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此时已经很有眼力见的叫人将那件衣裙取了下来,解柔云抱在手中看了看,继而又欢欢喜喜的下去换衣。
她不是没注意到厂督之外,此刻还有另外三人在场,来厂督府上的这半年,只要她出门,就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起先她还会难受,如今已经可以坦然接受。
哥哥也曾告诉她,不要在意旁人所看所想,亦无需被流言所困,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她觉得哥哥说的对,她在厂督府上很好,甚至比原先在解府还要自在些,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只会使自己不快乐,她不做这种傻事。
解柔云拉着娴娘子又回到了后室换衣,魏廷川此刻眉峰微凝,亦从那二人身上收回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幕,他莫名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刘启舟这个时候挑眉一笑,又看了眼白惜时:“厂督,看来外头的传言非虚啊。”
白惜时尚未回应,魏廷川已经替他问道:“什么传言?”
刘启舟:“传言厂督是位怜香惜玉之人。”
近来京中都在传,除了解家那位姑娘之外,白惜时又从冀中带回了位已婚丧夫的少妇回府,而且看这两个女子对白惜时的态度,算得上信赖,也并没有显露出排斥和不情愿。
众所周知,一般太监因比正常男子少了样物件,难免自卑,而很多大太监都会将这种自卑无力发泄在女子头上。
但眼下看来,厂督应该没有这样的癖好,甚至对美人颇为优待,才养成了解柔云这般烂漫开朗的模样。
白惜时听完没有接话,她的私生活,自然轮不到他人置喙。
但这种反应在魏廷川看来,近乎于默认。
男子的脸色顷刻严肃起来,“惜时,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罢,他率先迈步往店外走去,似乎根本不担心白惜时不会跟上来。
扫了眼此刻有些错愕的刘家兄妹,白惜时略一颔首,走了出去。
二人找了处没什么人经过的巷弄,魏廷川转身,望着白惜时,“刘启舟说的可都是真事?”
白惜时默而不语,不知为何,她莫名不太喜欢魏廷川此刻质问自己的态度。
魏廷川:“说话,你可知这会样对你的名声有损?”
白惜时觉得在魏廷川面前,自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太监,不由问道:“我能有什么名声?”
她是个内宦,朝廷鹰犬,东厂厂督,还能指望那些文武百官对他交口称赞吗?
魏廷川此刻的口气像极了一位兄长,“惜时,如果不是,你就应该把那两个女子送走,妥善安置,不要凭白往自己身上揽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魏廷川说的对吗?应该是对的,但白惜时还是反驳道:“我不觉得麻烦。”
因为,她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看着府里有些人气,热闹热闹也会开心。
何况那也是两个无家可归之人。
“惜时,你如今怎么这般执拗?”闻言眉头皱的更深,魏廷川发觉自此次回京后,白惜时同他再没有以往那般亲近,似乎也不是很能听进去他说的话。
之前他从不会这样。
思及此顿了顿,男子突然眼神一暗,问道:“还是说,你真的对那两个女子有意?”
白惜时看着他,“有意如何,没意又如何呢?”
直到此刻,白惜时才发现,她心中还是有执念的,因为执念所以沉默,所以此时此刻也才故意反问,不会好好说话。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手,她其实希望魏廷川不要再来关心和管束她,这种关心就像一种慢性毒药,将她拖回求而不得的泥沼,让她好不容易刚刚长好的伤口,再次撕裂溃烂,血流不止。
魏廷川听完,果然表情更为严肃,刻意忽略心中那股猝不及防的烦躁,“惜时,你至少应当一心一意。”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一心一意?”
她对一个人一心一意了十几年,而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想到这里,白惜时莫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问道:“还是你觉得,只有你能娶妻生子,幸福完满?而我是个太监,就连身边出现个女子都不应当,都是罪过?我就注定要孤独终老?”
没想到白惜时会突然这般诘问自己,也是白惜时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魏廷川忪然片刻,反应过来后,很快放缓了语气。
“惜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会孤独终老,你我是兄弟,我会陪着你,刚才可能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对,让你误会了,你不要生气。”
陪着她,怎么陪呢?
白惜时在心中笑了一声,但此时此刻,魏廷川的声音一旦缓和下来,白惜时又觉得刚才的自己太过小题大做,敏感尖锐。
他又能怪魏廷川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只将自己当作好兄弟,他又有什么错?
兀自闭了闭眼,白惜时待平复了片刻后,才重新看向魏廷川,“对不住,可能是最近遇到的事太多,有些急躁,我亦没有怪世子的意思。”
魏廷川却突然紧张起来,“你遇到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事。”
白惜时敷衍过去,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柔云以后还要嫁人,妙娴也是暂居我府上,我没有对她二人另作他想。不过我也是个成年男子了,很多事情自己会判断,世子便让我自己做决定吧。”
原来无意。
听他这么说,魏廷川的蹙起的眉峰终于平缓下来,从方才一直持续到现在那股烦躁也莫名消停下来。
魏廷川语气更加温和,“好,我不干涉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问题也别都自己闷在心里,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
闻言看了男子一眼,白惜时:“真没什么事,有事我必定第一时间找世子帮忙,让你给我托底。”
魏廷川这回才真正笑了起来,走过去,一把揽住白惜时的肩膀,“这还差不多。”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那阵紧意,魏廷川原来不是没有对她做过这样的举动,那时候觉得亲密高兴,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却显得不那么合适了。
即便是好兄弟,在男子之间做来无所谓,但在他与她之间,是不合适的了。
不动声色退了一步,白惜时这时候也恢复如初,笑看了一眼店内,“快回去吧,刘姑娘等你该等急了。”
看着突然悬空的手,魏廷川视线停了片刻,继而收回手臂,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点头道“好。”
男子转身朝店内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惜时,明日晚上我约了三五好友一起聚聚,你也一起来。”
白惜时推辞:“我就不去了,我又不喝酒,去了也是扫兴。”
魏廷川:“你不想去?那我推掉,明日去你府上找你。”
听他这么一说,白惜时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终是妥协道:“算了,你别推了,我还是去吧。”
“那好。”男子又扬起那熟悉的笑,仿佛如热烈的阳光,能够融化坚冰。
白惜时也曾被这样的阳光融化过,只不过现在这一束光,不再应该属于她了。
她也应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位置。
男子离开的时候,刘家兄妹已经找到巷子口来等他,三人一起离开的背影,白惜时立于原地一直看着,直到他们变成几个圆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收回目光的时候,这时候发现解衍也寻了过来,手上还拎着那些大包小包。
白惜时:“柔云她们挑好衣裙了?”
解衍点头,“挑好了,我告诉她们厂督有事,让她们先去其他地方逛了。”
白惜时“哦”了一声,“他们都去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解衍望着巷内之人,“等你。”
白惜时一挥手,“我不需要人等,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吧。”
可解衍却罕见的没有听从,而是道:“每一个人都需要人等,没有人喜欢孤单。”
白惜时重新抬眼,对上男子的视线,“呵,那你可猜错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就是喜欢孤单。”
“嗯,厂督喜欢孤单。”
“那还不快走?”
解衍扬了扬手中的包裹,“不过属下不喜欢,也不想再跟过去拎包,不知可否借口等厂督,躲一会懒?”
白惜时:“不行!”
然而解衍听完却仍旧未动,反而眼眸中扬起了淡淡星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巷内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被他那样的星辉凝望久了,虽然没有阳光那般炽烈,却也如山涧清泉,一点一点,冲散了白惜时心中那股滞涩。
过了许久,白惜时终是吐出了一声,“……随你。”
解衍走了过来,转过身,站在了白惜时身侧。
然后男子就陪着白惜时,一直并肩站在这巷口,二人什么话都没再说,就这么一起看车水马龙,看人潮涌动,看热闹喧哗,看灯火阑珊……
直到白惜时最后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侧眸看向男子,“去找柔云她们?”
“好。”男子跟着笑了起来。
第36章
初春的清晨还带着一丝寒意,天刚破晓,白府门房伸了个懒腰,刚洗干净手脸,这时候就见不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之声,紧接着便见一高挺男子策马从街市的方向行来,手中似乎还提了个油纸包,到了府宅门口,单手勒缰,男子长腿一跨从马上跳了下来。
来人门房已然认得,正是前几次来过都扑了空的镇北将军魏廷川,门房见状热情地迎到阶下,接住男子抛过来的缰绳。
魏廷川潇洒一笑,“惜时可在府内?”
“在的在的,厂督今日休沐,正在家中。”
门房忙不迭召人将那匹赤棕色的骏马带下去,继而领着魏廷川往府内行去,待行至厅堂,彭管事已经着人备上一盏清茶,客气道:“怠慢将军,刚着人去通传,不过厂督现在还未起身,还请将军稍待片刻。”
魏廷川:“惜时还在睡觉?”
“是。”
听完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魏廷川直接站起来,“他屋子在哪?我去看看。”
“这……”
彭管事不知如何处置,厂督向来不喜人去他的卧房,除了孟姑姑外,未经允许,一律不许入内。
但魏廷川又身份特殊,听闻是厂督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过魏将军亦没有再给彭管事纠结犹豫的时间,只因男子已然越过他,朝后头最大的一间院子行去。
正是白惜时的住所。
跨过月洞门,魏廷川见院内那一排柿子树,便知是找对了地方,尤记得年少时,白惜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小太监服,宽大的袖口被卷了两道才能露出一双白净的小手,每次看见柿子树,必要双手合十神神叨叨,念着诸如“柿柿如意”这样的祈愿之语。
想到这,不由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魏廷川走上台阶正欲叩门,这时候一只手臂突然横了过来。
解衍一身崭新的松玉绣鹤长袍,挺拔如修竹,此刻正一脸肃容望向魏廷川,“将军,厂督尚未起身。”
“我知。”
魏廷川蹙眉,抬手还欲再次叩,这一次,解衍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
魏廷川转过身,略冷下眉目看向面前之人,二人尚未言语,这时候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白惜时身着一件家居常服,一边用绸带随意将长发束起,一边走了出来。
“世子,何事这么早?”
她的语气还带有些刚睡醒的困倦,在得知魏廷川来后,白惜时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让孟姑姑帮她绑上束衣再穿好金丝甲,等这些做好后又简单的洗漱一番,还没来得及束发,魏廷川便已经到了。
多亏方才解衍在外头拦了一手,不然她连穿上外衫的时间恐怕都没有。
好不容易在家休沐一日,白惜时还想着能够解开束缚,在屋子里多躺躺,没想到世子精力旺盛,一大早便上她府上做客来了。
白惜时此刻卸下平时的规整,一瀑青丝用一根碧色绸带随意绑在脑后,亦没来得及描眉,整个人又有些惫懒,倚在门框上,便显得……很温顺,也柔和了很多。
还有就是……很漂亮,魏廷川其实很早便知道惜时长得好看,在小太监中是出了名的清秀出众,不过都抵不过这一刻带给他的冲击。
魏廷川上一次见白惜时,还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眼下,却是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当魏廷川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惊诧于自己竟会觉得一个男子漂亮,略一撇头,挥去那奇奇怪怪的想法,扬了下手中提着的油纸袋。
“给你买的吴记煎包,这个去迟就卖光了,快出来乘热吃。”
一大早过来,就为了给她带包子?
白惜时用昨日用一夜刚整理好的情绪,这时候被包子一影响,一时不知如何形容,遂没说什么,一点头,以尚未束发为由,让魏廷川他们先去厅堂。
等白惜时再次出现的时候,发丝已经一丝不苟的束了上去,衣着板正,又是往日那副阴柔张扬的厂督模样。
坐下来后,看见解衍也在一旁,白惜时问他,“吃了没有?”
解衍:“没。”
“一起吃,过来坐。”
白惜时叫上解衍,一来为了避嫌,她与魏廷川这般二人单独相处已经不再合适,即便魏廷川不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她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二来白惜时不得不承认,她感念解衍昨日的相陪,自己对解衍的信任,似乎也在逐渐加深。
近来为了助解衍重回朝堂,她递上去了不少治事理政方面的折子,旁人都以为她是对掌印之位势在必得,迫切想让皇帝知道她能够胜任司礼监,但其实不然,她是在为解衍铺路。
皇帝对白惜时太了解了,虽然她书读得也算尚可,但与那些一甲进士相比起来,引经据典、遣词用句还是会有差别。
所以递上去几次后,皇帝特意将她留下来,举着最新的折子问她,“这是你写的?”
白惜时立于龙椅之前,垂首不语。
不可欺君,但亦不可直接举荐解衍,这样的用意太过明显,皇帝不会喜欢。
但白惜时知道,皇帝能猜到这折子是解衍替她所写,长此以往,自然会也对解衍有所印象,认可他的能力。
然后,便是需要再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果然,见白惜时没有说话,皇帝也没有怪罪,只是重新展开那折子,点评了几句,“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你亦可跟着学学,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白惜时听完,诧异抬头,看向龙椅当中之人。
皇帝见她这个样子倒是笑了起来,问身边的张茂林,“他是什么表情?”
张茂林则顿时喜笑颜开,拼命给白惜时使眼色,叫他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