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从来不乐意看到永乐公主同她杀父弑母仇人的子嗣血亲走得太近。
丹阳也就罢了,郑王一脉可以追溯到英宗,既是皇帝亲脉,同样也是穆宗皇帝的亲眷。
楚王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固然该死,但没什么脑子,留着对公主有好处,可以往后放放。
太子妃则不同。
柳秋有些忌惮她。
这个女人的贤名孝名传遍天下,为侍奉母亲迟迟不肯出嫁,即使她有惊人的家世与美貌,赐婚圣旨上依旧写的是‘因其贤孝,足配东宫’。
但以柳秋冷眼看来,一个既贤且孝,端庄贤惠的女人,是不可能支撑东宫至今,势力有增无减的。
她一直认为,太子妃当年迟迟不肯出嫁,为的是养望。
古来名士隐居山林,不受皇命征召,多半便是为了养望。朝臣养望是为了做更大的官;女子养望则是为了嫁更好的门第。
以信国公府的尊贵,裴氏女还需要养望才能嫁的门第,无非当今天子,抑或东宫储君。
果不其然,她也确实嫁入东宫,做了第二任太子妃。
几滴秋雨自伞边溅落,微风吹来,寒意渐盛。
柳秋眉头蹙起,有些不喜。
这种潮湿的寒冷,总是能轻易勾起她的不悦。
因为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晚,她哭着挣脱护卫的手,不顾一切穿过长街,不断跌倒然后爬起来,奔向长街尽头的陈侯府。
那座曾经华丽非凡的府邸,孤零零矗立在夜色深处,漆黑一片,人声全无,像一只藏在夜里的幽鬼。
她痛哭失声,跌倒在地,绣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跑丢了,雪白的罗袜下一点点浸出鲜血,留下一对对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护卫急急赶来,将她挟在肩头,不顾她的挣扎转身要走,却僵在了原地。
一支利箭凌空飞来,挟着刺耳风声穿透了护卫的身体。
更多破空之声响起,护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抛出去,抛向转角之外的同伴,旋即轰然倒地,溅起满地尘埃。
他的双眼睁得很大,至死也没有闭上,双唇开合成一个奇异的弧度,像是想说些什么。
带小姐走。
带小姐走。
每个护卫都重复着同一句话,不断将她交给同伴,背后陈侯府的方向亮起如昼灯火,无数利箭破空而来。
“陈党叛逆果然未曾除尽。”
一匹匹快马疾驰而来,埋伏在长街四周的兵马相继现身。
鲜血、惨叫和火光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她浑身冰冷,恐惧、痛苦和悔意攫住了她的心脏。
一片混乱中,或许是天意使然,她用力抬起头,目光穿透场中,望向火光映亮的那方天地。
重重兵马正中,簇拥着一个身披轻甲,面容整肃的男人。
她认得,那人姓郑,在朝中地位不低,是姐姐的同僚之一。
上一次见面时,他还神情温和地看着自己,一边说着这孩子钟灵毓秀,一边令侍从取来茶点给她吃,慈爱如一位和气的长辈。
她失声痛哭。
那哭声如同杜鹃啼血、幼兽悲鸣,凄厉至极,满眼泪光里,她目眦欲裂地瞪视着身后的方向,像是要将仇雠的面容镌刻在眼底,再也不能忘却。
从那日起,她改换名姓,入宫做了一名最不起眼的小宫女。
掖庭女官为她取名时,她从李义山《柳》中摘出一句,只说:“奴婢喜欢‘如何肯到清秋日’这一句,就以诗题为姓,秋字为名。”
女官不曾多想,便在记名的簿册上落下了柳秋二字。
唯有她自己知道,柳秋的来处,本不是这句诗。
柳是民间传说的鬼木,又是她姐姐葬身牢狱时,狱外亭亭的青柳。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她是早该死在世上的人,是侥幸从土里挣扎出来的一只孤魂野鬼。
那时她还不知道,姐姐还活着,活在西山的行宫里。
等她高居宫正之位,得知真相时,却已经永远错过了最后一面。
柳秋低下身来,按住心口,剧烈喘息。
那并不是西子捧心一般的娇态,她的眉头紧蹙,双颊通红,像是痛苦至极,难以喘息的模样。
第46章 宫权
景涟醒来时, 天色黑沉,窗外雨已经停了。
她手臂尚未恢复, 不能用力,扬声唤人。
竹蕊闻声连忙过来,扶着景涟坐起来:“公主渴不渴,奴婢倒杯茶来?”
景涟点点头,就着竹蕊的手喝了半杯茶,待喉中火烧火燎的干渴稍稍平息, 张望一眼窗外:“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初。”竹蕊道,“公主要不要传晚膳?今日公主没怎么吃东西,若是实在吃不下晚膳,奴婢叮嘱小厨房细细熬了一盏清粥, 稍喝些也是好的。”
越是躺在床上养伤,便越是困倦乏力。景涟本不想睡, 困意作祟, 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此刻更不觉得饥饿, 摇头道:“不必, 太子妃已经回东宫了吗?”
竹蕊闻言, 脸色便有些不对。
景涟心觉不妙, 肃容道:“有话就说。”
竹蕊道:“申时公主还睡着, 那会前面传过来消息, 说圣上恼怒,将太子妃遣回惟勤殿,下令不得擅自出入东宫。”
景涟变色, 猛地抬起头来:“怎会如此?”
太子妃是未来国母、东宫储妃,肩上挑着东宫政务, 一言一行为天下效,这样的身份地位,颜面是最要紧的。皇帝下旨将太子妃遣回惟勤殿,是身为君主对臣下的不满,更是身为皇父对儿媳的指责。
这不啻于在太子妃脸上扇了一耳光!
与遣太子妃回宫的举动相比,后半句禁足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对。
景涟忽然反应过来,太子妃并不是她这样的闲人,她还担着总理东宫的担子。
想也知道,太子妃实际上做的是太子的工作,一天到晚不知要接见多少东宫臣僚,亲自处置多少政务。而今太子妃被禁足东宫,等同于强行遏制东宫所有政事。
景涟为国公府世子夫人时,一日不理事,就会积压数件下人不能自行处置的要紧事务,更遑论整个东宫。
这个责罚不可谓不重,但太子妃历来谨慎,如何会突然招致重罚?
景涟拧眉思索,坐不住了:“父皇现在还在议政殿?”
竹蕊返身出去,招来宫人问了两句,而后折回殿内:“圣上移驾去了祥才人那里。”
祥才人出自何昭媛宫中,至今仍住在何昭媛的后殿。
景涟心情更加不妙,皱着眉道:“先留意着,父皇若是移驾别处,就立刻来报给我。”
竹蕊欲言又止,想说天色已晚,圣上不大可能会移驾别处,只好含糊应下。
她出了殿门,见兰蕊正在阶下中气十足地训斥一个小宫人,不由得捂住额头,等兰蕊训斥完才道:“你这是大好了?和小宫女置什么气?”
兰蕊瞟她一眼:“你认得她吗?”
竹蕊皱眉:“我怎么会认得……”
话说到一半,她醒过神来,细细打量那低垂着头的小宫女,见她神情瑟缩眼眶含泪,极力躲避竹蕊的视线,慌张到了极点。
这的确是一张她不熟悉的脸!
竹蕊骤然变色:“你是哪里的宫人?”
小宫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红菱,是含章宫前殿庭院洒扫宫人。”
竹蕊脸色更加难看。
一个前殿庭院洒扫的粗使宫人,按理说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小宫女却一路摸到公主寝殿窗外!
她二话不说,喝道:“谁放你进来的?拉下去打!”
小宫女吓得发起抖来,连连叩首:“竹蕊姐姐恕罪,竹蕊姐姐恕罪,奴婢不敢乱走,奴婢是奉命进来送东西的。”
竹蕊一凛,看了兰蕊一眼,冷声道:“含章宫宫人不得私奉他人之命,谁让你进来?送些什么?”
红菱颤声:“奴婢奉……”
话未说完,她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搡开竹蕊。
谁都没有料想到红菱突然暴起,竹蕊被她推得踉跄后退两步,与兰蕊一时都反应不及。
二人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红菱扑向殿阶,一头撞在了石阶坚硬的边角上。
.
“啊!”
惊叫声划破夜色,传进寝殿。
景涟原本坐在书案前,蹙眉细思,殿内宫人看出公主心情不好,一个个都轻手轻脚,不出半点声音。
殿外尖叫声骤然响起,在静寂的殿中分外惊人,景涟被惊得一颤,原本稳稳执笔的手一抖,在纸上落下一点刺目的墨色。
她方才就听见窗下隐约传来兰竹二人训斥宫人的声音,只是懒得理会。
因为她现在真的很心烦,也很不想管事。
但那声惊叫实在太过刺耳。
景涟不能再听而不闻,不悦道:“叫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景涟走出了殿门。
殿外灯火通明,将整座庭院映得明亮更胜白日。
寝殿的殿阶下方还积着一小汪血,血迹被未干的积水稀释,石阶边缘有淋漓未干的红痕。
撞阶自尽的宫人红菱昏过去了,已经被七手八脚抬进一间围房,宫人围在阶下,神情很是慌张。
所幸含章宫管束很是严格,内外殿宫人不得乱走,因此这里围着的都是内殿宫人,比较忠诚可信,还不至于立刻引起骚动。
景涟先吩咐:“去请医士。”
一名内侍领命,快步跑了出去。
竹蕊和兰蕊双双上前,面色苍白余悸未消。
景涟问:“怎么回事?”
宫中有些主子的确喜欢拿侍从出气,但景涟很不喜欢平白无故糟践人。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景涟不相信兰蕊和竹蕊会苛刻到逼得小宫女撞阶自尽。
竹蕊要开口,兰蕊却不等她说话,先一步道:“回公主,这名小宫女红菱本是外殿的洒扫宫人,不知为何鬼鬼祟祟出现在公主寝殿外,奴婢叫住她责问几句,她却吞吞吐吐,不肯老实交代,只说是奉命进来送东西的,可是说不出人,也拿不出东西。后来竹蕊出来,又将一样的话问了两句,她忽然发起疯来,推开竹蕊一头碰在阶上。”
红菱搡开竹蕊的动作,庭院中一些宫人同样看得清楚,闻言纷纷点头赞同。
景涟眉头紧皱:“外殿管事宫人呢?”
永乐公主亲自发问,很快弄明白,红菱并不是含章宫的旧人,当年景涟出嫁带走了许多用惯的旧人,含章宫空置,洒扫人数也不足,掖庭又调来一批宫人填补空缺,红菱便是其中一员。
景涟回宫后,用自己的亲信替换了上下管事宫人,将掖庭调来的宫人尽数打发到外殿负责洒扫花木一类的活计,但红菱的职责并没有变动,因为她本就做外殿洒扫的活。
提起红菱,和她熟悉的宫人们都说,红菱内向瘦弱,年纪又小,不爱和旁人说话,但一直勤勤恳恳,很是安分,从不做僭越的事。
没有人知道红菱为什么突然跑进内殿,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撞阶自尽。
景涟眉头越蹙越紧。
她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在灯火照不见的夜色深处,正有一双漆黑阴森的眼睛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道:“去请宫正司来。”
宫人们有些吃惊。
近年来,宫正司在宫中的地位,便等同于一个小号的武德司,六局乃至掖庭哪里都能插手,让很多人感到非常不适。
但宫正司终究还有些理智,没有将手明晃晃伸到各位贵人宫中,又有皇帝做依靠,是以并不显得真如武德司那般猖狂。
即使如此,也很少有人愿意和宫正司打交道。
宫人领命而去。
正在这时,有个与红菱同屋居住的小宫女青荷颤巍巍举起手,说出了一件事。
——红菱在宫里有个同乡,二人常趁着不当值出去见面。
宫女自各地采选而来,一朝背井离乡,遇上同乡喜不自禁,走得近些,并不出奇。
即使宫中管束严格,也从没有哪条宫规规定,不许宫人和同乡见面。
红菱出去和同乡见面,这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但当景涟发现红菱同乡姓甚名谁,在哪处宫室当差,竟无一人知晓的时候,她就明白,事情有些不妙。
她拧起眉。
宫人们已被敲打后遣散,此刻唯有兰蕊与竹蕊在她身边。
医士匆匆赶来,然而红菱伤势太重,还是没能救醒,很快断了气。
就在这时,另一队宫人叩响了含章宫门。
不是景涟派人去请的宫正司女官,而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似乎是李进的一个徒弟。
“公主。”内侍恭恭敬敬行礼,“听闻含章宫中有奴婢寻死,圣上请公主过去。”
景涟不必回首,余光已经瞟见兰蕊骤变的脸色。
——红菱断气不久,尸体还在围房中,早早派人去请的宫正司尚未来到。区区一个宫女的死,何至于迅速惊动皇帝,甚至要在深更半夜里传召公主过去?
景涟心头不祥的预感越发深重。
她神色不变,淡淡道:“公公来得正好。”
她的目光越过内侍,投向宫门外逐渐明亮的夜色里。
内侍若有所觉,回过头去。
一队女官挑灯,自宫道上行来,身着黑白二色服饰,灯火映出她们面无表情的脸。
——好像一队黑白无常从夜色里飘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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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正司女官、福宁殿内侍、含章宫宫人,一同簇拥着景涟前去见驾。
皇帝此刻还在何昭媛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