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景涟一直与齐王兄妹二人关系最差,但若将贤妃与何昭媛放在一起比较,景涟顿时觉得贤妃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何昭媛坐在皇帝身侧。
她从来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不要说与以丽为号的丽妃相比,即使与贤妃放在一起,也不及贤妃姿容出众。但她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别样的清雅,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即使年岁渐长,恩宠早淡,也不能磨灭她过人的气韵。
景涟面不改色,入殿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她又转向何昭媛:“见过何娘娘。”
皇帝穿着常服,面上并无愠色,声音还很和气:“朕听说你宫里出了事?”
见皇帝招手示意她过去,景涟便自觉坐到了皇帝下首最近的位置,皱着眉道:“是呢,有个小宫女撞在殿阶上,一头碰死了,将儿臣吓了一跳。”
皇帝道:“那宫女自己寻死?”
景涟说是。
皇帝不悦道:“处置了。”
宫人在宫中自戕乃是大罪,一死了之倒是干脆,却连父母家人都要牵连获罪。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已经为此事定下基调,李进忙躬身道:“奴婢明白。”
景涟委屈道:“真吓死儿臣了,那小宫女出现的古怪,一个前殿洒扫宫人,居然莫名其妙摸到了儿臣寝殿门口,一头撞死在那里。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寻死,还请父皇明鉴,替儿臣查清此事,否则的话,儿臣夜里回去都不敢睡觉了。”
皇帝道:“这是自然,朕会令宫正司彻查此事。你过来,让朕看看,伤养的如何了?”
景涟依言起身过去,皇帝仔细打量她半晌,道:“脸颊终于有些肉了,你刚回来时,消瘦太过,往后还是这样好生养着。”
何昭媛从旁笑道:“圣上最疼公主,衣食起居都要处处留意,一听公主宫中出了事,竟不先问丽妃宫人,只顾看公主有没有吓着。”
景涟眼睫一动,刹那间捕捉到何昭媛话中的问题。
“敢问何娘娘,我宫中的事与丽妃娘娘有什么关系?”
何昭媛像是自知失言,朝皇帝望去,犹豫道:“是妾嘴快。”
皇帝淡淡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永乐早晚要知道。”
何昭媛便道:“不久前,乌美人的侍女凝香忽然赶来,在本宫宫门前吵嚷,被宫人制住,入内禀报,方知是来诉冤的。”
宫中高位妃嫔年岁渐长,恩宠相继淡薄,故而各自都会培植一些年轻美貌的低位妃嫔,如何昭媛宫中有祥才人,丽妃宫里也有乌美人。
今夜,乌美人的侍女凝香忽然赶到何昭媛宫门前,哭喊叫冤。
这种惊扰圣驾的行为,本该立刻拖出去打死,但既然有人冒着死罪哭过来,皇帝便令人传她进来。
凝香哭诉,说自己有个同乡姐妹在含章宫中当差,今日却因琐屑小事,被逼得一头撞死了。
不待何昭媛说完,景涟立刻抬首:“请问何娘娘,凝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何昭媛一怔,看向身后宫女。
宫女低声说了句,景涟便道:“酉时三刻?那时红菱刚撞过阶,医士还没来,未经诊治,凝香怎么就能咬定红菱已经死了?这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构陷儿臣。”
何昭媛道:“公主说的有理,那凝香一问三不知,只牢牢咬定含章宫逼死宫人,圣上当即便命人将她拖下去行杖刑,又不放心,特意命人前去含章宫传召公主。”
景涟心头一跳,道:“父皇,红菱已死,但那宫女凝香必然是受人指使,儿臣已请了宫正司的女官来,不若让她们接手,细细审问。”
凝香是乌美人身边的侍女,乌美人则是丽妃推出去的人。若说丽妃栽赃景涟,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越是麻烦的局面,越不能死攥在自己手里,必须要交给皇帝决断。
皇帝道:“可。”
有了皇帝这句话,内侍立刻出去,命人将凝香送往宫正司受审。
皇帝温言道:“你今夜着实受惊了,朕会命人给你一个交代。你先沉住气,若是旁人说什么,朕替你做主。”
实际上,景涟倒真没有受多少惊吓。红菱撞得干脆利落,等她出寝殿时,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将红菱抬走,生怕场面可怖惊吓公主。
但皇帝认定她受惊了,景涟总不会站起来说自己没事,只连连应声点头。
皇帝安慰她几句,便道:“好了,天不早,你回去喝一剂安神汤早些歇下。”
景涟连忙道:“父皇,儿臣听说太子妃回东宫休养去了,是什么缘故?”
她刻意用回宫休养模糊了太子妃禁足的实质,倘若皇帝有意,自然能顺水推舟。
皇帝道:“好了,这些事不是你要劳心的。”
景涟顿足道:“父皇!您不能敷衍儿臣,太子妃不出门,您又不许旁人进去看她,宫务怎么办,儿臣只能帮着算算帐,这些账本往哪里交?”
皇帝也不恼,道:“宫务繁杂,太子妃既无暇处置,便由何昭媛与丽妃共同协理。”
景涟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皇帝连太子妃的宫权都要拿走,说明太子妃禁足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回旋了。
她微微一顿,旋即有些置气地道:“那儿臣手中的账本和谁交接?”
皇帝依旧在笑,很慈和的模样:“孩子气。”
何昭媛微笑道:“圣上厚爱,但妾久不理宫务,怕是手生,担不起这等重任,还是一切交由丽妃姐姐和贤妃姐姐处置。”
皇帝道:“贤妃不合适。”
何昭媛笑道:“妾听说公主帮着太子妃处置了一段时间宫务,上下梳理井井有条。”
皇帝道:“永乐屡受惊吓,还得好生休养,不宜劳神。”
不宜劳神。
这句话落在景涟耳中,她忽然一凛。
她的眸光投向何昭媛,而后一寸寸移开,望向皇帝时,眼睫低垂,分外乖巧柔顺。
难道今晚这出闹剧,竟然是因为宫权?
太子妃被禁足,传出去必然伤及天家颜面。含章宫中有宫人自戕,放在此刻更说不清楚。
事态清明之前,宫权当然应该干干净净移交出去。
何昭媛、丽妃,乃至贤妃,她们谁最有可能出手?
又或者,还有人在背后默许甚至推动。
不知为什么,景涟忽然觉得很是寒冷。
她强行撑着神情不变:“儿臣不敢多问别的,那问问自己的事总行吧——那些刺杀儿臣的乱党,抓到了没有?”
皇帝平淡的神情忽然有所改变,不再是万事不挂于心的淡漠,反而叹了口气,道:“还在查呢。”
父女多年,景涟对皇帝亦有几分了解,她颤声道:“父皇不要敷衍儿臣,是不是、是不是……”
皇帝看着她,叹道:“你这脾气也该改改,动不动就要刨根问底,朕该怎么和你说呢?那些乱党已经找到了,尸体都在东宫的一处产业里。”
景涟惊声道:“儿臣不信此事与东宫有关!”
她在宫中长大,阴谋嫁祸见得多了。
远的不说,只说景涟身为公主,产业便有数十处,更有庄子园林不在少数。
若是在她的庄子里扔上几具尸体,就代表是她杀的人,那景涟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诚然,乱党尸首出现在东宫产业中,不代表东宫一定是被构陷的。但仅仅只有这些尸首,是决计不够给东宫定罪的。
景涟仍然觉得很不合理。
太子妃是皇朝储妃,权摄东宫,在没有如山铁证的情况下,怎么能轻易将她禁足,打压她的脸面?
皇帝淡淡道:“你与太子妃走得倒近。”
景涟道:“儿臣不是因与太子妃关系亲近,所以才竭力为东宫辩解,毕竟再怎么亲近,也不及自己的性命要紧——儿臣只是不知,东宫和那些刺客乱党扯上关系,究竟有什么好处。”
何昭媛掩口道:“公主与太子妃亲近……”
她在景涟心里简直是红菱一事的头号嫌疑人,听见她开口景涟就想皱眉,当即不软不硬道:“何娘娘,永乐方才说的第一句话,您没有听清吗?”
何昭媛住口。
景涟没有功夫理会何昭媛,她又转向皇帝,道:“父皇,儿臣本不该过问朝廷大事,只是既然儿臣是遇刺的苦主,就斗胆多问一句——太子妃禁足,难道正是因为此事?”
皇帝道:“没错,永乐,事涉乱党,此事你也不要再多问了。裴俊党羽隐匿京中为患,不止是危害一人,而是伺机祸乱于天下,罪不容恕。”
以皇帝的性情,对景涟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是极为耐心了。但在景涟听来,无疑便是明晃晃的敲打。
——不止是危害一人,而是祸乱于天下。
这句话堵死了景涟想说的所有言语,她不敢再争辩,低下头来:“儿臣受教。”
第47章 追杀
晨雾未散, 京城的城门徐徐开启。
城门卫的甲胄泛着冰冷的光泽,腰间佩刀, 目光似箭,分外警惕。
出入城门的车队排成两列,长蛇般一寸寸缓慢地向前,从城门处排到长街深处,最终被朦胧雾气遮挡,看不清队伍的全貌。
许多人脸上带着焦躁, 然而每个人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不要说高声鼓噪,就连低声抱怨也极少出现。
事实上,早在城门出入日益困难之初, 就曾有人对此表示过不满。直到现在,他们的头颅还作为乱党附庸首级, 被钉在城门外。
没有人希望成为下一个乱党附庸, 于是全都自觉地保持着静默。
同队列前方的人一样, 一辆马车无声无息上前。
车停在城门口, 车夫从怀中取出身份文牒, 交接文牒的瞬间, 借着衣袖遮挡, 手指轻轻一动。
守卫不动声色地抬眼一瞟, 将文牒推回去:“下一个。”
他甚至没有掀开车帘检查, 队伍后方的人见怪不怪。下个赶车的商户上前,同样陪着笑递过文书,衣袖照例动了动。
“下一个!”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 赵郡主从车帘缝隙中向后窥看,看着城门卫娴熟的动作, 忍不住道:“能抓到人就有鬼了。”
在她对面,郑熙无波无澜地哼笑道:“向来如此。”
赵郡主看着他道:“幸好,不然拜你所赐,我们要走出去会很困难。”
郑熙不语。
赵郡主皱了皱眉,有些奇怪:“你……”
下一刻她的声音顿住,稍稍倾身向郑熙的方向,从车窗中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
郑熙没有转头,只是在赵郡主靠过来时向旁避了避,依旧专注地看着窗外。
赵郡主问:“你在看什么?”
郑熙不答。
直到马车又行出很远,京城外繁华的官道人烟转稀,郑熙忽然道:“跳车。”
赵郡主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郑熙转过头来,目光幽黑,像是南地群山中深不见底的湖水,泛着丝丝冷意。
赵郡主心头寒意顿起。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刹那间左手如电搭上腰间,然而郑熙根本没有给她出手的时机,下一刻天旋地转,重重摔出马车。
她应变极快,刹那间在空中蜷身握刀,并不反抗,直摔入官道两旁密密麻麻的草丛田地中,借力滚出去数步。
扑通!
在她身后,郑熙紧跟着跳了下来,还顺手将意识到不对却来不及反抗的车夫一同抛入草野间,滚到了赵郡主脚下。
赵郡主直起身,滚得灰头土脸,活像个泥地里爬出来的猴子。
反观郑熙,平稳落地,随手一理衣摆,对她摆手:“俯身,走!”
话音极低,尚未说完,已经借草野遮掩,快步向深处穿行而去。
赵郡主虽不明所以,仍然立刻示意车夫跟上,声音压低:“怎么回事,有人跟踪?”
郑熙言简意赅:“快走,对方为杀人而来,手下不会留情。”
赵郡主原本觉得落地时似乎扭了下脚,此刻顿时健步如飞。
“我的东西……”
她不甘地回望一眼官道方向,跳车太过匆忙,车中许多物品都没来得及带走:“还有要紧的东西,说实话,是不是你招来的?”
郑熙平静道:“我看未必,郡主你的要紧事物,怕是不会放在这辆随时准备弃掉的马车中吧。”
赵郡主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郑熙道:“你我都提防着彼此,我只要想一想自己会怎么做,难道还不知道郡主你会如何行事?”
赵郡主一时语塞,良久才争辩道:“那这些人还是……”
话未说完,耳畔风声呼啸。
赵郡主百忙之中来不及辩别,只凭着自幼习武的本能朝侧前方猛扑出去,就地一滚灵活起身。
利箭寒光闪烁,刺得赵郡主心下凛然——倘若她动作慢上分毫,此刻这支箭便会落在她的身上。
她尚且来不及细思,下一刻,瞳孔骤然紧缩。
——无数支挟着风声疾飞而来的箭,倒映在赵郡主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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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热水斟入杯中,茶水微微晃动,泛起阵阵涟漪。
白雾飘散开来,言怀璧秀丽含情的面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然而他的声音却静到了极点,像是初春河面未曾消融的薄冰。
“跑了?”
秋意渐浓,对面的人额间汗水却源源不断地渗了出来:“是……他们共有三人,除那人之外,还有一男一女,那人与女子负伤逃脱,还有一人已被当场射杀。”
上首不见回应,对面的人更觉忐忑,硬着头皮道:“属下将那具尸首带回,那尸首虽做侍从打扮,却与常人不同,可看出有武功在身,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