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帝第一次向白惜时暗示,她未来有可能会接任掌印之位。
其实白惜时对司礼监掌印,并没有那么执着,这个位置多被困于宫中,职责重大,并不如现在的东厂厂督自由,她最希望的,其实是张茂林一直是掌印,她亦有人庇护。
但张茂林年纪大了,皇帝亦有让他歇歇的打算,而若是掌印由梁年来接任,等着自己和张茂林的,注定不会是好结局。
所以这个掌印,她确实,需要拿下。
七七八八又想了许多朝堂之事,直到对面的魏廷川叫她,白惜时才反应过来,重新看向对面的男子。
是了,朝堂之事明日再说,今日休沐,便好好感受当下吧。
在魏廷川催促的目光下,白惜时夹起一颗煎包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从里头流出,瞬间裹满味蕾。
魏廷川微微向前探身,问她:“味道如何?”
白惜时实话实说,“好吃。”
男子闻言很快笑起来,“我与启舟、晚禾昨日一起去便觉得味道极好,当时就想着,今日一定也要再买些来给你尝尝。”
听到这话,白惜时咀嚼的动作稍顿,继而两腮又重新活动起来。
果然,和她猜想的也差不多,魏廷川离京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美食?必定是有人带他去品尝。
不过白惜时发现,眼下她从世子口中听到刘晚禾的名字已经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可能那阵痛劲过了,便也就麻木了。
挺好。
此刻解衍正认真剥着一颗鸡蛋,待将蛋壳一点一点褪去之后,他将那一颗白煮蛋很自然的放入白惜时的粥内。
白惜时习以为常,冲他一点头,“嗯,你也吃点。”
解衍冲白惜时笑,笑得又清朗又温和。
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继而着重又看了解衍一眼,魏廷川突然道:“惜时,你没长手么,吃鸡蛋不会自己剥?”
白惜时:“……?”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小时候也帮魏廷川剥过鸡蛋壳,他那时候怎么没嫌弃自己没有手?
白惜时正匪夷所思间,解衍这个时候已经接过话头,“是我顺手惯了。”
说着,将剩下一个未剥壳的鸡蛋放入碗内,解衍给魏廷川推了过去,“魏将军是否也要来一个?”
闻言掀起眼皮,魏廷川审视着解衍,解衍同样背靠回椅背,坦然回望,不过魏廷川很快发现,这小子看自己的目光可没有对白惜时的那么良善好说话。
魏廷川隐隐觉得此人,危险。
三人吃完饭,魏廷川又开始想要测试测试白惜时的武艺有没有精进,好不容易休息,白惜时自然不愿又折腾的满身是汗,想要推脱找不到借口,索性祸水东引,让解衍去陪魏廷川比试。
而她自己则泡了一壶清茶,又命人搬了个躺椅坐于树下,打算悠哉悠哉看他们二人切磋。
比试之前,白惜时昧着良心鼓励解衍,“与高手过招,珍惜机会,对你的身手亦会提升非常之大。”
解衍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冲白惜时郑重点头。
被这样的眸光望着,白惜时莫名良心一痛,端茶的手都差点不稳。
算了,不过魏廷川应该有分寸,不会真正伤到解衍。
解衍如今虽也算身手不错,但魏廷川毕竟于沙场磨练,二人之间肯定悬殊,白惜时本想着切磋切磋,点到为止,但看着看着,又发觉有些不对。
这两个人是真打,起初还好,但招式过着过着便越打越凶,出手也越来越凌厉,解衍不服输,魏廷川亦没有相让,因而掌掌到肉,拳拳到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之前有什么过节。
怎么回事?
眼看越发不对劲,白惜搁下手中茶盏,从躺椅上起身,正要上前,这个时候魏廷川一个拳风强势袭来,解衍躲闪不及,便这么被狠狠砸在了左侧下颚之上,连退了数步。
一见此情状,白惜时心道不好,快步走过去查看,果然,解衍不仅是下颚,此刻连嘴角都破了,正在往下滴着血。
解衍一抬手,面无表情,用拇指抹去血迹。
想不通何必要弄成这样,白惜时眉头逐渐蹙起,回过头去看魏廷川,“世子,为何出手如此之重?”
魏廷川驻足于原地,看着白惜时对着自己凝眉发问。
他出手重吗?确实是不轻,但解衍隐隐有挑衅之势,并且刚才那一拳,按照魏廷川的判断,解衍也并非就躲不过去。
他是没有躲。
魏廷川觑着解衍,更觑着白惜时此时正拿了块巾帕给解衍按住的嘴角,心中莫名觉得怪异,想要上前一起查看伤势,这个时候白惜时已经让彭管事过来,请他下去先行更衣。
待到男子走后,白惜时才又抬起头,重新对上解衍的视线,继而手上的力道加重,按得解衍轻轻“嘶”了一声。
白惜时皮笑肉不笑,将那块巾帕扔给了解衍,“呵,你也好不到哪去。”
魏廷川既然能看出来解衍的挑衅,白惜时自然也看得出来,都说读书人心眼子多,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只是解衍这般看不顺眼魏廷川,为什么?
如果说是因为自己之前有意无意让他模仿魏廷川,那他看不顺眼的,或者更该讨厌的,不应该是自己吗?
第37章
魏廷川在回去之前,又找白惜时单独谈了一次话,在详细询问了她收留解家兄妹的经过后,男子神色微凝。
“解衍此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在我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惜时,你对他亦要有所提防,不能轻易被他蒙蔽。”
“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是想要借你之势,夺回那些原来属于他的东西。”
我怕你被利用。
但最后这句话,魏廷川没有说出口,自白惜时上次在成衣店外与他发生争执后,男子如今与他讲话也会注意,不再用说教的口吻。
白惜时听完,没什么反应,显然早就想到过这些。
她看向魏廷川,“世子说的我自会注意,也多谢世子为我筹谋考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多少都会有所图,就连父母,可能也会寄希望于孩子长大养老回报,所以解衍对我好,有所图也很正常,我亦不是不能接受。”
不然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男子会对她一个太监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凭恩情,凭感激,还是凭想要借着她再往上走?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解衍没有害人之心,她亦可以成全他。
就当这段时日她对他所为的回馈。
魏廷川听到这里,却莫名突兀的问了一句,“他对你很好?”
白惜时想了想,诚实作答,“是,很好。”
此时莫名其妙又想起了白惜时帮解衍按住嘴角的那一幕,魏廷川心中涌起一阵异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想要弥补当初没有能力救下你的遗憾,亦或者是在那样劣势的处境下,解衍还是愿意出手帮助那位被欺负的妇人,让白惜时觉得,这个人还是有一颗良善之心,所以愿意帮一帮他。
但有些话,如今已经没法说了。
所以白惜时随便捡了个借口道:“看着顺眼,正好他又会写骈文,对我以后进入司礼监也有所帮助。”
在有意掌印之位上,白惜时没有对魏廷川隐瞒。
魏廷川:“可若是你扶他上位之后,他翻脸不认人,掉头就走呢?”
在魏廷川看来,白惜时扶持解衍,应该是寄希望于他入仕之后在朝堂上能多得一份助力,可不排除解衍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会与白惜时划清界限。
白惜时听完仍旧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人都是会走的,大多数情况下,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愿意帮我自然好,不愿也罢,只要不加害牵制于我,他当他的官,我做我的内宦,亦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白惜时看向对面之人,扔控制不住有些叹息的想,你不是也走了么?
可能白惜时所理解的“离开”与魏廷川所说的不尽相同,但白惜时觉得,连魏廷川的离开她如今都能够逐渐接受,解衍的,她同样可以坦然面对。
魏廷川听到这里,有些恍然,似乎觉得有什么应该抓住的东西没有抓住,默了默,他才道:“倒是我狭隘了,没想到惜时看的比我通透。”
“世子就别取笑我了。”
然而魏廷川却突然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陪不了一辈子?”
他定定望向白惜时,用两个人近乎都能领会的眼神,去看对面之人,“我觉得可以。”
朋友、兄弟,亦可以一辈子。
“不行的,世子。”白惜时这时候却笑着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在我这里,不行。”
男女有别。
避嫌,是为了尊重对方,也尊重对方的所爱之人。
魏廷川走后,白惜时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起床之后又去书房看了几本解衍推荐的经略文书,如今她既致力于接任司礼监,那么自身的治世谋略均需进一步提升。
不能再像爷爷张茂林那般,因学识所限,往往受制于秉笔。
傍晚的时候,白惜时从书房走出,继而换了身衣衫,按照先前的约定乘坐马车前往魏廷川今晨已经告诉她的酒楼。
楼上的雅室之内,魏廷川邀请的都是一些故友,有文臣亦有武将,这些人看见白惜时推门而入之时,均客气起身,没有带着对内宦的偏见,一人一句“厂督”,倒是十分热情友善。
应该是魏廷川提前与他们打了招呼。
席间几个男子们把酒畅聊,谈古论今,加之无人对白惜时劝酒,白惜时听着也还算有些趣味。
只不过酒过三巡之后,大家聊着聊着,便又绕到了魏廷川即将举办的订亲宴上,一个个跃跃欲试,均提出当日要过去给魏廷川帮忙。
魏廷川举杯谢过几位好友,待搁下酒杯之后,又看了眼身侧的白惜时,可能是怕她身为内宦,谈及此话题会尴尬忧心,男子应了两句,便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白惜时能感受到魏廷川的小心谨慎,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两个人也没法再像原来那般毫无顾忌,无话不谈。
白惜时甚至有一种她在场,这几人反而不能畅所欲言的感觉,遂之后找了个借口起身,打算到外头去转一转,也让这几个人自在一些。
酒楼之外华灯如昼,亦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白惜时起先漫无目的的瞧着,可是片刻之后,倒是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幕有意思的景象。
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竟与一女子同行,起先二人隔着些距离,看起来倒像是不相识,只不过趁着人流涌动没人注意,那女子竟大着胆子,用小指去勾单平的手掌。
单平发现女子的举动,一脸紧张,但却没有立即甩开,而像是想要四下确认有没有熟人看见,很快张望了一圈,结果这一张望倒好,直接与白惜时对上了视线。
单平看见白惜时,当下大惊失色,立马第一时间甩开女子的手指,继而做贼心虚一般,一个人先行离开了这块人流聚集之地。
望着单平算得上逃窜的身影,白惜时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出来一趟还真有收获,吃到瓜了。
单平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刚才那位女子,绝不会是他的妻妾。
单平此人,平日里在朝堂上自诩清流,身居都察院佥都御史一位,更是以严明著称,常教育弹劾官员立身不正,却不想……
白惜时正兀自消化着方才吃到的新鲜大瓜,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身后热情叫了他一声,“厂督!”
应声回过头去,白惜时:“蒋寅?”
“是,厂督。”蒋寅见真的是他,高兴走了过来。
“您也是来此地吃饭?凑巧,我们锦衣卫中有个兄弟升迁请客,也在这间酒楼。走,厂督,要不要去我们那桌坐坐?正好指挥使也在。”
白惜时听完一摇头,“你们锦衣卫的事,我就不跟过去凑热闹了。”
在外人眼里,东厂与锦衣卫仍旧不合,她眼下过去自然也不合适。
蒋寅也猜到了他不会去,因而又客套了两句,便又找店家要了两坛好酒,再与白惜时打了声招呼后便重新上了二楼。
待蒋寅走后,白惜时继续在外头吹了一会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转身准备回席,走了几步刚走到一楼的拐角处,刚巧遇见从上头走下来的滕烈。
男子似乎喝了点酒,平常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此刻也带着一点微醺与放松,目光则一直落在酒楼的门口,看样子似乎在寻人。
“指挥使。”既然对方有事,白惜时不欲打扰,随意打了招呼,继而一点头,连脚步都未停歇。
滕烈似乎是此刻才看见他,亦没想到白惜时会直接越过自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立于原处,看了眼白惜时又看向店外,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样。
白惜时很快也发现了不对,走出两步后又停下,回过头,“你找我?”
滕烈:“……不是。”
白惜时挥挥手,“那走了。”
“……厂督。”不知为何,滕烈突然又从后面叫住他。
白惜时再一次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明所以地望向男子,“有事?有事直说。”
不必这样吞吞吐吐。
白惜时就这么站在上首盯着滕烈,滕烈被她盯得似乎有些酒气上涌,看起来像在费力思索,又像是在左右取舍,最后,就在白惜时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与自己商讨的时候,男子问了白惜时一句话。
他问的那句话是――“外头新开了一家书摊,你是否要过去看看?”
白惜时:“……?”
“不了。”
白惜时觉得滕烈可能是喝醉了,她懒得跟个酒鬼计较,遂姿态摆得很高,“一本寡嫂可遇不可求,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得进去,指挥使费心了。”
滕烈:“……”
白惜时耐着性子,“还有事吗,指挥使?”
“……没了。”
“好,那再会。”
都说酒前酒后两个模样,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冷冽寡言如滕烈,没想到喝完酒还是个热心肠,不过他近来忙着恶补为政之要,实在没什么时间去看那些闲书。
再回到雅室之后,一场小聚已经接近尾声,魏廷川喝的有些多,他刚回京才置办了府邸,又不在京久居下人也没寻几个,此次吃饭亦是自己骑马前来,此刻那几个好友便争相要将他送回府去。
谁知魏廷川大手一挥,笑看向白惜时,“你们先回去吧,惜时送我就行,我们方向正好顺路。”
白惜时听后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又不好直接拒绝,于是退了一步,让男子的那些朋友将他先行扶下楼,再让小二去通知候在外头的白府车夫,让他将马车赶到门口,做好扶人的准备。
然而当白惜时跨出酒楼外后,意外发现解衍竟乘着府上另外一辆马车已然等在门口,此刻男子正立于车厢旁,身姿即便在夜晚瞧着也很是卓然俊逸,当然了,如果忽略他肿了的半边脸的话。