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惜时看穿了他的意思,一摆手,“你放心,若是到了你我二人只能活一个的时候,我不会学什么舍己为人,必然先保自己性命。”
说着白惜时卸下背在肩膀的麻绳,活动了活动双臂,继而绕到滕烈的木板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滕烈没有动,手指下意识动了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但眼下还没到那个时候。”
白惜时又扭过头去看了眼山坡,问滕烈,“滑过雪吗?”
“……没。”
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很快又重振旗鼓,白惜时:“我也没滑过……要不这回,指挥使和咱家一起试试?”
这么长的一道陡坡,白惜时自忖实在没有力气再将滕烈一点一点挪下去了,估摸着最多到半路就得摔。
与其费力不讨好地滚下去,不如试试轻松些的法子。
说罢就去旁边折了两根较为粗壮的树枝,白惜时在手上比划了比划,继而将滕烈扶起来,让他趴伏于自己的后背,而后自己也曲膝坐在了那块木板之上,做好两个人要一起滑下去的准备。
但其实白惜时也没什么把握,握着两根粗树枝回头叮嘱:“你在后头趴好了,若是发现不对劲就提前松手。”
“好。”
一声低沉的答复从后头传来,没有质疑,也没有多言,这倒是出乎白惜时的意料。
滕烈对自己,还挺信任?
虽然其实她眼下自己都不大信任自己。
又兀自在心中规划了一遍路线,白惜时将根树枝往后一撑,然后……两个人就这么滑了下去。
但很不幸,起先白惜时还能控制,到了后面速度越来越快,木板便有些脱离掌控,承载着二人就这么横冲直撞下滑,最后不可避免的,白惜时和滕烈一头栽进了雪里。
不过总算是……下来了。
龇牙咧嘴从雪堆里爬起,伤口处又传来一阵拉扯般的疼痛,白惜时兀自缓了一下,不过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待稍稍平复,她便开始寻找滕烈。
很快,就在几步之遥,白惜时发现滕烈正整个身子朝下倒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全然没有动静。
他本身就重伤在身,千万别给摔死了。
想到这,白惜时有些后怕,小跑着过去,蹲下身费力将人扒拉了出来。
还好还好,还活着,人都没晕,眼珠子还会动。
滕烈似乎一路已经给白惜时磨的没了脾气,平日里那么冷肃的一个人,眼下也只无声望着白惜时,眼睛里有无可奈何,有欲言又止,最后混杂在一起,什么都没说,任由白惜时的两只手将雪花和残枝败叶从他头上拍落。
两个人收拾收拾,继续赶路,一个在前头拉,一个躺于木板之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起先白惜时还能与滕烈聊聊天,担忧他睡死过去,可逐渐的,她的步伐越来越缓慢,到了后来,为节省体力,连话也越发少了。
太阳快要落山之际,滕烈在又一次昏睡中醒来,浑身已然冻僵,连整张脸都发麻发木,然而当目光触及雪地里那一串突兀的红,循着那痕迹一滴一滴向前望去,瞳孔陡然一缩,像是被刺中了一般。
“白惜时!”他用自己最大的气力去唤前头之人。
“嗯?”那人在漫天风雪中回头,苍白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望了过来。
“你在流血。”他受伤了,什么时候?
白惜时应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小腹上的伤口已经染红了衣衫,因为一直用力,血止不住了,滴落在雪地里。
可能是因为太过疲累,方才只顾着凭借着本能和惯性往前走,她竟然没有发现。
如果再这般用力流血下去的话……可能,连她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了。
难道还是到了,要做取舍的时候?
白惜时在风雪中独自静立了一会,衣摆猎猎作响,血珠无声滴落,在她的身前,逐渐汇聚成了小小的一滩。
盯着那滩鲜红,白惜时怔愣了一会,继而重新抬起头,面上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愧色,“滕烈,对不起。”
这一句话,男子和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男子却笑了,第一次对着白惜时笑,然后摆了下头,“没有对不起……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尽力了,陪我走完最后这一程。
可真的到了要告别的时刻,望着这样虚弱的滕烈,白惜时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丢下,她还是做不到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果断决绝。
她也是人,也有救困恻隐之心。
或许,能否在附近再找到一处躲避风雪的地方,休息一晚上再看看?
也许到时候伤口的血便会又止住了。
白惜时找着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然而就在她四处张望,寻找栖身地之际,这时候,在那纷纷扬扬的黄昏中,前头隐约出现了一队刚点燃的火把,忽明忽暗,朝二人的方向移动过来。
“快走!”滕烈这时候亦也有所察觉,在后头急急催促。
不知是敌是友,白惜时神色一凛,没顾滕烈反对,费力将二人移动到一棵大树后,然后下意识挡在男子之前,握紧了手腕上的箭弩。
当那行人越走越近,白惜时咬紧牙关、死盯前头一动不动,随时准备聚力一击,然而直到火把的亮光照清打头之人的面容
――元盛。
“厂督!”她听见男子一声高呼。
随后队伍里爆发了一阵惊喜的骚动,所有人都加快了步伐向他们奔来。
为什么……她好像还在跑得最快的几人中,看到了解衍?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中,白惜时此刻才浑身一松,费力积蓄起来的力量在这一瞬消散殆尽,然后,她就那么直直跪坐了下去,慢悠悠躺进了雪地之中。
她就说她命大吧,连滕烈都能跟着自己沾沾福气。
白惜时倒在一片白茫茫里,不无感慨地想。
第20章
白惜时被人抬上了一辆马车,那个时候她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找人要来了伤药和干净的棉布,直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又独自在车内换了套干净的衣衫,她才浅浅睡了过去。
是的,她不敢沉睡,不是绝对安全的环境,她时刻警惕着女子身份被人发现,何况她此刻还有伤在身。
马车摇摇晃晃,白惜时眼皮沉沉,过了一会,她感觉到车帘被掀开了一个角,有人走了进来,伸手在她的额头上探了探,继而又走了出去。
元盛跳下马车,神色有些担忧,解衍很快跟了上来,“怎么了?”
“厂督好像起了烧,这次来的急就带了些伤药,队伍里唯一会医的眼下也在指挥使那边。”
“我去看看。”
解衍是会一些浅显医术的,小时候妹妹体弱,那时候养父母又相继离开,他担忧不是次次都能顺利请到医师,便跟着学了些皮毛。
叫停马夫,抬腿跨入车内,一入眼便看见那个躺在厚毯上的安静之人,厂督鲜少有这般不声不响的时候,脸色不再是刚遇见的苍白,现下泛着微红,鬓角也沁出几滴汗珠。
看来确实是起烧了。
知道他睡觉一向不喜人打扰,解衍轻手轻脚走了过去,见白惜时一只胳膊探在被外,似乎是觉得热,本想替他将手臂塞回去,恰好发现袒露在外的半截手腕,解衍没多想,顺其自然搭了上去。
起先男子神色平静,很快,两道俊朗的眉毛慢慢聚拢,像是确认般,加重了两分指尖压脉的力道。
但就是这细微的变化,毯上之人一动,眼见马上便要醒过来,解衍恍然撤回手,稳住心神,拿起旁边的一块冰帕。
很快,白惜时便睁开了眼,瞳孔聚焦在解衍身上,“你为何会在马车里?”
语气里隐隐含着防备。
解衍神色如常,将冰帕拧干,置于白惜时的额头,“元盛说厂督起烧了,弄了些雪水,让我给厂督冰敷。”
抬眼看了看头上的帕子,白惜时又垂眸,望了眼搁在被外的半只手,她睡得浅,模模糊糊中记得方才有人触碰过她的腕部。
解衍这时候露出浅笑,像是觉得新奇,“发现厂督睡觉不算老实,我便擅自做主,想替你将被子拉好,不想却搅扰了厂督休息。”
虽没有完全打消疑虑,但解衍的举动合理,那笑模样也确实让她卸下不少防备。
况且一直揪着这看些似细枝末节之事不放,也怕另外引人生疑。
因而只点点头,白惜时又重新阖上了眼,“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里不需要你,出去吧。”
“是。”
解衍撩起衣摆,阔步走下马车,就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路过元盛还和他简要探讨了厂督眼下的病情。
“应该就是伤口重新裂开加之受寒引起的热症,一会给厂督煎些蒲公英水服下,想必就能慢慢消退下去。”
“那便好。”元盛听完舒了口气,立即吩咐人去找药材煎水,又转头问道:“真的不需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联想到厂督之前受伤醉酒,似乎都是只允许孟姑姑一个人近身,解衍没有犹豫,“不用。”
直到周围人都散去,解衍独自行走在雪中,被隆冬的寒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在心中掀起方才被强行按下去的波澜。
厂督的脉象……有些奇怪,一般男子的脉象沉实有力,但厂督的,却偏柔和滑利,倒是与女子的脉象更吻合一些。
不过厂督自小便是内宦,肾气不足,他又从未给官宦把过脉,因此一时间倒不好界定。
可只要一想到厂督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个女子,解衍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竟有些难以平静。
真的,有那种可能吗?
―
白惜时身体底子一向不错,在床上躺了几日后便退了烧,伤口重新愈合,人也逐渐精神起来。
听闻滕烈也没有了性命之忧,只不过内伤、腿伤严重,估摸着还得恢复一阵时日。
白惜时回来后最关心的,当然还是定国公谋反之事,索性东厂消息递出的及时,前方将士均有所准备,叛军一行眼下被拦截在了裕丰关,并未如当初预想的那般长驱直入,直杀京城。
且裕丰关易守难攻,京中又急调将领和大军增援,如此一来,应该会大大削减叛党势气,然后再而衰,三而竭……
总归眼下的危机形势暂时解除,大雪停下后,又是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白惜时一行于距离朝雾山几十里地的一个小镇上住下,在屋子里歇久了,越发觉得憋闷,便想要出来透透气。
挑了个太阳正好的上午,白惜时与元盛一起,没走多远,便看见前头院落里有一人衣衫单薄,大冷天的,男子长身玉立,正手持一柄长剑在空地上划出一道道银白色轨迹,动作流畅有力,剑风凌厉,兵刃所到之处,草木纷纷晃动。
这是白惜时第一次观摩解衍练剑,男子应该是一大早便来到这里,眼下一身薄衣都已经有汗透的痕迹。
“进益颇多。”解衍的成长令白惜时意外。
“他本来就有些底子,脑子又好使还勤奋,自然突飞猛进。”
元盛同样看着男子,记起在流放路上的那次碰面,言语中不由带了几分调侃,“如此日后便不必担心再被人按在地上打了。”
闻言也联想到了那日场景,白惜时笑了笑,“他怎么过来的朝雾山?”
“知道了千闵的飞鸽传书,自己跟过来的。”
“嗯。”
还挺会给自己找活。
白惜时望着此刻仍在练剑的男子,英姿飒爽、俊逸卓然,实在是有些满意,如今的解衍能文能武,内敛自持,就像一件本来蒙尘的名器,在即将被丢弃之际给自己捡回来,洗洗擦擦,再加以打磨,竟比原来还要更耀眼亮堂了些。
说没有成就感,那是假的。
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像一个人。
想到这,白惜时伸出手掌,隔空在眼前遮挡住了解衍的下半张脸……
嗯,这么看来就更像了,说起来魏廷川也酷爱练武,如今又在战场上磨练了这么多年,想必更加厉害了。
白惜时就这么静静看着,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解衍的剑锋突然偏了半分,继而节奏稍滞,动作也没有之前那般行云流水。
白惜时见状皱了皱眉,正想出言指点两句,不料男子却已经收剑回鞘,于原地驻足片刻,便直直往回走去。
路过白惜时、元盛的时候,他似乎本想打声招呼就离开,然而一抬头,发现白惜时目光仍一瞬不瞬停留在自己身上,解衍下意识捏紧剑柄,回看了白惜时一眼。
其实白惜时就是觉得解衍突然举止有些奇怪,盯着他想看看怎么回事,不料解衍却回给自己一个意想不到的眼神。
白惜时愣了一下,反应了半天,等解衍走远了,她才扭过头去问元盛,“他刚才是不是瞪我?”
元盛欲言又止,“……没有吧。”
羞恼的成分多一点。
“我瞧着就是瞪了。”白惜时差点给气笑了,怎么想都想不通,“胆子不小,竟然还敢瞪咱家?咱家近来是给他太多好脸色看了吗?”
元盛觉得这事可能也不怪解衍,在那打圆场,“应该就是不好意思,厂督别老盯着人家使劲看。”
闻言侧目,白惜时:“我有使劲看吗?”
“嗯,还拿手比划呢。”元盛学了一下白惜时方才拿手挡住解衍半边脸的动作,“目不转睛的,差点给人看急眼了。”
“……”
白惜时还是不能理解,“即便我使劲看他,那也是他的福分,他急什么眼?”
她给他指点指点功夫,提高精进一下不好吗?
元盛:“……年纪轻,定力差了些。厂督这样他紧张。”
“紧张?”白惜时听完,冷哼一声,“练剑连我看都紧张,以后还如何应敌成事?枉我原先还夸他稳。”
元盛没好意思再说,其实之前也没见过厂督像今日这般,盯着一个人全神贯注地看。
何况,厂督这张脸盯着人看久了……也确实容易让人犯迷糊。
第21章
白惜时有些怀疑解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那日练剑的反应有些反常,是白惜时回去之后才意识到的。
自己以往不是没有那样看着他走过神,只是这次时间长了些,但之前解衍表现的都还算平静,这一次……总觉得怪怪的。
白惜时在身份之事上一直谨小慎微,不然也不可能活到今日。加之联想到那日车厢内醒来,身边只有解衍一人,虽他看起来毫无异色,但怀疑的种子一旦产生了,便总是会开始猜忌。
白惜时准备找个机会,试探试探解衍。
但不是现在,得等到回京。
白惜时一行落脚的小镇叫做年印镇,镇里的里正一听说到访的都是京中大官,日日就想着不要出错,生怕哪里疏忽了闹得官职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