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竹蕊相比,同为景涟身边有品有级的女官,兰蕊往往显得嘴快心急,不够从容,但她另有一项别人所不能及的长处。
兰蕊开始禀报自己在景涟睡下后打探来的消息,第一句就分外惊人。
“现在六宫事务,尽是太子妃管着。”
景涟眉梢挑起。
她心想,有点麻烦。
景涟想和太子妃交好,是为了自保,但她并不喜欢一味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总要有些拿得出手交换的东西,才能长长久久地维持住关系。
但现在,太子妃的能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四妃之位尚有人在,而太子妃竟能越过妃嫔掌管整个六宫宫务。
景涟眉头渐渐蹙起。
太子妃权势如此之盛,她能拿什么来交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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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明,晨雾渐散。
含章宫庭院里,堆叠着许多或大或小的匣子,宫人们穿梭其间,按照单子将木匣一一分开堆成数份。
竹蕊从宫门外走进来,检视过那些分门别类摆好的匣子,提裙上阶轻叩殿门。
“公主。”她说,“轿辇已经备下,可以动身了。”
昨日回宫时,风急雨骤,不宜出行。今日天色渐晴,于情于理,景涟该到六宫中走一圈,拜访诸位母妃。
说是拜访诸位后妃,实际上有资格让景涟前去拜访的,也只有寥寥几位高位嫔妃。
景涟花了半天时间,在六宫走了一圈。
按照位份从高到低,景涟拜访的第一位是齐王与永和公主生母,贤妃。
贤妃带着热情又挑不出半分错处的假笑,接待了景涟。
“永乐怎么突然回来了,本宫竟没有事先听说,难道是你们小夫妻吵架拌嘴闹了矛盾?”
景涟笑吟吟地说:“娘娘真是关心我,看来如今不用再为宫务劳心费力,人也清闲多了。”
贤妃脸色发绿,目送景涟离开。
第二位是楚王生母,丽妃。
楚王和景涟年幼时天天一起闯祸,兄妹关系亲近,丽妃带着有几分真心的笑,接待了景涟。
“哎呀,还带毛皮做什么,真跟本宫见外——这块白狐皮好,可以做个坎肩,那本宫就不和你客气了,你四哥上个月还说要给你捎点海珠过去,这下不用捎了,有空了去他府里玩,正想你呢!”
“哎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宜州住得不舒服,我就说那边偏远多风沙,不宜居。”
景涟回以真诚的笑:“多谢娘娘关怀,过几日您就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到时候我去四哥府上看四嫂和小侄子。”
丽妃迷茫,目送景涟离开:“为什么说过几日本宫就知道了?”
第三位是秦王生母,何昭媛。
何昭媛温柔和气地接待了景涟。
“公主一路回来,实在辛苦,还带这些礼物,叫本宫怎么好意思呢?听说公主最喜欢喝甘露茶,我这里有两罐今年的雨后新茶,想来合公主的口味。”
景涟回以柔柔的笑:“多谢何娘娘,我很喜欢。”
一走出何昭媛的宫门,景涟登上轿辇,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日光渐渐炽热,景涟的后宫行程已经到了尾声。
品级再往下的妃嫔,无需景涟拜访,出于礼貌,清晨景涟还是命人备下几份礼物,由竹蕊率人分赠几位较为得宠、位份相对不低的妃嫔。
景涟乘辇返程,她昨日睡了小半日又一整夜,按理说睡得够久,但连日赶路着实辛苦,一夜并不能补足她的精神。
景涟伏在小几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轿辇停住。
前方是一位身形娇小,容貌清丽的妃嫔。
景涟认识她,这是文婕妤,得宠已有三年多,虽然没有宠冠六宫、一枝独秀过,却始终没有失宠黯淡。景涟前往宜州时,她还是初初获宠的才人,如今没有孩子,却已经晋升为婕妤,可见皇帝对她喜爱未减。
文婕妤打招呼:“妾上午收到了公主的赠礼,很是喜欢,多谢公主。”
景涟看了看烈日:“婕妤是出来游园的?”
文婕妤说:“是啊,想不到昨日雨急,今日却炎热,有些晒,正要回宫。”
景涟邀请道:“婕妤上来吧,我送你一程,正巧顺路。”
文婕妤也不拒绝,落落大方道:“有劳公主了。”
轿辇极为宽敞,多一个人坐进来也不拥挤。兰蕊端了杯温度正好的茶水给她,文婕妤扬声道谢,旋即低声道:“妾昨日已经将消息传给兰蕊了,是哪里说的不清楚吗?”
景涟摇头:“你做的很好,不过,何昭媛的情况,你查出来多少?”
文婕妤秀眉蹙起:“妾想了些法子,但怕惊动何昭媛,查出来的消息就很有限,都是公主已经知道的那些。”
景涟道:“你说。”
文婕妤说:“何昭媛与贵妃娘娘是同一年进吴王府的,初时都不得宠,很久才能见吴王……见圣上一面,那时候据说何昭媛和贵妃娘娘走得很近,关系极好,直到后来圣上盛宠贵妃娘娘,圣上登基时,贵妃娘娘一举获封贵妃,何昭媛却只是九嫔之一,后来育有秦王,也未能晋入妃位,二人渐渐疏远。”
贵妃指的是天子登基以来,立过的唯一一位仅次于皇后之下的贵妃,也是唯一一位曾经宠冠六宫、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妃子。
她是永乐公主景涟的母亲,死于崇德七年。
景涟眉目不动,心底很是失望。
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消息,不是秘密,她许久之前就知道了。
何昭媛留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温柔而婉约的,她性情和顺、眉目温软,是宫中最和气的主子。
景涟对她的印象也是如此。
——直到她隐隐察觉到,何昭媛温柔婉约的表面下,独独对她隐藏的不善。
但她去查文婕妤所说的那些消息时,并不是为了提防何昭媛,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何昭媛的另一面,仅仅只是想从深宫过往里,拼凑出更多属于母亲的影子。
父皇宠爱她,无条件骄纵她,但那些偏爱与纵容并不是毫无来由的,那是爱屋及乌,是无尽思念,它们源自于她的母亲。
即使在死后,也为她留下无尽庇护的母亲。
文婕妤有些惭愧,又道:“妾私下打听,何昭媛身边有位叫芙蕖的大宫女,但这位大宫女,是后来才到何昭媛身边的,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叫芙蕖的宫女,已经死了,现在这位填的就是以前那位的空子。”
景涟想了想,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印象。
文婕妤却说:“公主记不得实属正常,第一个芙蕖死的时候,公主还小呢。妾也是偶然从老宫人口中听到的只字片语——她死在崇德七年,春三月。”
景涟猝然抬首。
——崇德七年,春三月,扶云殿贵妃薨。
第09章 东宫
崇德七年春,含章宫。
寝殿灯烛黯淡,寂静无声。
年幼的永乐公主景涟裹在锦被里,睡得香甜。两名守夜宫女伏在榻前,闭目小憩,偶尔替公主掖一掖被子。
忽的,宫女身体一震,蓦然张开眼,疾步走到门前。
并不是幻觉,远处传来纷乱足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喧闹。那足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逼近寝殿门扉。
含章宫门外灯火通明。
大太监李进站在最前方,垂目不语,仿佛化作了一座低首的石像。
直到哭声传来,李进才站直身子,看向宫女们怀里抱着的女童。
永乐公主年纪幼小,酣眠中被吵醒,由宫人匆匆忙忙裹上斗篷抱到宫门外,既困倦又烦躁,嚎啕大哭起来,挣扎挣动不休。
宫人们不敢过分束缚公主,急得额间生汗,两股战战。
李进迎上去,来到公主面前。
隔着朦胧的泪眼,年幼的景涟依稀辨认出这是父皇身边常陪她玩耍的李公公,哭声略低,朝着李进张开手臂:“父皇,我要父皇!”
李进恭谨道:“奴婢奉圣上之命,接公主去扶云殿。”
景涟睡意未消,挣动身体,揉着眼睛:“我不去,不去!我要父皇,我要父皇!”
李进垂首,低声道:“公主,这是圣上的意思。”
他知道永乐公主向来受皇帝娇惯纵容,发起脾气来谁的话都不听,于是低头道:“公主,贵妃娘娘薨了。”
贵妃娘娘薨了。
那时景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自己深夜被吵醒,很想睡觉,很是困倦。
而且她不想去扶云殿,扶云殿里的母妃很吓人,而且对她很凶,曾经掐过她的脖子,从那之后,父皇就再也不让她往扶云殿去请安了。
但是这个夜晚,扶云殿里突然变得很嘈杂,许多宫人来来往往,还来了几位妃嫔。父皇抱着她进去,很快又转手将她交给了赶来的李修仪,让李修仪带她去休息。
李修仪那时还没有晋封丽妃。平时最活泼的女人却异常安静,亲手抱着她回宫,看着景涟躺在床上,忽然很和气地摸了摸她的脸,叹息着说了句永乐真是可怜。
景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还迷茫地摇摇头。
“不可怜。”
可怜不是个好词,年幼的景涟知道。
李修仪别过头去擦眼泪:“嗯,永乐不可怜,快睡吧,明日我叫你四哥陪你。”
后来景涟才意识到,李修仪为什么说她可怜。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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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轿辇在含章宫门前停了很久,竹蕊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唤了声景涟。
景涟猛然回神。
炎热的夏风掀起车帘,吹起景涟衣裳袖摆。
庭中花草在热浪的侵袭下蔫头耷脑,檐下一株兰花倒还开得精神,舒展着翠绿叶片,随风摇摆。
房中凉风阵阵,冰鉴中堆叠起一座冰山,茶水入口温热适宜,景涟抿了一口,问:“没有消息?”
出嫁前,景涟在宫中已经住了十多年。
纵然她从前没有用心经营,可以动用的消息来源也不止文婕妤一人。
见兰蕊摇头,景涟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经转换了话题。
“你拿我的帖子去东宫,若是太子妃方便,午后我便过去。”
此刻正值午时,不宜登门拜访。
景涟在丽妃宫里吃了些点心,现在并不饿,索性躺下午休,预备小憩片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也许真有些道理。
景涟在梦里,又梦见了她的母妃。
只是这一次,她似乎变得很小很小,躺在柔软的被褥里。
湿润划过脸颊,景涟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是在哭泣。
幼儿的哭泣总是很没有道理,嚎啕起来更是轻易止不住。
一只温柔的手掌,缓缓落在她的背上。
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遮住了面前女子的面容。
景涟听见低低的、轻柔的旋律,那只手拍抚着她的背,每一个动作都温柔而怜惜。
女子俯下身,用帕子轻柔拭去景涟脸上的泪水与汗水,一绺乌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发丝上似有淡淡清香。她的领口滑出一块青玉,轻轻摇曳。
景涟竭力睁大眼睛,然而无济于事,她无法越过那层雾气窥见女子的面容,女子的声音却越来越轻、越来越遥远,终于融入了那层雾气之中,化作虚无。
扑通一声,重响落地。
景涟惊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
她一手掩住心口,出神片刻,目光下移,狐疑地注视着跌坐于地的兰蕊。
“……你干什么?”
兰蕊颤巍巍指了指外面:“公、公主,该起身了。”
“那你坐在地上?”
兰蕊表情扭曲,不知摔着哪里了:“奴婢刚走过来,公主您突然坐起来了……”
摔倒的兰蕊获准留在含章宫休息,顺便看家。
乘辇前往东宫的路上,景涟一手支颐,兀自沉思。
记忆里,贵妃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刻。
因为在景涟很幼小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
文婕妤查到的消息简略,大体上却没问题。
贵妃入吴王府时,只有十五岁。
她出身不算低,五品文官之女;却也不算高,身为穆宗皇帝同胞兄弟,吴王府中妃妾出身来历大多都很体面。
贵妃生得貌美出众,小字便叫做舜华——《诗经》中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敢以此为名,可见贵妃容貌之美。
当初她的父母送她入吴王府时,或许也曾寄予厚望,却未料吴王对女色并不热衷,贵妃不但未曾得宠,甚至入府很久都没有见过吴王。
也正是在那时,贵妃和何昭媛同病相怜,走得很近。
这种抱团取暖的关系持续了两年,直到一次阖府参与的宴会上,贵妃拔得头筹,赢得了吴王的注意。
从此贵妃骤然得宠,宠爱跃居王府诸妃妾之上,连王妃都敢怠慢,久久不去请安。
也是从那时起,贵妃与何昭媛渐行渐远。
后来穆宗驾崩,吴王登基。
这本该是贵妃最风光的时候,她被册封为贵妃,怀有身孕,眼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惊变传来。
——贵妃父亲获罪,满门入狱。
以贵妃的宠遇,寻常罪名未必没有回旋余地。但偏偏贵妃父亲苏大人犯的罪太要命,身为礼部司官,他不慎损毁了穆宗皇帝下葬用的礼器!
要知道,此时市井传言沸沸扬扬,仿佛人人亲眼看见吴王逼杀皇嫂,处死亲侄,然后自己篡改诏书登基。
传言越是荒谬,就越不能疏忽,在这个时候,新皇宠妃的父亲,损毁了穆宗皇帝下葬用的礼器!
倘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传出去不知还会生出多少诛心之言。
此时不要说贵妃,即使是皇后的父亲,也不可能得到赦免。
于是涉及此事的礼部官员,尽数被斩首,其家眷亦获罪。即使贵妃哀求,也没有丝毫用处。
父亲身死,母家获罪。
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惊闻这等噩耗,寻常人都无法承受。
贵妃疯了。
自那时起,她消失在后宫妃嫔眼中,从宠冠六宫的贵妃,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皇帝先将她送到京郊行宫休养,时常过去探望。然而贵妃的疯病始终未能好转,最终皇帝又将她挪回宫中,除了不去探望之外,待遇一如寻常。
疯了的贵妃憎恨皇帝,也憎恨景涟。年幼的景涟偶尔前去请安,总是看见贵妃叫骂不休,恨恨诅咒。
景涟不敢靠近,她唯一一次扑进贵妃怀里,想要一个来自母亲的拥抱,就被贵妃掐住脖颈。倘若不是宫人急急扑过来解救她,景涟恐怕真要被贵妃活活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