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解衍的脸肿了,刚被打的时候瞧着还没那么严重,现在时间一久,整个左侧下半张脸都微微隆了起来。
男子看见白惜时出来立即露出微笑,抬步便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然而一笑肌肉必然牵扯伤口,男子的笑突然僵在了一半,继而皱着眉头,用舌头顶了下肿起的地方。
白惜时见状实在没什么好脾气,冷笑一声质问他,“我下午让你冰敷?你敷了吗?”
解衍睁着一双纯良澄澈的眼,“现下冰块不好找,这点小事,属下不想麻烦彭管事。”
“冰块不好找?”
白惜时又觑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根本不想找。”
说罢审视着解衍,白惜时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审视着审视着,目光最后还是落在男子隆起的侧脸之上,忍了忍没忍住,白惜时调头往店内走去,“等着!”
很多大的酒楼为了保证食材新鲜,都会在冬天的时候于冰室储存一部分冰块。
待白惜时走后,魏廷川此刻也让开扶着自己的好友,酒气在看到解衍的时候也醒了大半,男子眼中带着冷意,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解衍。
解衍倒也不惧,迎难而上,双目带笑看向魏廷川,此刻亦不再见男子有肌肉牵扯伤口的不适之感
这点疼痛对解衍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厂督看着责难实则关心的眼神,又实在……叫人百看不厌。
方才来的时候,解衍已听车夫说了厂督要送魏将军回府之事,此刻遂上前一步,单手撩开马车车帘。
“厂督明日还有要事,需早些回府歇息,既然将军醉酒,不如就由解某送将军回府。”
第38章
魏廷川同意了解衍的送行,当着白惜时的面不方便,他正好也有些话要提点告诫解衍。
马车之中,魏廷川眯起一双凤目审视着对面之人,他冷下的眼神向来锋利,让人有一种无处遁形的压迫感,亦是沙场之上磨练下来的狠劲。
只不过当着白惜时和那些旧友的面有所收敛,但此时此刻对着解衍,显然没有这种必要。
“你留在白府,想要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我暂且可以不过问。但只一点,若是敢对惜时不利,我绝不会姑息。”
解衍听完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大方回望,“魏将军实在是多虑了。”
厂督这么好,他为何要对他不利?
只这一句之后,解衍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亦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男子平静地拿起按在左颊的冰块,放在面前,很是旁若无人的欣赏了欣赏,继而又抬眸看了眼对面的魏廷川,单手重新将冰块按了回去。
“效果确实不错。”他兀自感叹了一句。
男子和男子之间,谁都看的明白,解衍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亦是炫耀。
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危机之感,魏廷川更加确定,他极不喜欢解衍这个人。
―
翌日清晨,白惜时起得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今日上午有件皇帝亲自指派的差事,她得提前去现场盯守。
只不过平日里出了院门就能看见解衍守在外头,今日突然不见,倒是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白惜时随口问了句,“解衍呢?”
彭管事跟在后头:“听门房说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出门去了。”
闻言眉间轻蹙,出去那么早,做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白惜时多久,因为没过一会,解衍便已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和魏廷川昨日一模一样的油纸包。
干什么去了,一目了然。
排队买包子去了!
看着解衍走到自己面前,不声不响将油纸包打开,里头还冒着热气,白惜时再一掀眼皮,瞧见男子仍然泛着青紫的左颊,以及额头鬓角沁出的薄汗……
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虽暂时未说什么,但其实,并不希望解衍如此。
白惜时记起昨日与魏廷川的对话,世子有一句话说的对,解衍介入她的生活,太多了。
迟早是要离开的,没必要这样。
不然以后,反而不习惯。
吃完早饭,白惜时一行赶往了今日的目的地。皇帝笃信佛教,打算在京中新修一间寺庙。前不久请了风水大师看过,地点就定在三山塔。
但三山塔附近并全非全为皇家所有,范围内还涉及几位朝臣的庄子,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精明的臣子得知后,自然愿意主动让出。不过一个庄子,却可以卖一个面子给皇家,实在算不得赔本买卖。
皇帝为了彰显自己仁德,也按庄子大小全给了相应的补偿,本来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但架不住当中就有那么一个不配合之人。
此人乃三朝元老李士达之子,虽官职不高,也没有继承到父亲的聪明才智,但为人十分执拗,因他那庄子是父亲生前常居之所,因而不论朝廷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同意让出来修建佛寺。
今日白惜时过去,就是盯着这李开仁,避免出什么乱子。
不出所料,白惜时到的时候,那李开仁已经站在自家庄子的屋顶,手提一桶灯油并一个火折子,扬言若是敢收了他家庄子,他就将那桶灯油点燃,与大家同归于尽。
东厂办事也是要看人的,有的人可以采取强硬手段,但有的人,不行。
这李开仁明显是个死脑筋,若真将他惹急了,他很有可能干出自焚这种傻事。而李开仁若是死了,问题大吗?
在其他的事上,问题不大,但若是在修建寺庙这件事上,问题便大了。
一来皇帝是个注重名声之人,为修佛寺逼死老臣之子,于名声有损。二来佛寺尚未修建便出了血光之灾,实在也算不得吉利。
此刻眼看那李开仁已经将一桶灯油悉数往自己身上倒去,白惜时抬手拦下了意欲上前的官兵,扬起一个还算和善的笑,走到屋檐下。
“李大人莫要冲动,你可能会错了意,我等今日前来不是收庄子,而是特领了皇命,想与李大人您谈一谈。”
李开仁:“要谈我也不和你这内宦谈,你算个什么东西?哼,我父亲乃三朝重臣,你要谈便叫个够格的过来。”
此话一出,下头的人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真是活腻歪了,敢骂东厂厂督?要知道,虽他父亲确实厉害,但如今已经离世,李开仁混到现在也只还是个五品京官,可见资质之差。
而等此事的风头过去之后,东厂厂督若是想要整治一个五品小官,太容易了。
思及此,大家也都觑着白惜时的脸色,生怕他动怒。
但白惜时怒吗?
不怒。
很明显此人头脑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若是有点脑子的,也不会此刻站在庄子上头跟皇帝叫板。
知他是个极为好面子之人,白惜时也就给足了他面子,“好,李大人想要与谁谈?告诉咱家,咱家这就着人替你去请。”
李开仁果然很是受用,还真就在上头思索了思索,继而冲着下头的白惜时喊道:“我要内阁的人过来。”
口气倒不小。
“好,李大人稍安勿躁,咱家去去就回。”
白惜时已经听出来了,李开仁未必不肯让出这庄子,而是感觉到朝廷不够重视他,应该是父亲去世后这种极速的落差感,让他心理不能平衡。
以前大家冲着他父亲的面对他吹捧有加,如今不再有人捧着,自然受不住这种前后对比,刚巧借着此事发挥出来。
既然是要重视,那么此事便好解决,内阁之人虽不说人人都会给白惜时面子,但若只是请来一个替皇帝做那说客的,倒不是难事。
李开仁的情绪已经明显被安抚了下来,白惜时嘱咐千闵、元盛看好现场,他带着解衍正欲去请人,本来一切进行的顺顺利利,但出事就出事在,来了个不速之客――俞昂。
此为皇家寺庙,禁军多少也有参与保障,俞昂听风赶到,两方马车交汇,白惜时一掀车帘察觉不对,当得知是俞昂赶到便立即命车夫调头往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见白惜时还没有把人弄下来,俞昂不顾千闵、元盛阻拦,强硬闯上前去吆五喝六就要禁军上去拿人,那上头的李开仁一看这架势,瞬间威胁般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俞昂仍旧没当回事,认为李开仁不过是做做样子,并不敢真正点火自焚,而李开仁也确实是迟疑了……但好巧不巧,此刻恰吹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东南风。
那风直接将李开仁手中的火星子吹开,几乎只是在一瞬间,明火遇见灯油,房顶上之人就变成了一个火球。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白惜时一见不好,跳下马车疾速向前跑去,李开仁登上去的地方较高,摔下来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李开仁此刻被大火灼得生疼,整个人呲哇乱叫想要叫下头的人救他,慌乱之中奋力往下爬去,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他一脚踩空便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元盛、千闵明白事态之严重,不顾大火冲过去垫了一手,而白惜时此前为防意外已经让人备下棉被和水源,此刻正好用上,解衍抢先一步,第一时间将棉被浇上水便往李开仁的身上盖了过去。
一会功夫之后,李开仁身上的大火被合力扑灭,但,生死未明。
白惜时强按下心头那阵怒火,看都没看俞昂一眼,继而扭头吩咐后头的官兵,“大夫,叫大夫过来!”
李开仁的命不知能否保住,即便现在保下来,烧伤面积过大很可能诱发感染,依旧时时都需保持警惕。
眼下能做的,只有尽力救治。
待处置完李开仁之事后,白惜时心情颇为沉重,这件差事处置的实在不够漂亮,吐出口浊气,她动身往宫中行去。
至于俞昂,白惜时没再去管,事发之后他已吓得魂不附体,早不知躲到哪里避风头去了。
皇帝的政殿之内,不知是不是贵妃已经听闻俞昂闯下的祸端,当白惜时赶到之时,俞贵妃恰巧带着补品从外头走了进来,二人相遇,白惜时恭敬行礼,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笑着叫白惜时起身。
二人一先一后跨入殿内,俞贵妃端着那一盏补汤,送至了皇帝的桌案之前。
皇帝虽此刻见到贵妃,隐忍下了怒气,见她借故留下亦没有驱赶,只是一身威严坐于上首,晦暗着一张脸问白惜时,“怎么回事?”
此刻张茂林在皇帝身后,不停的冲白惜时使眼色,俞贵妃亦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将几人的动态尽收眼底,白惜时心头又怎会不了然?一低头,越过了俞昂之事,白惜时直接认错道:“是属下失职,办事不力,还请圣上责罚!”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那一盏贵妃刚送来的补品便在白惜时脚边开了花,打碎的杯盏碎了一地,那冒着热气的补汤也大半溅在了白惜时的衣袍、官靴之上。
白惜时没有躲,亦没有吭声。
她的确有疏忽失察之责。
皇帝发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贵妃见此情状也吓得不轻、矮身告退,白惜时自是被狠狠斥责了一通,待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索性李开仁并没有当场丧命,多少留了些余地。
皇帝虽骂得凶,到了最后,却也只是罚了白惜时半年的俸禄,实在算得上是网开一面。
皇宫里这种事情传得很快,白惜时出宫的时候碰上梁年,梁年瞧着他怪笑一声,继而趾高气昂从白惜时面前走了过去。
心中还记挂着李开仁的伤势,白惜时亦懒得去计较梁年此刻的幸灾乐祸,只不过走出去没多远,又被掌印张茂林叫了回去。
张茂林此刻也从皇帝的政殿内伺候完出来,看着神色凝重的白惜时,拍了拍他的肩。
“小石头,你今日之事做的对。这差事你供出俞昂也是罚,保下俞昂也是罚,不如就做一个顺水人情,贵妃娘娘自然也会承你的情。”
“你以为皇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连我都知道,他能不明白?他摔了贵妃的汤盏,就是警示,不然你也没有只罚半年俸禄这么简单。”
白惜时听完,仍旧眉头未展,“我只是担心长此以往,恐助长俞昂的不良气焰。”
张茂林听完,突然笑了一声,“小石头,你先站到该站的位置上,再去考虑日后之事。人不可能不向现实低头,若是连入局的机会都没有,再有抱负都是空。”
“爷爷知道你有你的坚持,但人啊,得先上桌,才有机会去决定如何吃饭,记住了吗?”
第39章
皇宫门口,解衍正等在马车旁,手中拿着一罐药膏及干净的绵布,目光始终锁定于出口之处。
已经接近两个时辰了,男子眉头微蹙,如果他此刻不是待罪之身,亦可以堂堂正正进宫,立于厂督左右,掌握事态进展变化,再一起商议对策。
而不是像此刻这般,只能等。
解衍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心急,徐徐图之,但经此一事,他生出迫切想要重回朝堂之心。
等待期间,有几位往日的旧识从解衍身边经过,有的视而不见,有的也会与解衍打招呼,问他近况如何,解衍虽是一贯的从容,但那些人与他说了两句之后,就会发现男子的心不在焉。
变故发生了大半年,解衍仿佛也已经迅速褪去青涩,如一把藏锋于鞘的利剑,沉稳坚韧,身量也更加劲瘦挺拔,但眼下,他却难得在脸上泄露了一丝情绪――担忧。
直到看见厚重的宫门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红墙黄瓦中走出,男子的眉目才舒展开来,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罐,迈步走了过去。
观察着白惜时的脸色,解衍问道:“厂督认下了?”
“嗯。”
“有事吗?”
白惜时看了眼男子,一摇头,“罚俸半年。”
闻言点头,解衍掀开车帘,让白惜时先行上车,看来皇帝心中有数,并没有一味迁怒厂督。
待白惜时坐定,解衍跟着走了上来,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坐在惯常的位置之上,而是离白惜时较近,坐在了半臂之隔的侧面。
白惜时不明所以,转眸望他。
“厂督在方才救人的时候手背也受了伤,属下去取了些药膏过来。”
说着,解衍将手中的瓷瓶转了过来,继而向白惜时一伸手,那意思很明显,是要让白惜时将手交给他,他来帮她上药。
跟随着男子的视线,白惜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确实有几处细小的伤口,方才事多繁杂根本没时间注意,这个时候经他提醒,才觉出了几分不明显的疼痛。
他还是那么细心。
白惜时看着解衍朝自己伸来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这原先是一双握笔的手,现在,亦可以用来握剑。
文武双全,很好。
但,二人握着手上药这样的举动在白惜时看来,有些过于亲密了。
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白惜时莫名又想起今早那冒着热气的一笼煎包,继而一抬臂,绕过那只手,取回了解衍方才搁在身侧的瓷瓶,“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