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一犹豫:“不似我朝百姓,倒像是外族。”
言怀璧的声音终于响起,如敲冰碎玉般动人而冷淡:“箭呢?”
“都收回来了,绝无遗漏。”
后半句话对面的人没敢说出口——正是因为公子三令五申一定要将箭尽数收回,不得遗漏兵器,他们分出部分人手原地检查搜寻,没能竭尽全力追杀。
但这话实在显得像是推卸责任,且还是将责任推到了公子头上。
上首传来一声平淡的叹息。
言怀璧平静道:“继续追。”
他神情静如溪水,不起半点波澜
郑熙可以逃走十次百次,但他只要敢于再现身一次,依旧会迎来暴风骤雨般的追杀。
言怀璧手中能调动的言家势力,足以将他围杀至死。
属下连忙躬身,低声道:“是,但家主那边万一察觉……”
“我自去解决。”
属下放心地退了出去。
言怀璧推开琴案,信步向外走去。
和属下的担忧不同,他并不在乎父亲可能会察觉此事,也不在乎会不会惊动宫中。
他只在乎郑熙若死,会给永乐公主带来怎样的影响。
所以郑熙既要死,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死。
檐下侍从等候已久,连忙小跑着过来。
言怀璧淡声道:“说。”
侍从亦步亦趋跟在言怀璧身侧,低声禀报近来动向。言怀璧静静听着,难得轻声叹了口气。
“东宫和内宫,都不是能够轻动的地方。”
言怀璧心底浮现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皇帝当真是老糊涂了。
侍从又道:“还有一个消息传出来,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永乐公主向圣上请求离宫,想要归府居住,圣上不允。”
言怀璧秀致的眉梢蹙起,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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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信手砸碎了一件瓷质花樽。
她往日里喜欢收集些别致的瓷器,心里恼怒的时候,却也顾不得爱惜,听着那花樽哗啦砸碎,又有些心痛,只是不肯表现出来。
宫人急忙上前,想要扫走瓷片,景涟摆摆手,令他们先退下。
唯有竹蕊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下来,轻声安慰道:“公主,圣上想必自有深意。”
景涟扶住身侧的椅背,筋疲力尽慢慢坐回椅中。
竹蕊道:“圣上疼爱公主无微不至,必然不会让公主平白无故受委屈,依奴婢看,或许是有其他打算。公主请想想过往那些年,圣上何时不曾袒护公主?”
景涟幽幽地道:“那时我年纪小,再如何偏爱袒护,也不涉朝堂大事,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偏向我。而今和朝廷公事比起来,不要说偏袒,我连一句真话都要不到。”
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些过分,但心里终究委屈,别过头去不欲多言。
竹蕊一时也不知怎么说。
“刺杀我的乱党,栽到东宫头上,要细细查、慢慢查,那红菱呢?这些日子过去,不要说宫正司,把我宫里的人放回来让我自己查,有什么查不出来?”
景涟疲惫地按住额头:“我不是傻子。”
竹蕊连忙上前,替景涟小心按着肩,正要打叠言辞出言宽慰,忽而看见兰蕊进来。
兰蕊捧来一只匣子。
“府中送进来的?”景涟勉强打起精神多看一眼,“不对,是丹阳那里的?”
兰蕊觑着景涟脸色,有些后悔将这匣子拿进来了,支支吾吾说:“那个,那个……”
不必她亲口说出来,景涟已经看见了匣口处楚王府的封条。
她望着那只匣子,一时间既是疲倦,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若在往日,她早就高高兴兴拿过来,看看楚王夫妇又给她送了什么新奇玩意。如今看见楚王府的封条,心情却变得极是复杂。
“收起来吧。”见景涟脸色不好,竹蕊急忙提议。
兰蕊却犹豫着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要不还是拆开看看,谁知道装的是什么,要是再送来个像红菱一样,随时可能引发祸事的玩意,麻烦可够大的。”
景涟的心情顿时更差了。
竹蕊见兰蕊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有心瞪她一眼,奈何想起红菱,只能低声跟着道:“公主若不愿看,奴婢二人拿出去拆了检查检查,若是没问题,就不报给公主,自行收起来。”
楚王与楚王妃夫妇和景涟都是自幼的交情,前者有兄妹之情,后者有伴读之谊,本来极为亲近,但有了红菱那一出,真是令人如鲠在喉。
景涟挥挥手,意思是就这么办。
竹蕊和兰蕊退出去,在檐下拆那匣子,兰蕊一边拆一边用气声咒骂:“丽妃这是恶心谁呢,平白弄个红菱送进来,素日里装的温柔和善,如今倒是忍不住了。”
竹蕊瞪她一眼:“你胆子太大,这话也是咱们能说的?”
兰蕊手下用力,匣子开了,匣中盛一幅珍珠头面,是上次景涟命人给楚王府送山参时,楚王妃程愔说要弄套珍珠首饰,也给景涟打一幅。
兰蕊细细看过,就差拿着珠子对光照几遍,看看珠子里有没有藏东西了:“有的话公主不能说,可是我忍不住替公主生气,你不气?”
竹蕊噎住。
她自然也生气,但兰蕊口无忌惮,她总不能跟着添油加醋:“红菱虽然是丽妃送进来的人,但是公主不是也说了?指使她撞阶的未必真是丽妃。”
事实上,景涟最怀疑的仍然是何昭媛。
这并不是她一味替丽妃在心里开脱,而是这种黑锅旁落,自己干干净净不沾罪名的做派,实在很像何昭媛的作风。
但还是那句话,她没有证据。
景涟不是皇帝,不能像皇帝一样凭着猜测定罪。
兰蕊点点头:“是啊,可是不管到底是谁指使,你就说丽妃往咱们这里塞人的举动是不是真的吧。”
竹蕊没话说了。
兰蕊指指殿内,小声说:“公主为了东宫的事已经够烦心了,偏偏丽妃那里雪上加霜——红菱要是别人的人,你猜公主会不会气成这样?”
第48章 挽留
秋日转瞬便过。
天气转冷, 冬日凛冽的寒风吹遍皇城三殿六宫时,崇德二十一年秋季的风波终于迎来了尾声。
东宫禁令只持续了大约半月, 太子妃的禁足早已解除。东宫失去的宫权想必以另一种形势得到了些许补偿,但同时秦王齐王趁势而起,原本被削减的势力得以回升,就连三王中年纪最末的楚王也接连受赐加封,煊赫风光不必多言。
裴俊乱党一事,随着几位朝臣陆续下狱, 最终指向穆宗时重臣、太傅温诲。随着温诲处死、温家满门抄斩,女眷流放,这起案子像一页沾染墨迹的废纸,轻飘飘地揭过了。
或许是冬日来临, 年末将至,秉持着安稳过年的想法;又或者是为多灾多难的崇德二十一年收束一个尚算好看的结尾, 皇帝开始频繁降下恩旨, 诸如开仓赈济、赦免囚犯, 又加封后宫, 厚赐儿女。
身为世人皆知的皇帝爱女, 景涟拿到的当然是最大一份赏赐, 足以令任何人为之侧目。
但这份过人的荣耀似乎并不能让景涟快活起来, 因为她已经病了数日。
负责景涟脉案的太医已经习惯每日上值先去含章宫请脉, 调整药方, 在太子妃的眼皮底下将汤药备下——天可怜见,这本该是三等小宫女都能做好的差事,如今却要从六品太医亲手为之。
太医原本不算丰茂的头皮上, 如今显得越发空荡。
裴含绎坐在榻边,看着景涟端起汤药, 一滴不剩的浇给了窗边早已夭亡的那盆小花。
“这到底是什么草。”裴含绎说,“没死的时候也和死了差不多。”
景涟说:“不知道。”
她埋头专心致志浇完花,信手将药碗放在桌上,朝着床边走来。
室内暖意融融,景涟穿的单薄,更显得她肩背削薄,面容清减,娇艳如芙蓉般的俏脸此刻也显得苍白。
裴含绎叹了口气。
“你这样不是办法。”裴含绎温声劝她,“长久称病,圣上岂会不知。何况适逢年末,你连郑王府、楚王府的人都不肯见,也令人心忧。”
景涟坐回榻上。
她并不冷,却还是习惯性地裹上雪白毛毯,连下半张脸都一并遮住,声音有些含糊。
“我不想在京里过年了。”
裴含绎一怔,眉心微皱,很快又舒展开来,温声道:“怎么了?”
景涟目光垂落,似乎正在研究裙摆上的花色:“没意思。”
她喜欢和太子妃说话,若是换做旁人,一惊之下必然立刻开始规劝安抚,未婚的公主当然要在京中过年,否则还能去哪里?
唯有太子妃不会这样。
当然,除了太子妃,她也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丹阳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景涟不在宫外,丹阳不在宫里,两个人见面的机会终究有限。
想到这里,景涟又觉得有些好笑。
父皇不准她出宫回府,却没考虑过她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在宫中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他放任自己亲近太子妃,却又在削弱东宫时顺势用了乱党这个理由。
与东宫有关的乱党刺杀了永乐公主,这让她怎么和太子妃相处?
倘若景涟与太子妃的关系不够亲密,即使事后查明真相,已经生出的裂隙也已经很难修补了。
正如丽妃。
小宫女红菱的死,是那么简单。甚至不必宫正司第一时间来向景涟汇报,景涟令兰蕊出去走动半日,再回来掩上宫门从严筛查,已经得出了结论。
红菱是丽妃当年塞进含章宫的一枚闲棋。
她或许从始至终都没有指望真的动用这枚棋子,只是在深宫中浸淫了太多年,本能地随时随地都要布下一记后手。但这枚她并不重视的闲棋,忽然在崇德二十一年的秋叶里撞死在含章宫的殿阶上,将她情理之中却又不宜公之与众的心思暴露在天光之下。
凝香不是丽妃的人。
这是景涟得出的结论,也是她更加怀疑何昭媛的依据。
但无论红菱撞阶的背后推手是谁,都注定景涟与丽妃再也无法全无芥蒂如曾经一般亲近了。
一条人命轻飘飘消逝在秋夜里,唯一的作用只是将景涟极其短暂地卷入风波,从而实现了宫权的完美转移。
然而无论是谁,丽妃依旧是这次宫权转移中的最大得利者。何昭媛与她共掌宫务,昭媛却在妃位之下。
从这一刻起,景涟就不可能再与丽妃交付任何信任了。
她不敢再信丽妃分毫,也同样不敢再信另一个人。
即使这样的想法是忤逆,是不孝,但人心本就不是能够轻易束缚的。
——父皇不可能不知晓。
在权势与利益的交接转移中,她的感受、她的委屈轻如鸿毛。
就连她的未来、她的命运,甚至于她的生死,或许也是一样。
景涟垂着头。
裙角金丝织出的云纹映在眼底,渐渐变得模糊。
父皇待她很好,只是从没有考虑过他不在的时候,景涟该如何自处。
景涟说:“我有点想母妃了。”
裴含绎若有所思:“你想去皇陵祭拜元章贵妃?”
景涟点点头:“我准备过几天就向父皇请旨,年前不回来了。”
去皇陵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反,在那里她可以放开手脚,查些在宫中不能查的事。况且,皇陵很清静,年节下不必应付接二连三的访客,正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裴含绎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圣上未必会允准。”
他的语气极为自然,仿佛景涟要赶在年前离京去皇陵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景涟的心情就随着裴含绎的话语,忽然平静下来。
“所以我病上一段时间,父皇大概会心软吧。”
从前,景涟一直认为让父皇对她心软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她话说出口,自己却也不敢确定了。
裴含绎心下无声一叹。
他温声道:“一定要年前去吗,年后再去行不行?”
景涟抬头看他。
裴含绎道:“年前惯例冬狩,定在恒春山,过去两年我分身乏术,要留在惟勤殿主持事务,今年东宫杂事稍微少了些,又没有宫务牵累,好不容易能去一次——我还没去过那里,本来想着和你结伴。”
景涟犹豫了。
裴含绎又道:“年节下你离宫守陵,且不提圣上会不会同意,落在旁人眼里,又要生出些流言来。虽然不痛不痒,终究令人心烦,不如等年后再去。”
景涟说:“我……”
裴含绎继续道:“今年东宫献礼,我替和雅景桥准备了两只鹦鹉,令宫人日日教导那两只鹦鹉说话。现在它们不但会向圣上问安,还会背诗,现在正在学《道德经》,目标是在过年宫宴前教它们完全背会,和雅日日跑去亲自捧着书教它们背,你要不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