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低头恭谨应是,武德使食指轻叩桌面,犹嫌不足:“我看这家店铺左右多为商人,裴俊余孽暗藏此处,周围邻居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会全然不知?必然包藏祸心,暗中欺瞒,一并带回去重刑审讯。”
这等事是武德司做惯了的,属下不以为意,反倒是精神一震,高声应是,立刻呼朋引伴出去抓人。
武德使抱臂靠在椅中,眉头紧锁,仍在心中筹措词句,想着该如何向皇帝复命。一时又想牵连此事的商人众多,随便弄死一两个,便会吓得无数商人争着抢着捧上银子前来叩首。
他正想着,忽的外面由远及近喧嚣乍起,一名属下匆促奔入房中:“大人,事情不对,那间瓷器铺子背后有靠山——据那掌柜声称,这铺子份属东宫,是先明德太子私产,如今仍为东宫所有,绝不可能窝藏要犯!”
武德使骤然起身,大惊失色:“先太子私产?”
第44章 东宫
十二名残余乱党, 齐齐死在京中南木巷的一间瓷器铺子库房里。
武德司兵马循着线索找到此处,踏破库房暗门, 在暗门后看到了一幅十分安静的画面。
暗门后别有天地,竟是一间不算狭窄的厅堂。
堂中十二人或坐或卧,身体僵硬,唇角挂着已经干涸的黑血,俨然死去多时。
甚至都不必仵作前来验尸,武德司的人粗粗看上一眼, 就知道这些乱党死于中毒。
按理来说,这些乱党藏匿在此处,又是喝下毒药而死,显然与铺子背后的人关系紧密。只要着手调查瓷器铺主人, 多半能查出些线索来。
能查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将乱党一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以武德司的作风, 乱党都死绝了, 案情那还不是凭着他们安排——把人抓进武德司严刑拷打, 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然而现在, 武德使笑不出来了。
这间瓷器铺子竟然是东宫的产业。
乱党一案干系重大, 最忌讳与皇帝膝下诸子扯上关系。
皇帝膝下成年皇子本就不多, 且这些成年皇子母家都不弱。乱党一案倘若和成年皇子扯上关系, 等同于搅合进了夺储这潭浑水, 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活活溺死。
武德使历来眼高于顶,依仗圣恩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连正经的皇子亲王都要待他客气几分, 是朝臣个个背后唾骂的走狗佞臣。
走狗也有走狗的智慧,武德使深知, 自己今日的一切都依仗皇帝赐下,因而他必须做一个只忠于皇帝的孤臣。
狗是不能有两个主人的。
但现在,乱党这起案子与东宫有关。
想也知道,麻烦来了。
武德使眉头紧皱,顷刻间做出决断:“把这条街堵住,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若有违抗就地杀了。店掌柜在哪里?”
属下连忙应是,又道:“店掌柜已经绑起来堵了嘴,那些伙计们都一一关在茶房里,其中有个竟敢反抗武德司办案,意图夺刀,恐与这些叛逆有私,下面的人护刀时不慎伤着他,现在……”
这些推脱之词武德使听得多了,心里不信,却也不觉得是大事,自然不会拆穿:“死了就死了,叛逆同党而已——你们一个个都守口如瓶,听见没有?”
他前半句话与后半句话指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属下心头凛然,低声应是。
武德使心如死灰。
他几乎疑心自己府里今年去佛寺捐的香油钱是不是被私吞了,开年以来,砸到自己头上的都是要命的大事。
布防图一案还没个定论,查乱党又查到了东宫头上。
即使十分绝望,武德使也只能硬着头皮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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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来传太子妃见驾的时候,景涟正和太子妃面对面坐在榻上下棋。
景涟原本想玩射覆,即一人将物品藏在匣子里,另一人来猜,这是她小时候宗室女眷流行的游戏。然而太子妃听了,却面色肃然地摇头。
“公主往后不要再玩射覆。”太子妃劝告道,“自前年开始,射覆就在京中渐渐绝迹,朝廷虽然没有禁止,但玩这个有些隐患,不如不玩。”
景涟迷茫道:“什么隐患?”
太子妃肃然道:“射覆猜物与占卜一道有关,参玄司择选方士时,有时便以射覆考较方士的本领。在皇城内做这种牵涉占卜的游戏,落到旁人耳中,说不定就要被扣上更大的帽子。”
占卜与巫术密不可分,一旦扯到巫术上,后果可大可小。
巫蛊历来是绝无转圜余地的死罪,更何况当今天子宠信方士、设立参玄司,对这种事敏感更甚寻常君主。
景涟愣住:“何以至此?”
从射覆硬扯到巫蛊,无论怎么看都极为荒谬,更荒谬的是,京中高门当真因此心生忌讳,不敢再作此游戏。
裴含绎只是看着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于是景涟懂了。
她难过道:“原来京中局势,当真险峻至此?”
裴含绎望着她,温声道:“圣上心爱公主,不愿令公主沾染朝中风雨。但公主多知道一些事,总归没有坏处。”
说到此处,他目光徐徐拂过榻边书案上那些典籍,叹道:“公主自幼读三坟五典、古圣箴言,应当知道世事无常。”
说到这里,裴含绎止住话头,不再多言。
殿内宫人侍奉在侧,再说下去,容易触犯忌讳。
但这已经足够景涟听懂。
她当然明白太子妃话中深意。
史书之上,哪位帝王不曾杀过几个骨血儿女。
裴含绎见她静默,有些怜惜,道:“这两年冬日,圣上总会率众前往千岁苑冬狩行猎,成年的皇子公主,大多要随行在侧,我听说贤妃宫里已经开始命尚衣局裁制骑装。”
贤妃年纪渐长,久不承宠,早已做了祖母,力求端庄持重,更不会亲自下场去行猎。她宫里裁制骑装,多半是为了给一双儿女准备。
裴含绎知道景涟与永和公主关系很坏,却不料坏到这般田地。
景涟闻言骤起,丢下棋子道:“我那里有宜州带回的好毛皮,还有父皇近来赐下的缎子,正好用来做骑装。”
她府中有几个精心养着的绣娘,手艺不逊于宫中,因而景涟甚至不必命人去尚衣局,只吩咐一声,宫人们立刻打开库房,搬出毛皮锦缎,任景涟挑选。
景涟拉着裴含绎,就要亲自去挑布料:“尚衣局的人手艺代代相传,有时候极为死板,还不敢用些新鲜花样,我不爱让他们做衣裳。我府里养了好些人,你要是愿意,一并给你做了。”
在这些小事上推让反而太生疏,裴含绎并不拒绝,含笑说好:“我命人把料子给你送去。”
他又拦住景涟:“别出门了,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何必出去吹风,让竹蕊去挑,我看她的眼光和你相似。”
景涟讶异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幼时读书,竹蕊常在一旁随侍,她悟性高,是个正经的才女呢。”
竹蕊被这句才女夸得脸红,难得掩面道:“公主快别说了,奴婢哪敢称才女,传出去羞死人了。”
景涟支颐笑道:“何必妄自菲薄,来给太子妃写个大字看看,我们竹蕊是真才女,可不是我信口开河。”
竹蕊羞得直跺脚,掩面跑了。
景涟失笑,倒真听了裴含绎的劝告,没有出去,只扬声道:“听太子妃的话,仔仔细细替我挑几匹好料子。”
毛皮衣料在库房中压上一段时间,总会有些窒闷气味,景涟不喜欢它的味道,对于亲自挑衣料的兴趣不大,坐回来继续未尽的棋局。
她对棋本就不太擅长,棋盘上的白子被太子妃的黑子堵死大片,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破局,只听殿外传来动静。
李进来了。
他一张白胖圆脸上笑意全无:“圣上有命,太子妃殿下即刻去议政殿见驾。”
论起和李进打交道的经验,景涟足足比太子妃多了十余年。
早在李进进来时,她眼风一扫,心头便是咯噔一声,起身抢在太子妃前面道:“李公公,父皇叫我没有?”
饶是以李进的身份,也绝不敢在景涟面前摆架子,笑道:“圣上命奴婢传太子妃一人前去,只命奴婢嘱咐公主好生养病。”
景涟才不信李进来之前就知道太子妃在含章宫,后半句话想必是他自己加的,于是道:“我也要去,我要去给父皇请安,这两日都没见到父皇呢。”
她神情既天真,又娇蛮,俨然是一个骄纵烂漫、依恋皇帝的小公主,看不出丝毫城府。
李进微一犹豫:“公主,圣上正在议政殿与外臣议事。”
景涟扬起头:“我在偏殿等着,李公公,你从小看着我长大,难道就把我当做乱闯议政殿的冒失鬼?”
这话说得既亲近又任性,不至于令李进心生不满,却也堵住了他的话,让李进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越是犹豫,景涟便越是笃定要去。
正当李进为难时,一双手从背后伸来,将景涟往一旁带了带。
“公主伤还未好,不宜出去走动。”裴含绎道,“公主一片孝心着实可贵,但圣上疼爱公主,必不会拘泥于繁文缛节。”
说这些话时,他的指尖隔着景涟肩头衣物,极轻地叩了叩,对她平静一笑,微微摇头。
“没事的。”裴含绎无声地道。
第45章 圣意
走进殿中, 裴含绎便意识到了问题。
他从容拜倒行礼,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没有许他起身,反而隐含冷意。
“太子妃,东宫与裴侯旧部间的关联,你可知晓?”
裴含绎一怔,旋即行云流水拜倒,毫无滞涩:“圣上容禀, 妾自入东宫以来,受命明德太子,总理东宫、抚育皇孙,却从不知东宫与裴侯有半点关系。”
与此同时, 他的心沉了下去。
裴侯乱党刺杀永乐公主一案,是京中如今最大的事。乱党今日能刺杀天家公主、天潢贵胄, 明日焉知不会甘冒奇险刺王杀驾?
这等惊天大案, 不知有多少人妄图在其中分一杯羹, 查到的线索指向东宫, 裴含绎尽管凝眉, 却不至于惊慌失措, 能在其中直接动手脚的人不多, 只要给他开口的机会, 打消皇帝疑虑并不困难。
但皇帝开口直接便问他东宫与裴侯旧部之间的牵连, 等同于已经默认了此事!
这相当于皇帝亲自开口,要将罪名扣在东宫头上。
裴含绎的心一沉,复又一冷。
他端正跪好, 双袖款款交叠,分明恭顺垂首, 声音神态却依旧不卑不亢:“妾僭越,请圣上示下,东宫与裴侯一党的牵连究竟出自谁的口中?东宫地位不与诸王等同,怎会轻易沾染此等大罪。”
皇帝的面目被掩在高台阴影中,分外诡谲。
一点雪白的颜色,静悄悄飘过漫长的宫道。
柳秋撑着伞,雨水洒落在伞面上,复又溅落,她静静望着伞外连绵的雨,缓声道:“今年的雨真多啊。”
“魏六还没有消息?”
身后的宫人轻声回道:“没有。”
柳秋神情淡漠道:“处置一具尸体远比藏匿一个活人要难,看来魏六还活着。”
宫人道:“公主慈悲。”
柳秋道:“我倒希望她能再狠心一点。”
宫人道:“魏六不是那种面临死境也能守口如瓶的人,奴婢只怕他会出卖大人。”
柳秋道:“那不正好?”
她望着伞外的秋雨,声音中隐带寂寥。
“我是个胆怯的人,所谓近乡情更怯,不过如此。如果公主真能撬开魏六的口,沿着魏六查到你,然后找到我,我就将一切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宫人忧虑道:“怕只怕公主被……教养日久,心向叛逆。”
“公主不是蠢货。”柳秋道,“轻易将一切捅破,对她的坏处远胜于好处。”
她合上眼,轻轻叹息。
良久的寂静之后,宫人望着远处遥遥的仪仗,道:“大人您看,那是太子妃的仪仗。”
“是么。”柳秋在秋雨中随意一瞥,看得并不分明。
宫人担忧道:“事涉东宫,只怕不肯罢休,要细细追查,说不定会查到……”
柳秋挑眉道:“不必担心。”
她的神情淡漠,毫无情绪,口中说出的话却既森且冷:“谁说皇帝不乐意看到这个结果呢?”
宫人悚然一惊。
柳秋平淡道:“秦王齐王相继吃了挂落,颜面大跌,党羽受损,只留东宫蒸蒸日上,其势甚大,皇帝看在眼里,焉能不心生忌惮?”
宫人细细品味,只觉得此言有理,恭维道:“大人神机妙算。”
柳秋摇头不语。
她嫁祸太子妃,并非揣测皇帝心意,而是一来手中刚好有这么一条线,将人弄死在那里最方便;二来,则是永乐公主最近与东宫走得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