个疯子失常的言语,便是大大的笑话。
至于赵良娣抗旨不遵,太子妃已经为她恳求过宫正司,尽了正妃抚恤妾室的本分。但赵良娣是由皇帝亲自下旨发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未来如何处置,不是太子妃和宫正司能够决定的了。
皇长孙未来至少在表面上绝不能怨恨,更不能报复,否则便是怨恨君主、忤逆祖父。
女官低头行礼,率宫正司人马浩浩荡荡抬起赵良娣行李妆奁,带上动弹不得的赵良娣,朝东宫外走去。
东宫宫门外,停放了三辆马车,宫正司即将用它们押送赵良娣迁居别宫。
王良媛只觉得紧张,并未听懂话中深意。谢良媛却汗湿了手心,紧张不已。
只听身后又传来响动,是太子妃身边的内侍怀贞,带人押着大串宫人前来复命。
“殿下,赵良娣身边近侍都已拿下。”怀贞点了点其中一个人,“奴婢带人在梅雪阁附近,抓住了小德子,他在梅雪阁外鬼鬼祟祟,不知要干什么。”
小德子正是赵良娣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
此言一出,谢良媛与王良媛面色立刻煞白,三分因为恐惧,七分则是愤怒。
梅雪阁是她们二人的住所,赵良娣获罪迁居别宫,她身边的大太监却在梅雪阁外守着,到底有什么居心?
太子妃寒声道:“不必问了,一律送去宫正司。”
她又转头对两位良媛道:“带和雅与景桥回去吧,今日太晚,明日你们二人准备一下,搬到春华斋去住。”
春华斋是一处单独的大院子,比梅雪阁要阔朗许多。
不但心思简单的王良媛,就连谢良媛也不由得心生羞愧,连连谢恩——太子妃留下她们,原来不是为了杀赵良娣这只鸡给她们看,而是提防赵良娣垂死挣扎。
不过想来也是,若没了太子妃,东宫上下哪里还有如今的风光?
说的直白些,倘若太子妃真想去母夺子,甚至都不必多费半点心思,圣上便会将皇孙抱到她的膝下,只看今日赵良娣惨淡退场便可知道,何须对她们多费心思。
两位良媛带着孩子,满心后怕又惭愧地走了。
惟勤殿重新归于寂静。
庭院里灯火通明,青鸟形制的灯台上火光幽幽摇曳,宫人们穿梭侍立,井然有序,没有丝毫声响。
仿佛一幕无声的哑剧。
太子妃穿过庭院,举步进入房中。
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内,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一一熄灭庭院内的灯火。
转瞬间,惟勤殿没入了夜色。
唯有窗前透出一点朦胧的光。
寝殿里,只剩下太子妃与怀贤怀贞二人。
太子妃坐在妆台前,拆解发间钗环。满头乌浓的长发失却束缚,水一般流泻而下。
殿内烛火熄灭大半,仅剩屏风后寥寥两盏。太子妃的身影一半被烛光映亮,一半没入阴影中。
镜中倒映出一张妆容褪去的美丽面容。
那张脸自然极美,却与白日里有极其细微的不同。
一成不变的端庄微笑消失殆尽,唯剩霜雪般的冷淡与刀刃般的凌厉。
太子妃站起身来。
与白日相比,她的身形似乎变得更加高挑颀长。
怀贞快步迎上去,手中捧着一碗漆黑的汤药。
太子妃随手接过,一饮而尽。
跗骨之蛆般的疼痛渐淡,她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怀贞看得不忍,低声道:“主子,日日服用止痛的汤药,终究不好。”
怀贤本来背靠着屏风悄悄走神,闻言顿时回过神来,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信国公也曾经劝谏过,缩骨秘法最损身体。”
她想起信国公当年千方百计觅来缩骨秘法,却迟疑再三不肯拿出来,心里的忧虑便如滔滔江水,难以遏制。
“疼痛难熬还在其次,关键是损伤寿元,主子要谋百代之计,只为了入宫便冒着损伤寿元的风险,未免…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话音忽而止住,接不下去了。
太子妃将药碗递还给怀贞:“怎么不说了?”
怀贤说到一半就卡住,像只大鹅呃了两声,说不下去了。
她当然说不下去。
还能怎么说?劝主子撤离东宫,闹出太子妃失踪的巨大风波,直接惊动皇帝,整个京城陷入前所未有的风波动荡,从此所有谋划彻底隐入地下,所有举动都要变得如履薄冰,随时可能被发现。
太子妃开口了。
不含讽刺,更非责备,唯有平静的陈述。
“从进东宫那日起,我就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无法回头了。”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回头。”
半明半昧间,朱红的唇角一寸寸扬起。
裴含绎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越来越明显,那张太子妃裴氏的假面终于褪去,剩下的唯有真正的‘他’。
他的声音依旧清润动听,低哑的音色却更加明显,俨然化作年轻男子的嗓音。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
裴含绎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平静说道:“数十载之后的生死,太过遥远,何须忧虑?”
第14章 毒杀
七月初七,天蒙蒙雨。
今日清晨不必再去东宫,景涟决意睡到正午。
自从不辞辛劳赶回京城后,景涟日日忙着奔赴东宫算账,每日勤勤恳恳到了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地步,已经许久没有自在地睡到这样晚了。
含章宫内鸦雀无声,宫人们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半点响动,宫院内外唯有雨丝落在地面上的细密沙沙声。
直到有人叩开了含章宫宫门。
“公主。”竹蕊推开内殿,在景涟耳畔道,“楚王殿下到了。”
刹那间睡意烟消云散,景涟惊坐而起。
“快。”她罕见急迫道,“快给本宫梳妆。”
楚王的爽朗笑声像一把火,从宫门前浩浩荡荡烧进了含章宫。
景涟匆匆忙忙梳妆更衣,来到外殿时,见到的便是阔别三年的楚王盘踞在椅中,风卷残云一般扫荡案上茶点,连带着新上的茶水也喝的干干净净。
楚王妃程愔坐在一旁,对楚王举止报以不好意思的微笑,动作文静秀气,浅浅抿着茶水。
景涟看得眼皮直跳:“四哥?”
楚王闻声抬首,抛下手中银箸,摸出帕子仔细点了点唇角,捋平袖摆,一举一动十分有礼,配上俊朗面容,真是好一个翩翩公子——如果景涟没有看到他方才饿死鬼投胎的一幕。
“永乐!”楚王跳下椅子,快步过来握住她的手,“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李敬之那该死的玩意……”
楚王妃在他身后:“咳咳咳咳咳!”
楚王于是斟酌言辞,重新温文尔雅地道:“李敬之那小兔崽子,竟然敢背着你养女人!”
他还没来得及再放两句狠话,景涟愕然打断了他:“四哥,你怎么知道的?”
楚王一愣,竹蕊上前一步,禀报道:“回公主,昨晚定国公入宫求见,随后圣上下诏,定国公世子福薄,不堪侍奉公主,责令宗正寺主持和离事宜。”
那时景涟已经睡下,竹蕊自然不能摇醒公主禀报一件板上钉钉的事。
楚王不屑道:“谁不知道定国公那老东西,出宫的时候顶冠都被摘了,额头青肿,必定是犯下过错磕头请罪才会如此。稍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李敬之在外面养了女人,定国公是替他儿子请罪去的。”
景涟心中忽而一热。
御前奏对等闲不得泄露,定国公更不可能到处去说自己儿子养了外室,皇帝一怒之下责令他与公主和离。楚王能轻易打探到消息,必然是御前宫人揣摩皇帝心意,主动泄露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